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史(下)
- (明)馮夢龍編著 欒保群校注
- 2324字
- 2024-08-07 11:31:48
王瓊奴
瓊奴,姓王氏,字潤貞,常山人。二歲而父歿。母童氏,攜瓊奴適富人沈必貴。沈無子,愛之過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詞,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備,近遠爭求納聘焉。時同里有徐從道、劉均玉者,請婚尤切①。徐子苕郎,劉子漢老,皆儀容秀整,且與瓊奴同年。徐華胄而清貧,劉暴富而白屋。猶豫遲疑,莫之能定。
一日,謀于族人之有識者,曰:“擇婿為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面試之。乃于二月花晨,張筵會客,里中名勝,咸集于庭。均玉、從道亦各攜子而至。漢老雖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讓,未免矜持。苕郎則衣冠樸素,舉止自如。沈之族長有耕云者,號知人,一見二生,已默識其優(yōu)劣矣。乃指壁間所掛《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四畫,使二生詠之。漢老恃富,懶事詩書,聞命睢盱②,久而不就。苕郎從容染翰,頃刻而成。耕云嘖嘖稱賞。其詠《惜花春起早》云:“胭脂曉破湘桃萼,露重荼香雪落。媚紫濃遮刺繡窗,嬌紅斜映秋千索。”“轆轤驚夢急起來,梳云未暇臨妝臺。笑呼侍女秉明燭,先照海棠開未開。”《愛月夜眠遲》云:“香肩半嚲金釵卸,寂寂重門鎖深夜。素魄初離碧海壖,清光已透朱簾罅。”“徘徊不語倚闌干,參橫斗落風露寒。小娃低語喚歸寢,猶過薔薇架后看。”《掬水月在手》云:“銀塘水滿蟾光吐,嫦娥夜夜馮夷府。蕩漾明珠若可捫,分明兔穎如堪數(shù)。”“美人自挹濯春蔥,忽訝冰輪在掌中。女伴臨流笑相語,指尖擎出廣寒宮。”《弄花香滿衣》云:“鈴聲響處東風急,紅紫叢邊久凝立。素手攀條恐刺傷,金蓮移步嫌苔濕。”“幽芳擷罷掩蘭堂,馥郁馀馨滿繡房。蜂蝶紛紛入窗戶,飛來飛去繞羅裳。”
均玉見漢老一辭莫措,大以為恥,父子竟不終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詞稱美,而苕郎之婚議遂成。不出月,擇日過聘。必貴以愛婿故,欲其數(shù)相往還,遂招置館中,讀書游泮③。偶童氏小恙,瓊奴方侍湯藥,而苕郎入問疾,避弗及,乃相見于母榻前。苕見瓊姿容絕世,出而私喜。封紅箋一幅,使婢送與瓊。瓊拆之,空紙也。因笑成一絕,以答苕曰:“茜色霞箋照面頻,玉郎何事太多情。風流不是無佳句,兩字相思寫不成。”苕郎持歸,以夸于漢老。漢老方恨其奪己配也,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無學,反切齒于徐、沈,誣以陰重事,俱不得白。徐戍遼陽,沈戍嶺表,全家俱往。訣別之際,黯然銷魂,觀者悉為下淚。自此南北各不相聞。
已而必貴謝世,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蕭然茅店,賣酒路旁。雖患難之中,瓊奴無復昔時容態(tài),而青年粹質(zhì),終異常人。有吳指揮者悅之,欲娶為妾。童氏以既聘辭。吳知其故,遣媒謂曰:“徐郎遼海從戍,死生未卜。縱幸無恙,安能至此成姻乎?”瓊不聽,吳遂以勢凌之。童氏懼,與瓊謀曰:“苕去五載,音問杳然。汝之身事終恐荒唐矣!矧他鄉(xiāng)孤寡,其何策以拒彼彪悍乎?”瓊泣曰:“徐本為兒遭禍,背之不仁,兒有死耳!”因賦《滿庭芳》詞以自誓云:“彩鳳分群,文鹓失侶,紅云路隔天臺。舊時院落,畫棟積塵埃。謾有玉京離燕,向東風,似訴悲哀。主人去,卷簾恩重,空屋亦歸來。 涇陽憔悴女,不逢柳毅,書信難裁。嘆金釵脫股,寶鏡離臺。萬里遼陽,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樹,含花到死,肯傍別人開。”是夜自縊于房中,母覺而救解,良久方蘇。吳指揮者聞之怒,使麾下碎其釀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時有老驛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貴存日,相與善,憐童氏孤苦,假以驛廊一間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驛中。杜君問所從來,其人曰:“吾儕遼東某衛(wèi)總小旗,差往海南取軍,暫此假宿耳。”值童氏偶出簾下,中一少年,特淳謹,不類武卒。數(shù)往還相視,而凄慘之色可掬。童氏心動,因出問之,對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時父嘗聘同里沈必貴女,未婚,而兩家坐事謫戍,不相聞者數(shù)年矣。適因入驛,見媽媽狀貌,酷與苕外母相類,故不覺感愴,非有他也。”童氏復問:“沈家今在何處?厥女何名?”曰:“女名瓊奴,字潤貞。聯(lián)親時年方十四,以今計之,當十九矣。第知戍海南,忘其所寓州郡,難以尋覓。”童氏入語瓊奴,瓊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至室中細問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闌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萬死已得再生。不圖今日再得相見!”遂白于杜及苕之同伴。眾口嗟嘆,以為前緣。杜君乃率錢備禮,與苕畢姻。合巹之夕,喜不塞悲,瓊奴訴其衷懷,因誦杜少陵“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之句。苕撫之曰:“毋傷,姑候來年,挈爾同歸遼東耳。”既而苕同伴有丁總旗者,忠厚人也,謂苕曰:“君方燕爾,莫便拋離。勾軍之行,我輩分任之。君善撫室于此相待。”苕置酒餞別。
諸人既去,吳指揮者緝知,愈怒。以逃軍為名,捕苕于獄,杖殺之。藏尸于窯內(nèi),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可絕念矣。吾將擇日舁轎相迎。如復拒違,定加毒手。”瓊奴使母諾之。媒去,謂母曰:“兒不死,必為狂暴所辱,將俟夜引決矣。”母亦無如之何。
是晚,忽監(jiān)察御史傅公到驛。瓊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狀以告。傅公即抗章上聞,得旨鞫問,而求尸未得。政讞訊間,羊角風自廳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導吾以往。”言訖,風即旋轉(zhuǎn),前引馬首,徑奔窯前,吹炭灰而尸見。委官驗視,傷痕宛然。吳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瓊奴哭送,自沉于冢側(cè)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諸于朝,下禮部旌其冢曰“賢義婦之墓”。童氏亦官給衣廩,優(yōu)養(yǎng)終身焉。
吟成得婦,佳遇也。千里續(xù)親,奇緣也。獨留撫室,高情也。而好處往往反為禍端,苕之遇窮矣哉!吳指揮淫殺自戕,孽繇己作。羊角鳴冤,苕靈不泯。第禍之始生,實自漢老父子,未知天所以報之者又何如也?
【注釋】①“尤”,原本作“猶”,據(jù)本條出處明李昌祺《剪燈馀話》卷三“瓊奴傳”改。 ②睢盱,目瞪口呆狀。 ③“游泮”,原本作“游伴”,按《剪燈馀話》作“進學”,正是游泮義,據(j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