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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
  • (美)喬納森·斯拉特
  • 4145字
  • 2024-08-06 17:20:41

阿格祖的冬季生活

第二天早上,一片灰光中,謝爾蓋已經醒了。他手夾香煙,蹲在悶燃的柴爐旁,吐出的煙團相互纏繞,順著風流消失在爐子里。謝爾蓋對著桌旁巨大的乙醇空瓶罵道,必須趕緊離開阿格祖,不然酒精會要了他的命。在這件事上,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只要人在阿格祖,就得按村民的心意來。

為出野外做準備時,謝爾蓋提醒我,鑒于漁鸮對人類的警惕程度,它們可能在我靠近到能看到之前就溜走了,所以得隨時保持警覺。他說,對我們有利的一點是漁鸮在飛行時動靜很大,這個特征能把漁鸮和其他類似的貓頭鷹區分開。大多數鳥類飛行的聲音都很大,有些物種甚至靠振翅時發出的聲音就能辨認。然而一般的貓頭鷹幾乎是完全無聲的。這是因為它們的飛羽上布滿了微型的梳狀凸起,好似一件隱身衣,能轉移即將接觸翅膀的空氣,達到消音效果。這個特點有利于貓頭鷹追擊陸地上的獵物。因此不難想象,漁鸮的飛羽是光滑的,缺乏這種適應特征,因為它們的主要獵物在水下。尤其在安靜的夜晚,經常能聽到漁鸮扇著沉重的翅膀費力地飛過,空氣因阻力而產生振動。

我們今天的計劃和之前差不多。調查漁鸮的野外工作很多都是重復勞動:搜索再搜索。我們需要穿著合適的、多層的衣服,因為要在野外待一整天,日落后還會逗留。午后陽光下跋涉時可以敞開拉鏈的抓絨衣,在天黑后就不夠保暖了,我得坐著一動不動地探聽漁鸮的動靜,同時氣溫也在不停下降。除了一條涉水褲,這個活兒不需要任何特殊器材或裝備。托利亞有些攝影器材,但他都放在基地,只有發現了值得拍的東西時才會隨身攜帶。

我又一次和托利亞搭檔,他之前答應了國際象棋棋友安普利夫,要載他去河邊釣魚。我們在托利亞綠色的雪地摩托后面掛了個空雪橇,拖到幾個房子之隔的安普利夫的小屋前停下。他很快就穿著厚厚的毛皮大衣出來了,手拿一根冰杖和一個木頭釣魚箱,箱子還可以當凳子坐在冰上。他在雪橇上伸開腿,像斜倚在沙發床上一樣,他的老萊卡犬蜷縮在他身上,直盯著我看。他倆年紀都太大,打不了獵了,但釣魚還是可以的。

“漁……小(鸮)!”安普利夫笑著用英語對我說,然后我們就出發了。

托利亞按照老人的指令拖駛雪橇,在阿格祖以南的河段附近熄了引擎,這兒的冰面上滿是凍住的用螺旋鉆打出的冰洞。顯然是個很受歡迎的釣魚點。

趁著安普利夫和狗從雪橇上往下挪的工夫,托利亞用我們的螺旋鉆把一些封凍的冰洞鉆開了。每個鉆穿的瞬間都來得很突然,讓人產生滿足感,雪渣和河水飛濺到冰面上。這是個4月初的日子,春天的跡象在周圍環繞的冰雪世界中點點閃爍:隨處可見消融的斑塊,預示著急劇的變化即將到來。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薩馬爾加地界,有些忐忑,還帶著些敬畏感。我聽說的關于這條河的故事給它添上了傳奇色彩。薩馬爾加河為阿格祖帶來了生命,但也是一股無情而善妒的力量,它打擊、傷害甚至會殺死身邊那些因傲慢而不加留神的人。

托利亞解開了雪橇的掛鉤,跟我說他要回上游找漁鸮,然后似乎突然意識到,他沒給我安排任務。

“要不你,呃,看看所有這些化開的水面有沒有漁鸮的蹤跡吧,”他說,揮舞著冰杖模糊地畫了個大圈,“我一個小時之后回來。”

他把冰杖遞給我,讓我隨便用。

“敲敲冰面,要是聽著空空的或是冰杖能刺穿,就別往那兒走。”

在一陣尾氣和引擎轟鳴聲中,他走了。

安普利夫從他的釣魚箱里取出一根短釣竿和一個臟兮兮、沾滿泥土和油脂的罐子,罐里滿是冷凍的鮭魚卵,然后合上箱子,坐了上去。老人把手伸到一個冰洞里,搓了搓一些結凍的暗橙色圓球,在水里泡軟。他把一粒魚卵穿到鉤子上,把漁線沉入薩馬爾加河,直到消失不見。我指著托利亞授意我查看的化開的水面,問安普利夫周圍的冰是否安全。他聳聳肩。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沒有啥冰是真安全的。”

他把注意力轉回冰洞,手腕輕輕一彈,鉤子和魚餌在下方微弱的光線中輕舞。他的萊卡犬拖著得了關節炎的腿四處晃蕩。

我一寸一寸地在冰上挪動,一邊走一邊用力敲,生怕觸發隱藏的陷阱。我始終和融開的水面保持很寬的距離,用雙筒望遠鏡掃視水邊的雪線,尋找漁鸮的蹤跡。一無所獲。我慢慢往下游走了大概一公里,從一片水面走到另一片水面,大概過了一個半小時,聽到了雪地摩托返回的聲音。回到釣魚地點,我看到托利亞接回了舒里克,兩個人都和安普利夫一起在冰上釣魚,抖動的釣竿從暗處的水中扯出馬蘇大麻哈魚和北極茴魚。

他們釣魚的時候,舒里克告訴我他和蘇爾馬赫出身于同一個務農小鎮——一個叫作蓋沃倫的地方,距離濱海邊疆區西部的興凱湖只有幾公里。像蓋沃倫這樣的村莊,經濟蕭條,就業困難,極為貧困,導致酗酒、病弱和早亡的人口比例都很高。蘇爾馬赫把舒里克帶到身邊,讓這個農村孩子從這種命運里掙脫了出來。他教舒里克使用霧網環志(1)及釋放鳥類(或者處理皮羽,做成博物館的藏品),還有如何正確地從鳥類身上采集組織和血液樣本。舒里克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他的制作的鳥皮精良無比,野外筆記寫得認真仔細,而且也是尋找漁鸮的專家。他能爬上高聳腐朽的老樹查看漁鸮的巢洞(他覺得穿著襪子往上爬最舒服),對團隊來說,這可是項寶貴的本領。

我們在釣魚的冰洞逗留到夜幕降臨,希望能聽到漁鸮的聲音。我一直盯著林木線,眼巴巴地辨別著枝梢間的動靜。任何遙遠的響動仿佛都能穿透我的耳膜。但我甚至都不知道漁鸮的聲音是什么樣的。當然,我研究過普金斯基20世紀70年代論文中的聲波圖,也聽過蘇爾馬赫和阿夫德約克模仿漁鸮的領域鳴叫,但我卻無從得知這些聲音在現實中是否真實。

一對漁鸮會以二重唱齊鳴。這個特點相當罕見,已知全球只有不到4%的鳥類有這種行為,其中大部分都生活在熱帶地區。一般雄性漁鸮會帶頭開始二重唱,將喉嚨里的氣囊充滿,脹得像只怪異的、長羽毛的牛蛙。它保持姿勢不變,喉嚨上的白色斑塊成了一個醒目的球體,與身體的棕色和黃昏的灰色形成鮮明對比,示意它的伴侶鳴唱即將開始。不一會兒,它呼出一聲短促的喘息般的叫聲,聽起來就像有誰把它吸的氣從身體里給拍了出來。然后雌性漁鸮會立即用自己的呼聲來回答,但聲調更為深沉。這在貓頭鷹物種之中很不尋常,因為雌性的聲音一般會更高昂。然后雄鸮會發出更長、聲調稍高的叫聲,雌鸮繼續響應。這種四音節的鳴叫和回應會在三秒鐘內結束,然后它們會重復進行間歇規律的二重唱,持續時間從一分鐘到兩小時不等。這種重唱高度同步,以至于許多人聽到一對漁鸮鳴唱時會以為只有一只鳥。

但那天晚上我們沒聽到這樣的叫聲。天黑后回到阿格祖,又冷又失落的我們把釣的魚清理干凈,炸好,和來客一起在桌旁坐下。同伴們立馬就丟掉了一整天的挫敗感,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吃喝上,我意識到,對于謝爾蓋、舒里克和托利亞來說,這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有些人從事建筑行業,有些人開發軟件。這些人是專業的野外助理,蘇爾馬赫能拿到經費研究的任何物種都可以是他們的目標。漁鸮對他們來說,不過只是另一種鳥而已。我并不是要因此來評判他們,只是對我來說,漁鸮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我的學術生涯以及這種瀕危物種的保護工作都要依賴于我們的發現成果,還有如何應用得到的信息。厘清并解讀收集來的數據是我和蘇爾馬赫的事兒。在我看來,這個開端并不順利。憂心著我們的一無所獲和不斷融化的河冰,我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我要和謝爾蓋搭檔進入林區。我們要去比我前一天去過的地方稍向南的位置尋找漁鸮。謝爾蓋的計劃是午后從村里出發,這樣我們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來尋找漁鸮的痕跡,然后黃昏時再專注于聆聽叫聲。出發之前,謝爾蓋要再考慮一下之后往下游去的行動,還要確保在阿格祖剩下的日子里有足夠砍好的木柴。

上午晚些時候,我獨自在廚房里喝著紅茶看地圖,謝爾蓋在外面劈柴。突然,一個熊一樣的家伙沖進小屋的門,大步走到桌子旁。他身材魁梧,毛茸茸的,穿著一件厚厚的、帶毛氈保暖夾層的鞣制獸皮,十有八九是自制的,左邊的袖子空蕩蕩地懸著。我猜到這人是沃洛迪亞·洛博達,鎮上唯一的獨臂獵人。盡管狩獵事故讓他落了殘疾,但當地人仍贊他是阿格祖最好的射擊手之一。

大個子坐了下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罐半升裝啤酒,毫不客氣地往桌上一扔。罐子看起來都被焐熱了。

“那啥,”沃洛迪亞盯著我的眼睛,開口說道,“你打獵。”

與其說這是個問題,不如說是陳述事實。沃洛迪亞看著我,像是在期待獵人間的對答——喜歡打什么動物,在哪里打,用什么型號的步槍。或者只有我是這么想的,因為我不是獵人,并且這么回答他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身子,把殘肢支在桌上,仍盯著我不放。我可以看清他的手臂從肘部以下都沒有了。

“那,你捕魚。”

也是陳述句,但語氣沒那么肯定了。我略帶歉意地回答:也不是。他不再看我,猛地站了起來。

“那你到阿格祖干嗎來了?”他吼道。終于是個問句了,但明顯是反問句。

他把兩罐沒開的啤酒揣回外衣口袋里,二話不說地走了。

洛博達的輕蔑刺痛了我。在一定程度上他沒說錯:薩馬爾加流域是片極為嚴峻的地方,這里的荒野和他失去的手臂就是佐證。但另一方面,我在阿格祖的目的是盡我所能去了解漁鸮,盡可能地讓這里保持原始,這樣洛博達和像他一樣的獵人才有鹿可打,有魚可捕。吃完午飯,謝爾蓋和我裝了硬糖和香腸當零食,午后就出發去河邊。謝爾蓋放慢雪地摩托,停在阿格祖外緣一處我不認識的小屋前。里面有個人站在門口,隔著小玻璃窗瘋狂地向我們擺手。他看起來很驚慌,雙眼圓睜,示意我們上前。

“你待在這兒。”謝爾蓋說。

他下了雪地摩托,過一道門進了院子,順著木棧道走近門廊。

里面的人往下指著什么東西大喊大叫,然后我注意到了門外的掛鎖,沒上鎖,但是掛住了鎖扣,從里面打不開門。謝爾蓋站在那兒盯著看,被困的人比畫著不停懇求。他喊話的內容像是讓謝爾蓋很困擾,因為謝爾蓋猶豫了片刻才取下門鎖,轉身往回向雪地摩托走來。那男人猶如一頭久困的猛獸一般轟然而出。他從謝爾蓋身邊沖過,穿過院子,跑到街上,從那急促、癲狂的動作就能看出他的頭腦過度激動,導致身體完全無法協調。

我回頭看了看仍然半開著的門,一個小男孩站在幽暗的門內。我猜他大概六歲。我給謝爾蓋指了指那男孩,他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他家老太太把他鎖在屋里,不讓出去喝酒,”謝爾蓋說,“可他沒說屋里還有小孩兒……”

朝著父親逃走的方向,男孩盯著那冰冷的空氣,父親現在已全然不見人影,然后他伸出手,輕輕地帶上了門。


(1) 一種對鳥類進行數據收集和研究的方法。捕捉鳥類并套上人工制作的帶有唯一編碼的腳環、頸環、翅環、翅旗等標志物,再放歸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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