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流變(套裝全二冊)
- 夏海
- 5929字
- 2024-08-07 11:28:55
三、追根溯源
儒家、道家和法家思想,不是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而是源遠流長,生生不息。儒家從源頭分析,既是一個階層,又是一種思想資源。作為一個階層,《說文解字》釋“儒,柔也,術士之稱。從人,需聲”。學界據此認為,儒家是從巫師術士演化而來。章太炎認為,儒者是指一種以宗教為生的職業,負責治喪、祭神等宗教儀式,“儒本求雨之師,故衍為術士之稱”(19)。胡適認為,儒者為殷遺民,而這些人于亡國之后,淪落為執喪禮者。因已遭亡國,其文化只能以柔弱之勢存在(20)。馬王堆帛書《要》的出土,也予以了證實。在《要》文中,孔子說:“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周朝曾明確儒是官僚系統的一部分,也是一項職業,“四曰儒,以道得民”(《周禮·天官》)。一般而言,儒是憑借道德之術治民;儒的本義為柔和,與剛強相對,亦即儒是以柔和手段治理天下的,自然反對一味使用暴力手段治國安邦。孔子創立的儒家,既非一個階層也非一種官僚職業,而是以學術和政治為志業的知識團體與思想學派。在儒家學派中,有著人品高低、志趣大小之分,“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雍也》)
作為思想資源,按照《論語》最后一篇“堯曰”,孔子的思想源頭可追溯到堯舜時代,“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論語·堯曰》)。在孔子看來,天下為公,是大同世界,屬于人類社會最美好的理想,堯舜時代“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禮記·禮運》)。孔子還認為,夏商周三代雖然是天下為家,卻是小康社會,政治統治和國家管理也是可圈可點,“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禮記·禮運》)。孔子不僅研究歷史,而且整理文化典籍,“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通過歷史研究和文化典籍整理,孔子更多地接受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觀念和“施實德于民”“明德慎罰”(《尚書》)的德政思想,創建了以“仁”為核心的思想體系和儒家學派。
儒家學派是儒家思想的主體,沒有儒家學派,儒家思想就不可能得到鞏固,更不可能傳承和發展。最早的儒家學派就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分四個門類對優秀的十位學生作出評價,“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論語·先進》)。孔子之后,儒分為八,各自認為代表了孔子的正統思想,“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韓非子·顯學》)。儒家內部產生不同的派別,在當時未必是壞事,不僅說明了孔子思想的豐富性和開放性,而且從不同角度傳播光大了孔子的思想。真正對捍衛孔子思想和形成儒家學派有決定作用的是孟子與荀子。在儒學發展史上,孟子與荀子是孔子之后的兩座高峰,前者從性善論出發,繼承發展了孔子的仁與義思想;后者從性惡論出發,繼承發展了孔子的仁與禮思想。學界普遍看到了孟子與荀子的差別,有的認為:“在儒家思想中,孟子代表了其中理想主義的一派,稍后的荀子則是儒家的現實主義一派。”(21)有的認為,孟子“把他的世界觀、人性論、仁政學說緊密地組織在一起,形成先秦唯心主義哲學的一個重要派別”;“荀子是戰國時期杰出的唯物主義思想家”(22)。無論孟子與荀子有多大差別,他們都尊崇孔子,歸于儒家范疇,有功于捍衛和發展儒家思想。如果說孔子是儒家思想的原點,那么,孟子和荀子就是最重要的支點。一般而言,任何思想學派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支點的確立,只有原點與支點連成一線,才可能形成文化傳統。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家文化傳統與其說是以孔子為主建構的思想大廈,倒不如說是以孔孟荀為代表、以仁義禮為基礎建構的思想大廈。
道家從源頭分析,可以追溯到軒轅黃帝,所以漢初稱為“黃老之學”。真正使道家成為一門學問和一家學派的,則是先秦掌管歷史及其典籍的官員。傳統社會很重視歷史記錄,每個朝代都設置有記錄歷史的官員,“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漢書·藝文志》)。史官既記錄帝王的言行,又熟悉歷史典籍,久而久之,就對歷史的發展及其規律有了認識和把握,進而作出理論思考和形上抽象,逐步形成了道家思想和學派。老子本人就是“周守藏室之史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道字最早出現于西周的青銅器銘文,本義是道路,為人行走。清段玉裁釋“道”,“從辵首。道,人所行也”(《說文解字注》)。道字從行從首,行是道路,首是方向,道是按照一定的方向在道路上行走邁進。先秦思想家面對動亂不已的社會現實,苦苦尋覓匡正時弊的良方妙藥,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注于道,不斷地對道的概念進行改造和加工,逐步從道路的含義演化為事物的本原、規律、境界、方法和途徑,成為各方都認同的思想范疇。《易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意指事物的基本規律;《管子·任法》“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意指政治原則;《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意指自然界和人世間的大道理。有的思想家還把道與天聯系起來,稱之為“天之道”,意指日月星辰運行的法則;把道與人聯系起來,稱之為“人之道”,意指社會運行和人事活動的法則。在先秦思想家中,唯有老子從哲學高度認識道,把道抽象升華為形上范疇,建立了完整而嚴密的道家思想體系,以闡述自然界、人類社會和個體生命的終極意義。英國學者李約瑟高度評價道家思想,“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像是一株深根已經爛掉的大樹”(23)。
道家思想資源不僅有豐富的史官經驗,而且有遙遠上古時代的回憶。老子不吝筆墨描繪了一幅安寧平和的上古社會圖景,政治是小國寡民,經濟是自耕自種、自生自息,社會場景是人性自然流露,其樂融融,“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老子的回憶不是寬泛的原始社會,而是母系氏族社會。老子從母系社會汲取哲思的靈感和源泉,還以女性為喻象闡述其玄思妙想。《老子》通篇充滿了母性主題和女性特點,無論母、雌、谷、陰、牝、玄牝等表現女性性別的詞語,還是水、靜、柔、弱、韌等表現女性特點的詞語,都能形象化地闡明和論證道的思想。老子的哲思與女性的特質有著高度契合,“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第六十七章)。人們從這段話中仿佛看到了一位母系氏族女首領的生動形象和具有的全部美德,所謂“慈”,是氏族女首領贏得人們愛戴的基本美德,既有母性的愛護備至、細致入微的柔情,又有女性忍辱負重、無私曲成的寬容。慈愛并非軟弱,故慈能勇。“儉”是女性重要的美德,也是氏族女首領善于持家、管理氏族經濟社會生活的基本手段。母系社會生產力低下,沒有節儉,原始人類就難以生存;只有節儉,才能用得更多、用得長久,維系人類的生存。千百年來,女性總是節儉持家,節儉是女性的象征。節儉并非吝嗇,故儉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意指女性陰柔之美,表現出氏族女首領寬容謙和、溫良忍讓的高尚品德。謙卑并非軟弱,“故能成器長”。成器,指的是成就器具,造就萬物,意指所以能成為造就萬物的母體。
先秦時期,道家有著重要影響,陣容也不小。老子之后,比較著名的道家代表人物有關尹、列子和楊朱。《呂氏春秋》認為“關尹貴清”,具體化為“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莊子·天下》)。“列子貴虛”,能夠淡然對待世俗的幸福,“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莊子·逍遙游》)。“楊朱貴己”,貴己也就是為我,“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戰國時期,道家內部分化為不同學派,除老莊學派外,還有楊朱學派、黃老學派、彭蒙田駢慎到學派、老子學派和宋尹學派,其中黃老學派最為興盛。黃老學派不僅成了稷下學宮的主導思想,而且成了田齊治國的指導思想。黃老學派尊奉黃帝和老子為始祖,思想主旨為“貴清靜而民自定”。在社會政治領域,主張君主“無為而治”,讓民眾自我管理,不要過多干預民眾生活;還主張“省苛事,薄賦斂,毋奪民時”。特別是“不貴治人貴治己”,因俗簡禮、與時遷變、除衍存簡、休養生息的思想,成了中國歷史上大亂之后統治者必然采取的救世良方。黃老學派通過稷下學宮和百家爭鳴,一枝獨秀而艷壓群芳,極大地重塑了戰國末期的思想格局。當然,先秦時期,真正傳承道家思想的是莊子。莊子從本體論、認識論、政治論和人生論各個角度,全面繼承發展了老子的思想,將老子以道治國為主旨的政治思想轉變為以道佑人為主旨的生命哲學,“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莊子·讓王》),由此開始了道家對人的價值和存在方式的追問與探討。道家思想及其學派能夠在中華文明歷史長河中綿延不絕,莊子是最重要的支點。
法家從源頭分析,是先有實踐,后有思想學派。春秋時期已有法治實踐,主要表現在成文法的產生。法律由不成文演進為成文,是社會的重大進步,也是以法治國的標志性事件。公元前536年,“鄭人鑄刑書”(《左傳·昭公六年》)。晉杜預注曰:“鑄刑書于鼎,以為國之常法。”(《春秋經傳集解》)這是歷史上最早公布的內容比較全面的成文法,由子產主持制定。子產是鄭穆公之孫,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孔子評價很高,稱其為從政的君子,“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成文法的公布意味著政治統治由溫情脈脈的禮治模式轉向公事公辦的法治模式,最大效應是沖擊和削弱了周朝分封貴族的特權。當時,晉國的叔向就表示反對,寫信批評子產不應該預先公布刑法,強調先王們之所以不公布成文法,就是害怕百姓起爭奪之心,“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叔向認為,一旦公布成文法,百姓就會難以管理,以刑法為依據而起爭奪之心,“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左傳·昭公六年》)。對于公布成文法,孔子也持反對態度。公元前513年晉國鑄造刑鼎,“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孔子認為,晉國不應公布成文法,而應遵守舊禮,使貧賤分明而不得逾位,“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公布成文法,則會使貴賤逾位,國將不國,“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因而晉國公布成文法,就會滅亡,“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成文法的公布與實踐,并不意味著已經形成法家學派,卻為法家學派的崛起提供了生動的實踐經驗和寶貴的思想資料。經過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法家學派的興盛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比較諸子百家,法家是先秦相對晚出的學派,活躍于戰國中后期,在《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等先秦文獻中并沒有發現法家的概念,也沒有列舉法家學術思想類型。不過,莊子和荀子都談到了慎到這一法家的重要人物及其學派,盡管他們采取了批判態度,卻足以說明戰國中后期法家已經引起人們的重視,還被認為是一家思想觀點。莊子認為,慎到學派是“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擇,與之俱往”(《莊子·天下》)。荀子指出,慎到學派“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于上,下則取從于俗,終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荀子·非十二子》)。大意是,慎到學派崇尚法治而不以禮為法,輕視賢能而好自作主張,整日講述著法律條文,等到審查研究時,卻脫離實際,不能夠用來治理國家、研究名分。
法家形成是一個過程,其中李悝是法家思想的早期開創者,商鞅是中期代表,韓非則是最后的集大成者,“先秦尊君權任法術之思想至李、尸、慎諸子殆已約略具體。然嚴格之法治思想必候商鞅而后成立。韓非則綜集大成,為法家學術之總匯”(24)。李悝是戰國初期的政治家,輔佐魏文侯在魏國實行變法,被認為“在嚴密意義上是法家的始祖”(25)。他編撰制定了中國第一部成文法典,名為《法經》。《法經》是以刑為主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集合體,它所確立的體系和原則,乃至某些條文,不僅保留在歷朝歷代的法典之中,而且對歷朝歷代的立法也有很大影響,“秦漢舊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網》《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是故所著六篇而已,是皆罪名之制也”(《晉書·刑法志》)。商鞅是戰國中期的政治家,輔佐秦孝公在秦國兩次變法,史稱“商鞅變法”,使秦國國富兵強,成為戰國七雄之一,“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史記·商君列傳》)。商鞅通過變法實踐,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法治思想,“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商君書·定分》)。商鞅變法還是法家思想形成的關鍵環節,《商君書》使法家思想達到了比較成熟的程度,而變法成功證明了法家理論的有效性和實用價值。韓非生活于戰國晚期,主要繼承吸收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術和慎到之勢,使之融會貫通、改造創新,建構了完整的法家政治理論體系。韓非不是照搬照抄,而是批判地繼承。他認為商鞅的不足在于沒有術,“無術,以知奸”;申不害的不足在于沒有法,“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奸多”(《韓非子·定法》);從而集先秦法家各派之大成而又超越了各派,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的思想家之一和法家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