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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
  • 蘇敏
  • 7990字
  • 2024-08-06 17:06:43

蝴蝶

稠密的樹葉,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盡管已是深秋,但在南方,能被風刮落的樹葉,仍只是其中的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樹葉,依然在今夜的枝頭上安然入睡,做著深秋的美夢。此時,那些零星凋落的葉子,可能是因為被某只秋蟲蛀過吧,或許原本就營養(yǎng)不良,也有可能它一直便有著做一只蝴蝶的夢想。

深夜。油亮的柏油馬路兩旁,停滿了不同型號的私家車,或黑、或白、或紅,一輛接一輛,排成兩條長龍,讓馬路顯得更加局促、雜亂和擁擠不堪起來。其中有一些落葉,便剛好落在汽車的頂棚和車窗玻璃上。落在車上的葉子,趴在那里,一動不動,這大概是它們離開枝頭后的第一場睡眠吧,也或許它們正在夢里回憶著那些在枝頭的日子。被枝葉掩映的路燈,一副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從稠密的樹葉縫隙里,正吃力地發(fā)出一圈圈略帶涼意的乳白色的光暈來。除了這些路燈,在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里,還有眾多的招牌與霓虹燈仍在閃爍著。城市的月色在這樣的燈火中迷失、消亡。

但,在街道的盡頭,我依然能夠仰望這座城市的夜空。城市的夜空寂寥、混沌、虛無、縹緲,有些令人不安。我將視線收回來。地面的光影斑駁、怪異、忽隱忽現(xiàn),又讓我有些恍惚和走神。馬路兩旁,高樓林立、比鄰接踵,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高樓里的燈光或白、或黃,亮一處、暗一處,如游戲里的俄羅斯方塊,它們隨時都可能消失,但也隨時可以再次出現(xiàn)。側(cè)耳,有叫不出名字的秋蟲竊竊私語,還有高樓里此起彼伏的呼嚕、夢囈。

我在這條油亮的柏油馬路上慢跑。與這條馬路相隔不遠的地方,便是哲貴筆下的信河街。不久前,我在一個與文化相關(guān)的展覽會上見過哲貴。哲貴人高馬大,說話卻輕聲細語。我跟他說,我曾多次去過那條信河街,但我并未遇見小說里的朱麥克、魏松、唐小河們。哲貴跟我一笑。不過,就在那條車水馬龍的街上,我倒是曾遇到過一名年輕的女子,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她的笑聲清脆爽朗,咯咯咯的,有如天仙一般,讓我曾在那一段時間里魂不守舍,夜不能寐。可沒多久,她突然間便消失了,音訊全無,一點消息也沒有給我留下。我甚至不知道她是生,還是死。每當看著她灰暗的頭像時,我總是惆悵與痛苦不已。

今夜,此刻,這條與信河街毗鄰的陌生馬路,只屬于我一個人,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我想,今夜,我可以給這條馬路取一個僅屬于我的名字,比如,燕飛路。是的,燕飛路,那名女子的名字里,便有一個“燕”字,鶯歌燕舞的燕,勞燕分飛的燕。可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更像是一只蝴蝶。那時,我喊她蝴蝶。我說,蝴蝶,我想你了。我說,蝴蝶,又夢見你了。美麗的,翩翩起舞的蝴蝶,快樂無邪的蝴蝶。那干脆,這條路就叫蝴蝶路吧——她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然后又消失不見。

不知道為何,我今晚會突然想起這個曾經(jīng)被我稱作蝴蝶的女人。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女人了。我甚至連“蝴蝶”這樣的稱謂也已經(jīng)忘卻了。可今夜,“蝴蝶”如潮水一般涌來。但“蝴蝶”早就不見了蹤影。

在這條僅屬于我的蝴蝶路上,我從東頭跑到西頭,再從西頭跑到東頭。老表坐在馬路邊的一棵樹底下抽煙、玩手機。密密麻麻的車子,將他掩埋在昏暗的夜色里。如果不是因為香煙的味道,你根本看不出,此時的蝴蝶路上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我的老表。我聞得出,那裊裊的香煙味是“黃鶴樓”的味道。我曾在某段時間迷戀過那種細細的“黃鶴樓”,我覺得將它夾在手指間,有摩挲一只纖纖玉手的感覺。也或許,我迷戀的是“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那樣的詩句和那樣的場景吧。

今天是老表的生日。老表比我大六歲,再過三年,便知天命了。我不得不用一句被說爛了的話了——真是光陰似箭啊。三十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屁孩的時候,曾去老表家做客。老表那時大概剛剛發(fā)育吧,喉結(jié)凸起,嘴邊長出了茸草一般的胡須。那天,我們一幫人扒著窗戶,想要偷看老表洗澡。結(jié)果,他硬是不脫內(nèi)褲,在澡盆里胡亂地洗了個澡。想起這事,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還記得當時老表又怒又笑的樣子。老表笑起來的樣子很慈祥,像彌勒佛一樣。

光陰可能會改變很多東西,但或許有些東西也是不能被改變的吧,比如老表的笑容。直到現(xiàn)在,老表笑起來還那樣,憨憨厚厚的,如彌勒佛一樣,只不過,這彌勒佛老了一些罷了。今夜的席間,老表便是帶著這樣的笑容頻頻舉杯,喝了不少的酒。這要在往常,我定會與他們一起,觥籌交錯,劃拳猜令,頻頻仰脖子,直喝到舌頭捋不直為止。可今晚,我僅喝了半杯紅酒不到。我每喝一口,都覺得像在服黃連一般,難以下咽。

失業(yè)已經(jīng)整整一周了。工作的事情,仍沒有著落。這些日子以來,我在網(wǎng)上投遞了不低于四千份簡歷。在老表家那間黑暗的客廳里,我用手機和電腦在不同的招聘網(wǎng)站上,將自己的簡歷一家家投過去。上海、深圳、杭州、合肥,大致是我期望的工作地點。上海、深圳、杭州屬一二線城市,這個自不必說,之所以選合肥,考慮的是離家稍微近點兒。這些年,我一直在溫州打工,離家七百多公里,對于我來說,家其實就是一個稍微熟悉些的驛站而已。對于妻子和女兒,我也仿佛只是一名過客。偶有“獵頭”問我,是否還愿意考慮溫州的工作機會?我總是回答得十分干脆——不考慮。我的態(tài)度是那么堅定,語氣是那樣不容商量。不過,當我做出這樣的回答后,立馬又會后悔起來。

對于溫州,我想我可能已經(jīng)有了一種別樣的深厚感情了,說這里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也許都不為過。甚至,在某些時候,它勝過我的故鄉(xiāng)。在這里,我待了十年有余;在這里,我獲得過數(shù)不清的榮譽和獎項。除了市區(qū),瑞安、樂清、永嘉,我熟悉這些地方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家工廠。在這里,我除了擁有過幾份不同的工作,還認識了許多的同事和朋友。我常常覺得,與這些同事和朋友相遇、相識、相交,可能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這緣分讓我們今生在一個叫“溫州”的地方相聚。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工作、流汗、爭吵、吃飯、喝酒。我們?yōu)榱送患虑獒樹h相對、唇槍舌劍,或綁作一團,并肩作戰(zhàn)。在某一天,緣分突然終了,我們便相互道別,互道保重,然后各奔天涯,從此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和生命中。

老表在這座城市的家,是租來的一個老套房。房子陳舊,墻壁發(fā)黑,光線不好,玻璃布滿油煙和灰塵。窄小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張破舊的沙發(fā),沙發(fā)布已經(jīng)布滿油膩,可以用手刮出一層油脂來。一張黃色的、脫了漆、鼓了包的餐桌,是老表的舅哥家棄用的,表嫂將它搬了過來。一臺老式冰箱成天嗡嗡作響,里面塞滿了從老家?guī)淼南滩恕⒏椋斎慌紶栆矔兴褪卟酥愋迈r一點的食物。靠墻的兩排貨架上,堆滿了雜物。這些雜物,是老表平時在工地上使用的物資,有電纜、接頭、開關(guān)、線槽、螺絲和各種工具。

最顯眼的,還是那道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黑色的布簾,它仿佛以光線為食,讓本就不太明亮的客廳變得更暗。布簾背后,是一張鐵質(zhì)的雙人床。雙人床的下鋪鋪有被褥,上鋪堆滿紙箱子和雜物。在很早以前,我來老表家玩時,曾跟老表說過,讓他把這簾子換了。我說,屋里掛這個東西太壓抑、太難看。我差點還跟老表說了,你難道不知道,在老家每當死了人時,都會掛起這樣的布簾嗎?只不過布簾是白色的而已。但老表終究還是沒有將它換掉。黑色的布簾子,頑強而又堅韌,掛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堵墻。

在平時,這布簾里面,住的是老彭。老彭是老表請來的師傅,六十來歲,頭發(fā)幾乎全都掉光了,僅剩的幾根頭發(fā),在光禿禿的頭頂頑強地豎立著,它們大概是要為老彭證明,他也曾經(jīng)有過一頭濃密烏黑的發(fā)。不過,禿頂也并不完全是壞事,至少能讓這黑暗的客廳里亮堂一些吧。但這樣的亮堂還是太弱,也許根本不值得一提,你仔細瞧,老彭兩只發(fā)黑的眼眶,它早就將這光亮全都抵消掉了。老彭每頓只喝啤酒不吃飯,每天和老表一起到工地上干活,晚上便住在這簾子里面。等我來后,老彭便將這里騰了出來,去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地方——他兒子租的房子里睡覺。

就這樣,布簾子后面的那張雙人床,便是我的臨時住所了。那天,老彭將床讓給我時,對我說,沒關(guān)系啦,咱們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能照應就照應一下。老彭一邊收拾被單、枕頭、電扇,一邊沖我微笑。我突然眼眶一熱,差點有淚要掉下來。在老彭的幫助下,我將行李放在了雙人床的上鋪上。失去工作后,不僅僅只有我突然沒了一處棲身之地,就連這些跟了我數(shù)年的鍋瓢碗鏟、衣物鞋襪之類的東西,也突然間變成了一堆無處安放的流浪物了。

在老表家里,我除了吃飯、上洗手間,除了在布簾后面少得可憐的睡眠,其余大部分的時間里,我便一直守著電腦和手機。它們不僅是我與外界聯(lián)系的方式,更是我重新尋找一份工作機會的方式。從清晨,到夜晚,我一直在等待電話鈴聲響起,哪怕是“叮咚”一聲短信的提示音。也許,聲音也可以是黑暗里的光,是溫暖和希望吧。但凡有一個陌生的電話進來,我便會猛地一躍而起,迅即正襟危坐,然后馬上“哼哧哼哧”清理一下嗓子。我不斷去打開電腦刷新郵箱,期待有新的郵件進來,期待我打開它時,是一封面試邀請的信函,上面寫著:蘇敏,你好,你的簡歷已經(jīng)通過初審,現(xiàn)邀請你于某月某日到某處參加面試。謝謝!

在這張小小的雙人床的下鋪,我一遍又一遍地計算著一道極其簡單又極其復雜的數(shù)學題。我想,在我投出的四千份簡歷里,假如有一半能被招聘者看到,被看到的又有一半讓招聘者覺得比較匹配,接著,再有一半認為我可能就是他們想要找的那個人,假如按照這樣的比例,我至少將有五百個工作機會。再不然,在此基礎(chǔ)上打個五折,我仍有二百五十個工作機會。可是,這一周以來,不說二百五十個,就連五個也沒有。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懊惱、失望透頂,甚至開始懷疑人生。而偶爾有一兩個電話打進來的,都是諸如保險、金融之類的行業(yè)。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就在剛才的席間,男男女女,賓朋滿座,笑語盈盈。紅木圓桌輕輕轉(zhuǎn)動,上面擺滿了各色美味佳肴,有牛肉、羊排、蝦、魚、螃蟹,有蔬菜、水果,與紅酒、白酒、飲料一起,在柔和的燈光下,它們像T臺上的模特,妖嬈嫵媚,盡顯魅力,讓你垂涎三尺,讓你頻頻舉筷,這大概是美味佳肴的使命和理想。但那一刻,如此豐盛的美酒美食,竟對我一點誘惑力都沒有。肉身在席間,神游卻在云外,我滿腦子都是投簡歷的事情,是某家負責招聘的人看到我的簡歷后拍案而起興奮不已的樣子——這就是我要找的人。

在大家的“脅迫”下,我跟他們舉杯,仰脖子。可不知道為什么,每舉一次杯,我都覺得像是在拿起一份簡歷。我每夾起一口菜,也像是在拿著一份簡歷。金黃的螃蟹,膏肥蟹美,整齊地碼在潔白的瓷盤里,殼上的花紋與蟹腳上的絨毛,清晰可見。切得薄如紙片的牛肉,花紋勻稱,擺放得整整齊齊,層層疊疊。可恍惚間,它們卻變成了上海、深圳、杭州、合肥;變成了房產(chǎn)、網(wǎng)絡(luò)、教育培訓、生產(chǎn)制造、新能源、低壓電器、服裝、制藥;變成了副總裁、總裁助理、人力資源總監(jiān)、行政總監(jiān)、經(jīng)理、主任、高級文秘……

我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作為一個在職場混跡多年,在不同的單位都干得風生水起的人,一連幾日,我投出去的簡歷竟然石沉大海、無人問津。或者,即使得到回復,也是諸如“非常抱歉,你的簡歷與我們的要求不符,希望你能盡快找到滿意的工作”之類的回復。我深深地懷疑對方是否真正看過我洋洋灑灑的簡歷,更懷疑那個收到我簡歷的人是否真正看懂了我的簡歷。我甚至與其中某些回復我的人爭論起來,你憑什么認為我不適合?我跟他們說,我有豐富的職場履歷,我有扎實的專業(yè)理論與實操經(jīng)驗,我有極強的溝通協(xié)調(diào)與統(tǒng)籌能力,我有良好的職業(yè)操守……可對方,像一尊菩薩,一堵墻壁,在那頭一言不發(fā),啞巴一般,死了一般。我如此執(zhí)著,也不知道,他是否認為他面對的,是一個有精神分裂的求職者呢。

并沒有風。頭頂,又有兩片樹葉落下來,像一對蝴蝶起舞。是秋風無情,還是樹枝在拋棄?在一個寂靜的夜晚,這些零落的樹葉,命運戛然而止。像我突然失去一份工作,在那人群中銷聲匿跡。

我繼續(xù)慢跑,身上已經(jīng)開始有汗散發(fā)出來。也許,唯有出汗才能緩解一些心頭的焦慮吧。昏暗的路燈下,老表趁著酒興,依舊將他的手機抱得牢牢的,似乎比抱一個女人還要起勁些。此刻,他完全沉浸在手機游戲的廝殺里。老表的命比我好。無論是小時候,還是后來成家,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家庭,他似乎從不用操半點心,費半點神。我的姨夫(老表的父親)是個老會計,他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遠比我家要好。后來,老表娶了表嫂。表嫂聰明能干,賢惠持家,大事小事都替老表一一張羅。老表回家,餓了有碗熱飯吃,困了有張舒適的床睡。連過生日,他舅哥也都早早地將宴席安排得妥妥帖帖,老表只需帶一張嘴去就好了。

和命比我好的老表在一起時,我常常會生出一些感嘆。是啊,許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吧。今夜,和老表一起,除了感嘆,我還要在這里等一個席間喝高的友人。這友人是河南人,當過兵,人高馬大,性格豪爽,與人們常說的河南人全然兩樣。當然,他的酒量,以及他的酒風,也和他的身高與體重一般,但凡來者皆不拒,一一接招,然后再一一給回敬過去,興頭來時,要一連喝上好幾杯才肯放手。酒足飯飽,我和老表離席時,這個河南人已經(jīng)將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了,趴在飯桌上,一動不動,旁若無人地鼾聲四起。有人試圖將他弄醒,但嘗試過幾次,皆是徒勞。在桌上,他正在做著他的春秋大夢呢。到這個點,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小時了,想必他該酒醒了吧。

他還沒有回來。我只有繼續(xù)慢跑。我不知道有多久沒在這樣的街道上跑步了。這夜深人靜、燈光昏暗的街道,對我來講,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這些年,我工作與生活的地方,幾乎都在這座城市的遠郊,在偏僻的經(jīng)濟開發(fā)園區(qū)里。工廠密集的地方,生活常常不便,環(huán)境大多不好,特別是噪音和空氣污染往往比較嚴重。每到晚上,園區(qū)內(nèi)便人單影只,幾乎能尋得鬼影出來。大多時候,我都是待在宿舍里,看些無用的書,寫些無用的字,或者刷著微信,看看球賽,借此打發(fā)這寂寥而漫長的夜晚。當然,我有時也會邀上幾個同事,打個車去幾公里外的市區(qū)喝一場酒,然后再打個車回來蒙著被子大睡一場。我弟弟曾不止一次跟我說,你不能為了賺幾個錢而降低生活質(zhì)量。生活質(zhì)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時,有一種眩暈的感覺。生活竟然還可以有質(zhì)量嗎?這十幾年來,假如按弟弟的說法,我除了工作,基本上沒有過真正的生活,更不說那些閑情雅致和灑脫自在了。很多時候,我甚至沒有正常的一日三餐。

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將要面對的,是否仍是這樣的一份工作,或者是不是我可能連這樣的一份工作機會都沒有。翻看各家公司的招聘信息,幾乎每一家注明的任職條件都是:統(tǒng)招本科,要求985、211背景,英語六級,口語熟練,有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經(jīng)驗,會開車,年齡35周歲以下……而所有的這一切,逐條對過去,我?guī)缀鯖]有一樣符合。時光如潮水,將我拍死在沙灘上。

我早年畢業(yè)于師范,畢業(yè)后直接分配到我們鎮(zhèn)上,當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剛教書那會兒,我躊躇滿懷,豪情壯志,我以為在將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桃李滿天下,我一定會成為一名德高望重的教師,或者當一名令人愛戴受人敬重的鄉(xiāng)村中學校長。我曾經(jīng)十分認真地規(guī)劃過我要走的這條道路。可是,命運不濟,一場大病,險些要了我的性命。這場疾病,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為了生計,為了償還治病欠下的債務,十幾年前,我背起行囊,遠赴溫州,開始了務工的流浪生涯。在這期間,我從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頻繁跳槽。跳槽的原因很多,但主要是為了增加工資收入,為了通過增加工資收入來盡快償還那些如大山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債務。

現(xiàn)在,突然間,我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失去工作的懊惱,讓我的心態(tài)有些失衡。一連幾天沒獲得面試邀請,又讓我有些心灰意冷。在黑色的布簾子里,在窄窄的雙人床下鋪,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是否到了傳說中最容易失業(yè)的那個年齡?假如真是這樣,從此突然賦閑,終日無所事事,不正好成了老東家坐在那張?zhí)珟熞紊瞎笮Φ男Ρ鷨幔课曳路鹉芸匆娝麚崦穷^光滑得連蒼蠅也站不穩(wěn)腳跟的銀發(fā),一臉得意。

柏油路上,燈影婆娑,仿佛有一萬只蝴蝶在地面上撲騰著翅膀。地面,也可以是蝴蝶的天堂?在這條蝴蝶路上,我已來回跑了不止三十分鐘了。那個彪形醉漢還沒有被送回來,我們等著要將他架回這高樓的某一層某一間里。老表并不著急,依舊坐在馬路邊玩他的手機。燈影讓我又想起了“蝴蝶”,那些蝴蝶紛飛一般的美好記憶,今夜突然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腦海里掀起巨浪。恍惚之間,那些零落的樹葉,全都成了一只只“蝴蝶”。

命好的老表并不能感受到我的失落。他或許并不能體會一個被迫失去工作的人的懊惱和頹喪。他一邊玩他的游戲,一邊抽他的紙煙。老表指間的香煙裊裊,在街道上縹緲,彌漫,擴散,整條街上,都能聞到“黃鶴樓”的味道。我一次次從老表面前經(jīng)過,我略顯沉重的腳步,在油亮的柏油路上起落,在空蕩的街上回響和蕩漾,但老表充耳不聞,他連頭也不抬一下。仿佛此刻,我只是一個陌生的路人,也許連一個陌生的路人都不是。我在想,如果老表能給我一句鼓勵或者一句安慰的話,那該多好啊。可是,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哪怕是一個眼神。

但我還是要感謝老表。如果沒有老表,如果沒有老表家那間光線并不好的客廳,如果沒有客廳里那張黑色布簾后的雙人床,我這幾天便無棲身之處了。那天,我跟老表打電話說,老表,今晚我要住你家了。老表先是一愣,然后極其不能理解地說,就是要讓你走,在公司宿舍待幾天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老板怎么這么絕情?老表哪里知道,在老板的眼里,怎會有“情”這個字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接受被掃地出門的事實。這是令我最難堪、最抬不起頭來的一次遭遇,有一種人生跌入低谷和絕境的絕望感。這十幾年來,我也曾遇到過幾個真正的伯樂,他們尊重我,認真聽取我的意見,將我當成他們的知己和朋友。但這一位,我花了三年時間,才總算認清他的“廬山真面目”。我曾一度以為,他將是我生命中的又一個貴人。可是,直到他卸磨殺驢的那一刻,我才猛然醒悟,一旦我的汁水被榨干,一旦覺得我不再有太多的利用價值時,他貪婪險惡的面目便暴露無遺。

他的絕情,讓我異常悲憤與難受。我在痛失工作的同時,更深深地為自己這三年來的弱智、愚蠢、單純和用情之深感到懊惱和可笑。那天離開公司時,我心中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憤怒、痛苦,而又極其無力。腦海里,如電影畫面般,一幀幀回放著和他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這些清晰而又模糊的畫面一一滑過時,突然在某個地方定格了下來——那是三年前的一個深夜,我?guī)退黄鹛幚硭睦习褰唤o他的任務,他接到他的老板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這頭,他點頭哈腰,唯唯諾諾,不斷賠著笑臉和不是。當然,他也撒著謊。他明明還在家中,卻跟他的老板說,他正在開車,馬上就能趕到。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那不正是人們常說的“一副十足的奴才相”嗎?

街上,突然傳來一兩聲清脆的梆子聲。這聲音渾厚,極具穿透力,它猛然將我的思緒打斷。循著梆子聲望去,只見一個老人正蹬著一輛三輪車,朝我駛來。老人離我越來越近。定睛看去,一張布滿油污的黃色的紙板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餃子,混沌(餛飩)”幾個黑色的大字。三輪車的后座上,搭著一只小木棚,木棚里面,一只黑色的煤爐正在燃燒著,一朵朵微弱的藍色火苗在爐子的上方撲騰著。這火苗,又讓我想起了蝴蝶。火苗吐著藍色的舌頭,輕舔著那只底部已經(jīng)發(fā)黑的鋁鍋。我仿佛能聽到,鍋里傳來吱吱的響聲,鋁鍋上,正熱氣騰騰。

街道的盡頭,是一個丁字路口,轉(zhuǎn)彎過后,三輪車需要爬一段斜坡。老師傅從坐凳上站了起來,他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聚在兩只腳踏上,然后一左、一右,再一左、一右,交替踩下腳踏,但車子仍爬得有些吃力,幾乎快要爬不動了。我跟了上去,在三輪車的后面,用力推了一把。車身頃刻間變得輕盈起來。乳白色的燈光下,老師傅回頭看了我一眼。他大概是想要對我說句感謝之類的話吧。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漸漸地,他消失在夜深人靜的街頭。那悠揚的梆子聲也越來越遠,越來越弱。

站在原地,我遲遲不愿離去。白色的路燈,零星的落葉,裊裊的紙煙味,煤爐上那些淡藍色火苗,以及煤爐里散發(fā)出來的那股硫黃味兒,仿佛有一種魔力,在深秋夜晚的街頭,久久不能散去。

我又想起了“蝴蝶”來——你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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