像乞丐一樣轉身而去
午后的陽光,有些耀眼。人來人往的馬路上,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丐,正彎著腰,從一個蒼蠅嗡嗡亂飛、散發著餿臭味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他像是發現了寶藏一樣,從里面取出一個被人丟棄的蘋果和半塊饅頭。蘋果已經被人啃得剩一個核了,僅剩的果肉已經發黑;饅頭上,已經沾滿了油漬和灰塵。他黑乎乎的手舉著那個果核和半塊饅頭,像是舉著一支火把。頭頂的陽光已經無法給他溫暖和光亮,唯有此刻手中的食物,才能給他光明和力量。
他暗淡無神的眼里,頃刻間發出一道亮光來,像是一道閃電。他那張污垢的臉,開始有了笑容,像一朵黑色的花,連皺褶都那么勻稱。沒有人去關注他,他也不在乎有沒有人關注。此刻,他的世界就是眼前的這只垃圾桶,就是手中的那個果核和半塊饅頭,所有的人流、車流,都與他沒有半點關系。站在不遠處的我,也和他沒有半點關系。他迫不及待地張開他那張黑乎乎的嘴,邋遢的胡須,大概幾年都沒剃過。亂蓬蓬的胡須間,夾雜著許多又黃又白的須發,上面布滿了油漬和灰塵。他張開嘴,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齙牙,血紅的舌頭像是蛇吐出的信子。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口水不斷往下流,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那響聲,讓我有些迷醉、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我的肚子也有些餓意,可是,馬路邊的小餐館里,地板上到處是油膩,墻壁上到處是灰塵,一陣風吹來,塑料桌布、塑料杯子、裝筷子的塑料袋子,便滿地打轉。一些等車的人坐在那里喝酒、抽煙;也有一些人嗑著瓜子,玩著撲克。我戴著口罩,站在屋檐下,不敢進去。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在指指點點,說我是誰,之前是做什么的,好像還有人在嘆息。
我剛從醫院檢查回來。拿到檢查報告的那一剎那,春強依舊是滿臉憐憫與無奈的神情。春強是縣醫院檢驗科的醫生,跟我小叔的關系非常好。我還記得,春強第一次給我抽血的場景。那是一個壓抑沉悶的上午,似乎空氣都是凝滯的。坐了兩個小時的三輪車,灰塵撲滿我一身,我一路顛顛簸簸來到縣城,找到醫院里的小叔。小叔見我面色蒼白,走上前來,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后便直接將我帶到春強那里。
多年后,春強成了我的好友。我們一起打球,一起喝酒。可是每當提起那次檢查時,他說,他被嚇壞了,他懷疑是儀器壞了。他還說,等我轉身,他便想,這個小伙子可能要死在路上。
這一天的體檢,春強的臉上,依舊沒有笑容,依舊還是一臉的疑惑和驚慌。到這時,春強已經給我抽過好幾次血,對我的病情也了如指掌,和我也算是比較熟悉了。我想,這個時候,他臉上的疑惑和驚慌,估計不再是懷疑儀器壞了,一定是在想,我是不是要死在回去的路上了吧?
我跟春強說,沒事,我回來就是等死的。我說的時候倒是很輕松。可是,我除了佯裝輕松,還能做什么呢?我除了回來等死,還能做什么呢?再也沒有錢了,醫院里還欠著一筆藥費沒給。我總不能客死他鄉,做個死在外地的流浪鬼吧?可是,沒人知道,那些日子里,我沒有一天晚上能合上眼。即使睡著了,也一定是在噩夢當中度過。我總在想,我死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是睜著眼死,還是閉著眼死?我死的時候,會不會像電視劇里那些人一樣兩腳一蹬脖子一歪?我的妻子在我死后會不會哭,她什么時候能再找一個人家,那個男人對她好不好?對我的女兒好不好?我的女兒,那時剛一歲多點,她將來知不知道有我這個父親呢?她長大的時候,會不會去我的墳頭燒點紙錢放掛鞭炮?我還會想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在想他們年紀一年比一年大,為了給我治病,欠下那么多的債務,他們拿什么來償還?我死去的時候,母親的眼睛會不會哭瞎?父親那個從不哭的男人會不會掉眼淚呢?
那天下午,乞丐給了我強烈的刺激,像是給了我一支強心劑。我說不出我心中是什么滋味。我既妒忌他,又羨慕他。我還覺得,上天對我太不公平,甚至連給乞丐的東西都沒給我。上天給了乞丐頑強的生命,卻給我一副孱弱多病、不堪一擊的身體。我就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他,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彎腰,在垃圾桶里找食物,看他大口大口地將垃圾桶里的食物吞咽下去。那個乞丐不知道,就在他身旁不遠處,有一個戴著口罩,每天靠掛點滴,用藥當點心度日求生的人。此時此刻,他內心有如此的波瀾,如潮一樣翻滾。我想,假如把我的心剖開,里面一定是一片汪洋,是一片沸騰的海,正惡浪滔天。
我心里想著,假如可以,我愿意去做他那樣的乞丐。只要活著,沒有衣服,沒有食物,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繼續活著。茍且地活著,也是活著。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去做,我的孩子還不能清晰地喊我一聲“爸爸”。不怕你笑話,那時,我從來沒想過我有多么崇高,我有多么偉岸,我腦子里只想活著,活著,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的詞語來。我每天在心里默念一百遍、兩百遍,像默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一樣。我的腦袋里從來就不去想什么宏偉的理想,或是什么遠大的目標。無論是學生時代,還是畢業后做老師時,他們跟我說的那些,在那個時候的我看來,全是騙我的。他們說,教師是園丁,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是蠟燭,是春蠶。呸,呸,呸。誰愿意做春蠶把自己給纏繞起來最后被開水燙死?誰愿意做一支蠟燭將自己燒成灰然后什么也不留下?
可惜那時,我已經沒有那么多的力氣一口氣說出那么多的“呸”來,而且即使說出來,這些“呸”字也可能被我嘴巴上厚厚的口罩給遮蓋住了。現在我病了,沒人管了,那個新上任的領導,說我生病時不給他電話,不來看我,所有的老師都來了,包括跟我干過嘴仗的老師,包括我的學生,他們都來了,唯獨他沒來;教育局給了我兩萬塊錢后便不聞不問,他們見著我也像見到瘟神一樣。他們不知道,在我沒生病前,我一個人帶那么多的課,我帶初三兩個班的物理和化學,還帶一個初二的語文,并且還做一個初二的班主任,除此之外,還有團支部、教務處的事情,我也得一起幫著做。我那時一天大概有五六節課,一天課上下來,嗓子里直冒煙,連晚飯也吃不下。老師們經常在下午下完課后打籃球,他們喊我也去打,我沒有力氣回答他們,我嘆口氣說,我這樣子,會死在籃球場上的。
乞丐吃垃圾桶里的東西都能那樣健康地活著,我為什么不可以?我每天的飯菜,都經過微波爐和紫外線消毒,我房間里的被頭,我穿的衣服、鞋子、襪子,我喝水的杯子,我房間里的每一本書、每一張紙、每一支筆、每一條板凳,每天都要接受紫外線和臭氧機的嚴刑拷問,是不是有細菌?是不是有病毒?就連室內的空氣也不放過。我整天關在屋子里,除了每天吃飯時通一下風,其余的時間便將門和窗戶關得死死的。經過紫外線和臭氧機消毒滅菌后的空氣,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有些像臭雞蛋的味道。
我不得不待在這樣的屋子里面。就連這樣的屋子,都是我的姑父給我臨時住的。我家里的房子已經被父親賣了,賣房子的錢已經變成了藥,藥已經被我吃下去了,吃下去的藥已經和我體內的病菌經歷了一場殊死搏斗。我不能隨便出門,人越多的地方越不能去。如果去醫院檢查,比如說,到小叔的醫院,到春強那里,那是萬不得已,我要戴上一個十幾層厚的棉布口罩。口罩將我的嘴巴和鼻子嚴嚴實實地捂著,將空氣里可能傳播過來的病毒和細菌擋在外邊,這讓我呼吸困難吃力,透不過氣來。
那一兩年的時間里,我就這樣,一個人,待在屋里,每天吃藥、打針、掛水。我自己給自己抽血,自己給自己插針。我的左手背插爛了,便插右手背,右手背插爛了,便插左手臂,左手臂插爛了,再插右手臂,到后來,從腳上插,左腳、右腳。我那時才知道,四肢除了行走,除了拿東西,除了做事情,它們還有這么重要的一個功能,它默默地連著我的心臟,埋藏著我的血管,將我全身串聯成一個整體,讓我的血液能從腳上到頭上,也能從頭上到腳下,我那時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作“情同手足”。我的血管,被針頭一次次穿刺,現在撫摸上去,還有顆粒感,我知道,那些都是針頭留下的痕跡和傷疤。
我的血管曾經多么富有彈性,多么富有活力,如山川間奔騰的河流,我那時幾乎能聽到我的血液在血管里面奔騰不息,在咆哮,在翻滾。后來,我的血管便一天天開始萎縮、僵硬,變小、變細,失去彈性,如老家干涸的河床。老家的河流里,水越來越小,河床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全是雜草和垃圾,早就沒有了魚,沒有了蝦,更沒有了光著屁股戲水的放牛娃。我血管的命運,便像是我家鄉那些河流的命運;或者說,我家鄉那些河流的命運,便是我血管的命運。我沒想到,我如此熱愛我的故鄉,愛到我的血液里去了。我也沒有想到,我的故鄉如此愛我,也愛到我的血液里去了。
百度說:血液指的是人或高等動物體內循環系統中的液體組織,暗赤或鮮紅色,有腥氣,由血漿、血細胞和血小板構成,對維持生命起重要作用。春強將我的血液抽出來的時候,我的血液已經發白。等我被120急救車拉到蘇州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躺著,任憑一臺嗡嗡作響的儀器,將我體內的血液抽出,循環,分離,再輸回去。我的血液里分離出兩袋發白的血液來,是的,兩袋,一千毫升。就是這東西,險些要了我的小命。后來聽醫生說,這是惡性白細胞,它們在我的體內復制、分裂、增生、瘋長,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四個變成八個……然后不斷地殺死好細胞,不斷侵蝕我的肌體和我的五臟六腑。進醫院的時候,我的肚子腫得像一只皮球,只要輕輕一拍,我就能從床上彈起來。有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好像要浮起來一樣,飄在半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人進入了一種臨死的狀態。
我吃了大抵是這個世界上最貴的藥物,它是漂洋過海來的,兩百多塊錢一粒,那時我一天要吃六粒。我也用了大抵上是這個世界上最貴的針劑,它也是遠涉重洋來的,一支差不多一萬塊。而眼前的乞丐,一個別人吃剩的果核,半塊冷饅頭,一分錢也不用花,他便能擺脫饑餓,抵御寒冷,便能比我還健康地活著。這是為什么?我反復不斷地問,這是為什么?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問天,天不語;我問地,地不答。
餐館里,有人用筷子夾著一根骨頭,大聲沖乞丐喊,喂,骨頭,骨頭。乞丐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我以為乞丐一定會像一只餓狗一樣撲躥上去,咬著骨頭不放。我就在屋檐下,我能看到那塊骨頭上還帶著肉,還滴著油,還冒著熱氣,我隔著口罩似乎能聞到骨頭還散發著肉的香氣。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乞丐什么也不說,什么表情也沒有,把頭又轉了回去,繼續彎著腰,趴在垃圾桶里。人群哄堂大笑。他們的笑,讓我感到一陣陣眩暈。說實話,要是不生病,我一定會上前制止他們,我會呵斥他們。可是,我那時連自己也管不了。我在那樣的哄笑聲中,冷汗直冒,我險些摔倒。
《禮記·檀弓下》:“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默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人窮志不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羊子嘗行路,得遺金一餅,還以與妻。妻曰:‘妾聞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況拾遺求利,以污其行乎!’”在精神與肉體之間,在正義道德良心和一個飯碗之間,在人格尊嚴與卑躬屈膝之間,我認為,前者高于后者。兩者若不能兼顧,我取前者。人之所以為人,并非行尸走肉,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可如今,奴顏媚骨的人太多,專橫跋扈的人太多,他們彼此各取所需,互相滿足,搬弄是否,顛倒黑白,以至于濁氣橫生,烏煙瘴氣。
我不知道是不是乞丐激發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或是他給了我某股神奇的力量,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我活下來了。這么多年來,他趴在垃圾桶里找食物的樣子,他舉著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食物眼睛發亮的樣子,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像電影一般,一幕幕、一幀幀,清晰無比。
上天賜給我們生命,賜給我們一具行走于蒼茫大地之上的肉體,很多時候,是我們自己無法主宰的,冥冥之中,總會有一些定數。人一生中,或半生之中,吃什么飯,喝什么水,遇見什么人,有些什么悲喜,有些什么福禍,在你呱呱墜地時,便已安排妥當。像我,患這樣的病,與死亡擦肩,與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擦肩。
我在想,乞丐給我的,大概不僅僅是重生的信心、掙脫病魔的力量吧?紛繁復雜的世間,一不小心,我們便把自己給弄丟了,丟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和黑洞里。我又想起春強給我抽血,你看看,那些血,遇見一個針孔,或者一個口子便立馬棄我而去,毫不停留。
每每這時,我總能想起,那天午后,那個乞丐,我想起他對肉骨頭看都不看一眼的樣子,他默不作聲轉身而去的樣子。他的樣子,像一道光,將我眼前的黑,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