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流變(套裝全二冊)
- 夏海
- 4215字
- 2024-08-07 11:28:55
二、儒道與法
社會思潮紛繁復雜,卻有著主流與支流的區別,主流反映社會思潮本質,支流豐富社會思潮內容。先秦社會思潮號稱諸子百家,春秋時期實際只有三家,即儒家、墨家和道家;戰國時期雖是百家爭鳴,也只有“九流十家”,具有主流性質的名為三家,實有四家。韓非認為是儒、墨兩家,“世之顯學,儒、墨也”(《韓非子·顯學》);孟子則是道、墨兩家,“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孟子·滕文公下》)。法家晚成,卻是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思想武器和理論指導,其影響絲毫不亞于儒、道、墨三家。墨家在秦漢之際基本絕跡,對于傳統社會幾無影響。秦漢之后,真正具有影響力的名為兩家,實有三家。南北朝劉晝認為是儒、道兩家,“道者玄化為本,儒者德化為宗,九流之中,二化為最”(《劉子·九流》)。儒家與道家形成了陰陽互補的文化結構。法家被統治者明貶暗用,卻與儒家一起建構了外儒內法的政治結構,恰如漢宣帝所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span id="hsv4gtm" class="kaiti">(《漢書·元帝紀》)在傳統社會,塑造中華民族精神的是儒家和道家,指導中國政治運作的是儒家和法家。
儒家的創始人是孔子??鬃邮侵腥A民族的圣人,在中華文明的天空中,他是最明亮的道德之星;他對中華民族的貢獻,可以媲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任何一位圣人先哲對于本民族的恩澤。孔子很有現實感,弟子評價是“夫子溫、良、恭、儉、讓”。北宋邢昺解讀為“敦柔潤澤謂之溫,行不犯物謂之良,和從不逆謂之恭,去奢從約謂之儉,先人后己謂之讓”(《論語注疏》)。這說明孔子自身就是道德楷模??鬃邮侵袊糯顐ゴ蟮乃枷爰遥錃v史貢獻在于創立了仁的學說,提出了禮義、智信、忠孝、敏慧一系列道德規范,建構了中華民族的倫理道德大廈,成為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發展的道德根基和思想基礎,深深積淀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
仁是孔子思想的最高范疇,以致人們把孔子思想簡稱為仁學。“仁”字產生比較晚,甲骨文和金文中至今尚未發現仁字,春秋時期得到廣泛應用,原義指兩個人在一起,表示互相之間都有親近的愿望??鬃又埃实母拍顩]有受到特別重視,只是人的德行之一??鬃影讶蕪娜康滦兄刑釤捝A,作為最高的道德原則、標準和境界,賦予新的豐富的內涵。馮友蘭指出:“孔子對于中國文化之貢獻,即在一開始試將原有的制度,加以理論化,予以理論的根據?!?a href="../Text/01-chapter01_0028.xhtml#jz_1_70" id="jzyy_1_70">(16)孔子理論化的根據就是仁,圍繞仁建構儒家理論體系,全面而系統地闡述了儒家的倫理、政治、人文和教育思想??鬃硬魂P心形上問題,只關心人世間的事情,“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他把仁奉為金科玉律,以仁觀照個體生命和社會政治領域,深遠地影響了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一定意義上說,正是仁的理念,導致中西文化發展的差異。中國傳統是仁的文化,關注人文領域,充滿了倫理道德色彩;而西方傳統是智的文化,關注自然領域,洋溢著科學理性精神。
仁者愛人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仁者愛人,正面回答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強調人與人之間要互相尊重、互相關愛、互相幫助。整體而言,孔子的思想屬于倫理范疇,仁者愛人真誠體現了孔子以人為本的人文關懷、人道主義和人性光輝。孔子自己是愛人的典范,尊重生命,維護人的尊嚴,“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黨》)。仁者愛人包括對己和對人兩方面的內容,對己是克己,遵守禮制規范,加強道德修養,達到仁的境界,“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對人是愛人,由親而疏,推而廣之,擴而充之,實現人與人之間互相友愛,“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仁者愛人也是對人性問題的回答。孔子沒有明確人性是善還是惡,只是說了“性相近,習相遠也”(《論語·陽貨》)。分析孔子的全部思想,卻不能否認有著強烈的性善傾向。仁者愛人本身就蘊含著豐富的性善內涵,如果人性不是善的,人與人之間是防備、猜忌和侵害,那怎么能做到互相尊重和友愛呢?只有人性是善的,將他人視為與自己一樣有著共同的生理需求和心理情感的族類,當作親人來對待,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體諒、同情、善待他人,才能做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
道家的創始人是老子。老子是中華民族的智者,在中華文明的天空中,他是最耀眼的智慧之星;在人類文明的天空中,他可以和其他任何民族的星宿媲美。老子的歷史貢獻在于創立了道的學說,建構了中華民族抽象思辨和理性思維的哲學大廈。中國哲學以先秦為代表,一般以社會為出發點,著力研究人與人及其與社會的關系,十分關注人生和政治問題,且局限于社會領域探討人生和政治問題,帶著濃厚的倫理道德色彩。人是中國哲學的主題,倫理道德是中國哲學的主流。老子卻是個異數,他的學說主題也是人,卻是人的生存而不僅僅是人生。所謂生存,相當于西方哲學的“存在”范疇,并非簡單地指“生命的存活”,而是指“生成著的存在”。老子以道為邏輯前提,注釋拓展,創建了道家思想體系,進而對天下萬事萬物的存在、生長和歸宿作出了本原性思考,為人的生存和社會的發展提供了形上根據。
道是老子思想的最高范疇,老子把道看成是天下萬事萬物的本原和始基,無形中消解了“上帝”“天命”等宗教和迷信觀念,實現了古代思想史上的革命。在古代社會,統治者為了證明統治的合法性和權威性,需要借助宗教和超自然的力量,這就是天命觀。不過,殷商和周朝的天命觀有著明顯差異。殷商的天命觀帶著濃厚的原始社會巫術傳統,核心概念是“帝”或上帝。殷商的帝與祖先合二而一,是殷商族群專有的守護神,而不是所有族群的守護神,更不是普遍的裁判者?!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span id="tyapljb" class="kaiti">(《詩經·大雅·文王》)周朝天命觀的核心概念是“天”,比起殷商的“帝”有了明顯進步,主要表現在周朝的天是所有族群的保護神,具有普遍性、公正性和人文性。為了論證取代商朝的合理性,周朝賦予天命以倫理意義和道德內容,提出“以德配天”觀念,認為君主只有敬德保民,才能實現天人合一,得到上天的保佑。盡管周朝的天命觀有了進步,而春秋末世的戰亂、苛政、重賦、酷刑,不僅意味著社會混亂和價值失序,而且意味著“天命搖墜”和精神世界的危機。老子對當時的社會生存狀況進行哲學反思,對統治者的天命觀進行思想批判,提出以道的觀念取代“帝”和“天”的概念,以哲學取代宗教,“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四章)。這實質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場深刻革命,砍掉了天、帝和天命的頭,為中華文明減少宗教色彩、增強理性光芒開辟了道路。
道法自然是老子思想的精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正面回答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有順應天地自然法則和規律,才能獲得精神的自由和人生的超越。整體而言,老子的思想屬于哲學范疇,道法自然集中體現了老子的抽象思維、形上追求和終極關懷。道法自然在本體論方面,道是世界本原,超越天地萬物的現象性和表征性,具有永恒性和普適性。道是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本原因,天地萬物都歸根于道,都可以從道那里得到解釋,“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老子》第十四章)。在宇宙觀方面,道是宇宙的源頭,具有無窮的創造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道與宇宙在時序上是先后關系,卻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不會因為天地萬物的生生滅滅而受到影響,“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老子》第二十五章)。在辯證法方面,道就是矛盾,“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矛盾的對立統一運動,創生了宇宙和天地萬物。在認識論方面,道不是實有,而是存在,無形無名無狀,只能通過理性直覺來認識和體悟,“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老子》第四十七章)。
法家的代表人物是韓非。比較孔子、老子,韓非不是法家的創始人,卻是集大成者。法家能夠自立門戶,完善定型,并對傳統社會政治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應歸功于韓非。否則,法家可能會像名家、陰陽家、縱橫家那樣被歷史淹沒,或者像墨家那樣,在秦漢之后即銷聲匿跡。韓非是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卻與孔子、老子有著明顯差異,不僅是思想內容差異,而且還有人格特質的差異,“如果說孔子的偉大是中正的偉大,老子的偉大是超越的偉大,那么韓非的偉大,則是傾斜的偉大”(17)。韓非重視法治,卻不是法律專家,而是政治思想家,他以法為核心,法、術、勢三位一體,建構完善了法家政治理論,指導著傳統社會的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實踐。
唯法為治是韓非思想的主題,“故治民無常,唯法為治”(《韓非子·心度》)。唯法為治,正面回答了人與政治的關系,間接回答了人性問題,主張政治統治和管理國家,必須堅持以法治國。整體而言,韓非的思想屬于政治范疇,唯法為治集聚著韓非所有的政治理念和方法舉措。在依據方面,根源于人性惡,“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韓非子·八經》)。韓非沒有使用善惡概念來討論人性問題,只是認為“好利惡害,夫人之所有也”(《韓非子·難二》)。但韓非實際是個性惡論者,“韓非子以為人之性,本無有善。凡人皆挾自為心,只知有利而已矣。韓非受學荀卿,卿言性惡,韓非之人性論,實繼承荀卿性惡說,此無可諱言也”(18)。在作用方面,法治是君主治國的重器和主要工具,“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韓非子·難三》)。在內容方面,法治就是賞與罰,“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韓非子·定法》)。而且,韓非是重刑主義者,“夫嚴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罰者,民之所惡也。故圣人陳其所畏以禁其邪,設其所惡以防其奸,是以國安而暴亂不起”(《韓非子·奸劫弒臣》)。在形式方面,法治要求公平公正,“明主之國,官不敢枉法,吏不敢為私,貨賂不行”(《韓非子·八說》)。尤其要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韓非子·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