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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情史》,一名《情史類略》,按四庫分類應屬子部雜家類中的“雜纂”,而現在往往稱為“筆記小說”或“短篇小說集”。此書與馮夢龍所編的《古今譚概》、《智囊全集》在體裁性質上完全相同,內容上只有極少數可能出于馮夢龍及其合作者的創作,絕大多數都是由前代文獻摘錄,并分門別類、加以評批而成,所以這三部雜纂堪稱鼎足,與白話小說的“三言”同為通俗文學的重器。此書的編纂時間不詳,前有二序,一為馮夢龍署名“龍子猶”的《情史敘》,一為“詹詹外史”的《敘》,均未署年月,但書中多次引用《古今譚概》,其成書應在此之后。而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六有引《情史》卷九“楊太真”條,則其成書應在《談薈》之前,即萬歷之末至天啟朝間,也就是說稍早于天啟末的《智囊》。

關于《情史》的作者,馮夢龍在《情史敘》中說:“嘗欲擇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傳,使人知情之可久……而落魄奔走,硯田盡蕪,乃為詹詹外史氏所先,亦快事也。”如此說來,馮氏雖然早有撰《情史》之意,卻為詹詹外史著了先鞭,則此書自然為詹詹外史所編了。那么詹詹外史又是誰呢?他自敘只署“江南詹詹外史”,除了是江南人之外沒有任何信息,而其文筆卻頗似馮夢龍自己。所以不少學者認為“詹詹外史”就是馮夢龍自己的化名,馮《敘》所說不過是他一個人唱雙簧。當然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這個“詹詹外史”可能是包括一個或幾個馮夢龍助手在內的集體化名,他們完成了輯錄和分類的大部分工作,而最后的定稿和以“情史氏”名義寫的批評則為馮氏擔綱。

馮夢龍在《智囊補自敘》中說起《智囊》一書的編纂:天啟六年,“余坐蔣氏三徑齋小樓近兩月,輯成《智囊》二十七卷”。《智囊》全書二十八卷、近三十萬字,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怎么可能以一人之力完成素材搜集、甄選分類,為二十八部類寫出題辭,為上千篇故事寫夾批,為幾百篇故事寫評語呢?所以我想,當馮夢龍坐在三徑齋小樓中的時候,《智囊》的早期準備已經為別人所做完,當然這些準備是在馮氏的策劃下進行的。從《情史》八九百篇的選錄風格來看,或數千字不加裁剪,或壓縮到數十字而語意有闕,可知選者不止一人,遴選標準也未能劃一。但“情史氏”或“情主人”的總評,無論是文采還是見識,都不是一般文士所能,自應出自馮夢龍之手。《情史》明刻本總目下既題“江南詹詹外史評輯”,也就相當于馮氏自認為編者和評者。所以《古本小說集成》的學者們定此書為“馮夢龍編”,我覺得在沒發現新材料之前,可以當成定論了。

《情史》中的“情”,說的就是兩性間的情愛,全書也就是男女情愛故事的類編。與此性質相同的,前此有大文豪王世貞的《艷異編》四十卷,其中“艷”的部分著眼于故事情節的香艷,不如“情史”之“情”更具有標榜人性的意義。而兩性之愛除了自然屬性之外,在社會屬性上總要歸結為婦女問題。我們當然不能要求馮夢龍在這本書中能有超出其時代的答案,但我們可以從書中看到馮夢龍有哪些進步,而這些進步自然也反應著晚明市民社會的變化。

全書共分成二十四類,兩千來年為人們所傳誦、記錄的情愛故事也就那么多,有良有莠,而良莠各有其市場。《情史》中收錄的未必就是編者所贊同的,編纂者的見解不在于對這些故事做出帶有傾向性的加工,而在于對此類故事所做的總評。我們在閱讀此書時也要保持自己的清醒,能區分出哪些故事應該贊美,哪些則在抨擊之列。

下面我對本書的部分內容做一大致的介紹:

本書卷一為“情貞類”,即便讓今天的人來編這本書,估計也會把男女之間的貞操放在首位。以往,特別是南宋以來,只要談貞節,基本上都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要求,而《情史》開宗明義的第一卷第一類,講的就是“夫婦節義”,即男女雙方平等的互相忠貞。馮氏顯然將此視為男女情義的最高境界。但不可回避的事實是,女子的節烈一直是那個時代的主流,或為抗暴而壯烈死去,或為貧窮而默默死去,都是古代女子的“美德”,但從本書所錄諸篇來看,俱有這種美德的多為中小層階級的女子。另外可注意的是,對這種“美德”如果推崇過度,就會成為一種病態社會才有的違反人性的節烈觀。為殉夫而投火上吊,因為被人握過手腕而自斷手臂,甚至因為在夢中夢到過男子而自毀容貌,馮夢龍雖然選錄了這些故事,但并沒有完全表示贊成,他說:“自來忠孝節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婦。”真正的貞烈必須以夫婦之真情真愛為前提,那些為服從正統道德教條而做出的極端舉動,并不是真的節烈。而且即便如此,馮夢龍也反對婦人守節,他借一八十馀歲老節婦之口說:“倘家門不幸,有少而寡者,必速嫁,毋守。節婦非容易事也。”

卷二“情緣類”,顧名思義,情緣大抵是天作之合,似乎是偶然性在起著決定作用。其實看了這些偶然成就的夫妻,就覺得那些近于美滿的婚姻往往要有男女個人的主動參與才能實現,也就是現在說的自由選擇。所謂“緣定于天”,其實“緣”只是為情提供了一個機會。

卷三“情私類”,就是毫不含糊的自由戀愛了,在婚姻必經媒妁的古代,這種戀情因違背禮教只能背人而私,而這“私”往往就潛伏著不祥:雖然其始發于情,后續的發展往往因人性而多生變故,其中受害者多為女子。馮夢龍對私情并不絕然反對,但特別強調要有始有終,如元稹那種有始無終的薄幸者是譴責的。

卷四“情俠類”,真讓多情的俠女子揚眉吐氣。太史敫女、卓文君、紅拂妓、梁紅玉,她們不僅美于外貌,而且有膽有識,敢作敢當,何止不讓須眉,都是“豪杰丈夫應為心死”,可上“無雙譜”的奇人。還有薛希濤、嚴蕊的不屈于酷暴,讓王安石、朱熹這些正人君子留下丑惡不堪的一面給天下后世,真讓人痛快。

卷五“情豪類”,這里的“豪”不是豪放、豪杰之“豪”,而是粗鄙之“土豪”,不管其地位有多尊貴。那些昏濫如豬狗的帝王,為了縱欲而暴殄天物,酒池肉林,直到賠上身家性命、江山社稷,其實都是情場上最煞風景的“大土鱉”、“老淫棍”。此種人物歷代不絕,至今猶然。有些人對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不倫之情很有“興趣”,好像有了權勢和金錢做了脅侍,無恥的不但有了理,而且還“純真”了、“天長地久”了,以肉麻為香艷,大約只能供其“喜孜孜”地“代入”吧。

卷六“情愛類”,男女相慕相悅,有的是可寫的故事。可惜此卷遴選欠妥,如漢元帝與趙飛燕姐妹,迷于色相,死于淫佚,算什么情愛!怎么能和溫都監女之于蘇軾,長沙義妓之于秦觀這樣的凄美感人的故事并列?雖然這種濫收的僅有幾條,也是污人耳目。

卷七“情癡類”,情癡似乎違反常理,但不全是變態。有的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的情人只有一只眼,便覺得天下人的兩只眼真是多馀。有的則是別具眼光,如年輕男子偏喜比自己年紀大一倍的老妓,但這老妓非比尋常,乃是“秦淮八艷”之一的馬湘蘭,美人兼有名士風,珠黃究竟是珍珠,只要不裝嫩作十七八女兒態,自有其別樣風流。真正變態的是那些末世帝王,如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甘心絕嗣的漢成帝、有奸尸之癖的后燕主慕容熙,還有逛妓院成癮的蜀王衍、宋徽宗,無一不令人作嘔。

卷八“情感類”,是失寵的婦人用智慧文采來感動負心的男人,盡管一時奏效,但心早已破碎。特別讓人感到無奈的是,面若芙蓉、眉似遠山如卓文君,最后也只能用《白頭吟》來感動司馬相如,真讓遲暮的美人氣短。

以上介紹的只是《情史》三分之一的內容大略,雖然其中的悲歡離合、情癡愛癖多有不可思議,但與后面的三分之二相比,還算是習見習聞,不脫人間煙火。此后的“情幻”、“情靈”、“情化”、“情媒”、“情憾”、“情仇”、“情芽”、“情報”、“情穢”、“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外”、“情通”、“情跡”等十六類,把男女之情擴至世間萬物,多有不情之情。其中妖鬼精怪雖然是異類,情愛卻一如生人。

唐人傳奇《任氏傳》中的狐精,在明初《剪燈新話》中被斥為妖孽,而馮夢龍卻評道:“語云:‘古者獸面人心,今者人面獸心。’若任氏,可謂人面人心矣。美逾西子,節比共姜,古今人類中何可多得?”(見本書卷二十一“狐精”第二條)對所謂“失節”的婦人,馮夢龍也別具眼光,亂離失散,夫妻睽分,為了生計而另嫁另娶,在馮氏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事,所以破鏡重圓,再續前緣,也看作人間一段佳話。甚至對那些因遇人不淑而逾檢的女子,馮氏也表示了寬容,如非煙那樣因偷情而慘死,馮氏更是極為憤慨。在馮氏看來,天生麗人,如同男子中的才士,顧憐愛惜尚猶不及,怎么能暴殄天物,橫加摧殘?那些荒淫無恥的權勢者霸占了數十數百的美麗女子,然后當成羔羊一樣任意屠戮,馮氏痛心地說:“夫村市小民求一妻女千難萬難,幸不致無鹽、嫫母,鄉黨爭慶,以為五百年修德所致。而此數人者,視朱顏綠鬢,曾草菅之不若,其真無人心者哉!”(見卷十三“非煙”條)至于泛濫于士大夫中的“女人禍水論”,馮氏直斥道:“桀、紂以虐亡,夫差以好兵亡,而使妹喜、西施輩受其惡名,將無枉乎?”(見卷六“情史氏曰”)

總而言之,《情史》在明末的諸多雜纂中應該是個佼佼者,與《智囊》、《譚概》相比,選材編排雖稍嫌粗糙,但它另有前兩種所不及之處,那就是對人性的解放。此書不同于創作,是古代現成故事的匯集,在這固有的素材框架內,馮氏仍然能表述出明末市民階級的人性覺醒,是難能可貴的。此書的缺點就是擇材良莠不齊,整體上說,歷代與情愛相關的故事幾乎網羅殆盡,就沒必要摻雜那些不倫不類的東西來湊數,像蘇東坡愛妾換馬,純粹是無中生有的誹謗。另外很多故事是間接采自他書,文字的錯訛不說,情節也被篡改。如卷四“情俠類”中“董國度妾”一條,采自王世貞《劍俠傳》。其本事出自宋洪邁《夷堅乙志》卷一“俠婦人”,結局是董國度回南宋后投靠秦檜,忘恩負義,拋棄了俠女子,最后被俠客刺殺。而王世貞卻把結局改成夫妻白頭偕老的大團圓。像這類情況,我在注釋中都做了澄清。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本小說集成》,收有最早的明刻本《情史》全帙,是眼下最完善的版本。但原書錯字較多,以致影響了情節,本書則盡量尋找各條的原始出處,以期恢復原作面貌。各卷中的篇題或有錯誤,如卷九“情幻類”之“安西張氏女”,本為長安事,與安西無關,所以我就把小標題也改為“張氏女”。本書對原本的改動很是不少,但都注明了根據,沒有根據的,雖有疑問也只好存疑。

錯誤和不當之處,還望讀者不吝指正。

校注者

二○二三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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