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羽檄從北來,少年起河朔
不管長輩們期望也罷,擔憂也罷,天才少年必定要按著自己的意志自由生長,就像澎湃的大江潮汛,該來的總會來。多少有些巧合的是,正是在岳飛剛過十九歲生日,也就是按照宋人記歲習慣將滿二十歲,需要行“冠禮”以標志正式進入成年人行列的時候,他迎來了人生職業道路選擇上最后,也是最大的一股推力。
宋宣和四年(1122)[1],宋徽宗和親信大臣童貫等人醞釀已久的聯金伐遼大計,終于在無數波折甚至一度暫停后付諸實施。四月,宋廷以童貫為帥,以名滿天下的“老種相公”種師道為實際的軍事總負責人,以其時最精銳的大宋“西軍”——專門負責對西夏作戰的陜西五路駐扎禁軍為班底,正式出師伐遼,攻打遼國四個陪都中的“南京”燕京城(今北京市),并計劃以此為始,逐步收復自五代就大部分淪落于遼國之手的“燕云”地區[22]。
這次軍事行動,宋廷志在必得,所以直接調用了前一年剛剛從陜西東下江南鎮壓方臘起義的西軍主力,而沒有大舉招募新兵入伍。但很快,由于宋徽宗君臣在戰略目標上猶疑不決,一會兒想趁火打劫,趁遼國已經日薄西山之時耀武揚威一番;一會兒又想坐收已經進入尾聲的遼金戰爭的漁利,兵不血刃就取得收復燕京的大功,使得前線將領也只能各自領會揣摩“上意”,矛盾紛起、號令不一甚至互相掣肘,最終導致宋軍在五月底六月初,居然被世人眼中行將就木的遼軍打得大敗。
然而遼、宋、金三國的角力之勢,到此時已成騎虎,如果就此收兵,不但宋徽宗君臣會顏面掃地威信受損,也會讓金國發現宋軍的虛弱無能,引發更大的危機。因此到七月時,宋廷撤換了種師道,改任另一位西軍宿將劉延慶為軍事負責人輔佐童貫,開始組織二次攻取燕京。籌備過程中,童貫原本的親信幕僚劉韐在是否應繼續進攻燕京和是否應信任降宋未久的遼國漢兒軍將領——郭藥師兩個重大問題上,都與童貫發生了分歧,結果在九月前后被童貫調離了指揮中樞,改任真定府路安撫使,負責統轄真定府(今河北省石家莊市正定縣)及整個河北西路的軍政,以支持和保障位于安肅軍(今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區)—雄州(今河北省雄安新區)一線的伐遼大軍。
出于對前沿軍事形勢的擔憂,曾長期在宋夏戰爭前線供職、軍事經驗頗為豐富的劉韐一到真定府,就發布了招募“敢戰士”以“備胡”的命令,以防自己萬一被前線不利波及時,手頭無兵可用。榜文遍傳河北西路,也傳到岳飛的家鄉湯陰縣。于是剛行了“冠禮”的岳飛“束發從軍”,辭別父母妻兒,從湯陰千里迢迢前往真定府應募,就此開始了自己的戎馬生涯。
后世的人們,包括許多對岳飛崇敬有加的史學大家,在寫到岳飛的早年從軍經歷時,大概出于對英雄人物“祛魅”從而證明自身研究客觀性的需要,總不免強調一下:岳飛最開始的兩次從軍,除卻報國大志,也有生計上的考慮。因為實行募兵制的宋軍能夠為士兵提供頗為優厚的經濟待遇。
然而,從當時宋軍面臨的軍事形勢,特別是兩個月前剛剛遭遇新敗來看,很難說岳飛此時從軍河北,會比他在家鄉做佃農、做游徼更有利于改善生活,相反倒有些不計成敗利鈍,甚至甘冒生命危險的悲壯。所以與其說岳飛這兩次從軍是為了換個飯碗,倒不如說是這個在鄉野間沉潛砥礪了太久的熱血少年,終于找到了將素來所學所思付諸實踐的機會。畢竟,不管是作為富有責任感的大宋子民,還是杜牧以及諸多兵家的粉絲,抑或熱愛家鄉、熟知相州“抗遼”光榮歷史的河北土著,岳飛對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都不會陌生。對自己這次從軍,乃至整個伐遼之役的意義,他心中或許已經有了比當時諸多“肉食者”都更深刻的理解,所以才沒有計較劉韐這次招募的部隊幾乎是臨時性的,規格和待遇都不算高,便義無反顧,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北上應募之路。
在正式作別故鄉、開啟征途前,岳飛又一次體驗到了親情的溫暖。岳飛的外祖父姚大翁一直特別喜歡自己這個聰明好學的小外孫。當知道岳飛從軍之意已決后,老爺子做了件特別給力,也特別能顯出年長者見多識廣的事:請來本地有名的槍手陳廣,讓他給岳飛傳授使用長短兵器格斗的“擊技”。而陳廣也像岳飛的前一位恩師周侗一樣,對學生盡心教授,毫無保留。名師傳授,再加上自己已經十分出色的武功底子和領悟力,岳飛很快就掌握了要領,練出了“一縣無敵”的器械格斗本領。
制霸全縣聽起來不怎么前衛還有點“土”,但岳飛所在的相州湯陰縣自五代以降,便因毗鄰中原政權對遼國作戰前沿而民風剽悍,到兩宋之交,更是出了王貴、徐慶、李道、楊再興、張用、酈瓊、孔彥舟等一大批威名遠震、憑勇悍過人而起家的猛將。所以這個榮譽稱號,大約可以理解為一個乒乓球運動員在高手云集的某省省隊內部賽上拿了個冠軍,名頭不大,但含金量卻是十足的,不輸世界冠軍。
不過寵愛歸寵愛,支持歸支持,姚大翁以及岳飛其他親人對岳飛的期望,到這時也都還是很謹慎。大概就在岳飛跟著外公介紹的師父陳廣突擊學習“擊技”期間,一個算命先生恭維姚大翁說,他這個小外孫將來能當大官。姚大翁聽了倒也高興,趕緊問官有多大,算命先生回答:能做到兩府長官,將來要在政事堂上班,總理國家大事的。[23]結果一屋子人當場就黑了臉:對于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說將來能當個九品、八品,撐破天七品的小武官或者州縣小官,還算可以指望一下祖墳冒青煙。說能做到宰相級別的高官,這是恭維人還是有意寒磣人呢?
說到底,少年人的想法可以無拘無束,但成年人的世界可沒有異想天開的余地。懷著對故土親人的眷戀與感激踏上從軍之路的岳飛,盡可以揣著自己比肩關張的英雄夢想快意前行。但對姚大翁、岳和、姚氏等人來說,他們暗中向上天和各路神佛祈禱最多的,大概還是:做不做官、做多大官都無所謂,要緊的是孩子一定能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