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想象自己沒見過的事物。

邱辰不確定其余人會從黑箱中取出什么。

若此方世界的人拿出來。

按他所想。

或許，會是個布滿眼球的肉團，通過肉團上的眼球可以連接每個雕像的周圍，將自己的眼睛睜大，去緊貼肉團上的眼球就能獲取所見？

或許，會是一個巨大的蜘蛛，吐出透明的隱形絲線，牽動著每一個雕像，通過蛛絲傳遞雕像的信息？

亦或者，會是面巨大的銅鏡，可以透過鏡子間的神秘聯系，看到遙遠的雕像所在的地方？

畢竟他還沒有正式踏入修行者的圈子，也不曾見過真正的混沌世界。

村社之內所見所聞，讓他覺得此地的人，也就能想象到這些玩意兒。

不過有一點，邱辰很確定。

自己將手伸進黑箱，拿出的會是個什么東西。

或者說，他所見過的、能夠千里傳聲、咫尺音容的最常見的東西，這是他壓根不需要發揮想象力去具象的。

手伸向黑箱，再拿出來時，那股“無狀之狀、無形之象”的力量，已經化為了一個他熟悉無比的物件。

一個他將抽象力量具象出的手機。

打開手機，上面有個剪影頭像正在閃爍，撥向這里。

這是他此時所能想到的最熟悉的“回應交流”的具象。

于是心念一動，閃爍的剪影化為一個編號。

編號，+86 1xx00000001

這樣，就順眼多了。

手指順滑地一撥，純粹是下意識反應，邱辰沖著手機說出了最經典的對白開場。

“喂？”

…………

數百里外，一座城邑的外城矮院內，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正在那沖著一尊木雕像嘀嘀咕咕。

院子不大，很是破敗，顯然院子的主人并沒有太多的空閑時間修葺。

貼近門口低矮的地方，遍生著陰天下雨留下的綠色苔蘚。

小女孩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蹲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在那里砸杏核。

旁邊是一堆已經爛熟的杏子，有些熟的太過有些發烏。

那尊女子雕像就在那堆爛杏子邊上，旁邊院墻上掛著幾把即將收麥用的鐮刀。

女孩提著小石錘，從地上撿起一枚吃完杏子后吐出的杏核，放在一個小矮板凳上。

可能是常年用來砸杏核、砸核桃、亦或者其余什么野生堅果，小板凳上刻意挖出了一個坑。

看樣子，小女孩的父親應該很寵她，用火燒烤炭了木板凳的邊緣，摳出來專門供女兒砸堅果的凹槽。

這樣，圓圓的堅果就不會到處亂滾。

小女孩舉起石錘砰的一下，臥在凹槽里的杏核被砸開。

力道控制的剛剛好，淡黃色的杏仁破殼而出，并沒有砸成渣滓。

小板凳的旁邊，已經堆積了一些扒出的杏仁。

女孩砸了幾個，隨手拈起一個填入口中咀嚼，細細品味著杏仁那略帶苦味的糊香。

咽下這枚杏仁，女孩又小心地將扒開一枚爛了大半的杏子，將爛掉的杏肉擺放在雕像前，沖著雕像嘀咕道：“媽媽聽人說了個藥方，爸爸咳嗽總不好，可以吃一些杏仁。我今天偷了別人家樹上一些落地的杏子，我貢給你杏肉吃，杏仁就不給你啦。”

說話間，屋內又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女孩似早已習慣，并沒有沖進去如故事里所說拍拍父親的背，只是聽著漫長的咳嗽緩緩嘆了口氣。

又將目光投向了那尊木雕。

“媽媽說，你是媽媽的媽媽傳給她的，傳了好幾百年了，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是神靈嗎？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如果你是神靈的話，那就最好了。我愿意獻上……”

女孩開動腦筋，盡最大的努力去想象自己能獻上的祭品。

環顧四周，她竟然找不到什么像樣的祭品。

這里是城邑，她可是見過別人祭祀的排場。

想了許久，終于想到了一些似乎算是隆重的祭品，便可以許愿了。

“……嗯，我愿意獻上一只眼睛，或者一只耳朵，祈求你讓我也能夠修煉。”

“命，不能給你。因為爸爸媽媽年紀大了，以后我要照顧他們。”

“胳膊也不能給你，我要留著干活呢。沒有胳膊，就不能割麥子了。腳也一樣。”

“但是，一只眼睛也能看到，一只耳朵也能聽到……”

“不過，我不能把兩只眼睛都獻祭給你，也不能把兩只耳朵都給你。”

“只要我能修煉，那么爸爸的病就可以治好。”

“媽媽……媽媽也不用晚上去找許多不同的叔叔，去幫忙割麥子了。”

“而且，我也不想割麥子。割麥子好累的，麥芒扎的胳膊又麻又癢，彎著腰，汗珠兒總是殺眼睛，可我還不敢揉。揉的話，麥芒也會讓眼睛刺癢……如果能修煉的話，聽說可以去做門客，不用割麥子，每天也有肉吃。”

“我也不想吃再吃杏子了。杏子不是好東西，總是和麥子一起熟。”

“青黃不接最餓的時候它又不熟，麥子最好吃的時候它又熟了，為了省麥子過冬就要整天吃，撈不著吃新麥……”

說到這，可能是覺得自己正在用自己最討厭吃的果子祭祀，這么說大為不妥，趕忙圓了回去。

“不過……不過……”

不過了半天，也沒不過出個子丑卯寅。

小女孩嘀嘀咕咕了許久，正要起身的時候，忽然聽到似乎是雕像傳來了一聲古怪的聲音。

不辨男女。

“喂？”

女孩嚇了一跳，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剛要叫喊，猛地想到了媽媽講的關于雕像的故事，最終還是愣生生忍住了差點叫出來的喊聲。

克服了最初的恐懼后，女孩捧起雕像，也試著用剛才相似的語氣，回了一句“喂？”

然后，無師自通地加了一句。

“你能聽見嗎？”

……“能”。

傳來的聲音不辨男女，無有感情，小女孩也聽不出對面面對“能聽見嗎”這個問題時的略微無語凝滯。

“那……那你是神靈嗎？”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答。

雕像沉默了好久，聲音才再度傳來。

“是。”

想到剛才許下的貢品，女孩渾身一抖，有些害怕，不知道這位神靈會要自己的眼睛還是耳朵。

許愿的時候，覺得一只眼睛也能看到、一只耳朵也能聽到。

可神靈真正回應的時候，她還是害怕了。

顫抖了片刻，咬咬牙。

沒考慮太多，只是回味了一下吃杏子吃到吐酸水的不適。

頓時又覺得如果真的能換來修煉的機會，那也不是不能接受。

“神靈，你……你想要我的眼睛還是耳朵？”

這一次，雕像并沒有沉默。

“都不要。你叫什么名字？”

聽到雕像說不要她的眼睛和耳朵，女孩內心輕松了許多，覺得這個神靈可真是個好神。

無師自通地將雕像捧在手心離著嘴巴耳朵更近了些。

“我叫杏子。等收完麥就十四歲啦。”

“嗯……杏子。小姑娘，你想看看我的神國嗎？”

什么是神國，這是個可深可淺的問題。

對于十四歲的杏子而言，對于神國的理解，大抵就是簡單而又純粹的。

有吃不完的麥子。

有冬天不透風的房子。

有吃了后病就會痊愈的藥。

可能，如果更大膽一點去想。

還會有那條不會在饑餓時被殺掉吃肉的自小陪伴的黃狗。

這并不涉及諸如規則、力量、道法等等深奧的問題。

于是，杏子說：

想。

“那你閉上眼睛。”

女孩聽話地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并沒有驚駭，而是睜大了眼睛看看四周。

這是一間她從未見過的屋子。

屋子很高，房頂有足足四五個她那么高，房間被刷成了白色，房頂還掛著一堆冰晶樣的東西，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更神奇的，是窗子并不是用草擋住的，而是一種透明的、好像冰一樣的東西。

外面的陽光可以直接照進來。

地面也干凈的如同被水沖刷過的大荷葉那樣，仿佛水滴都會在上面滾落，還有好看的木紋理。

杏子有些羞赧地摳了摳腳趾。

自己的草鞋太臟了，有點不知道該放在哪了。

除此之外，她站著的旁邊，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凳子。

很長，很寬，上面似乎鋪著一層絨布，絨布上有比她見過的最漂亮的布還要美的花紋。

長長的椅子前，擺放著同樣像是透明的冰做成的小桌子。

奇怪的是，桌子上的杯子也像是冰做的。

面對她的，是一扇門，一扇她從未見過如此鮮亮的暗紅色的門，門上有一個仿佛金子做的把手。

“坐吧。”

那個詭異的聲音再度響起，對自己的草鞋和衣衫有些羞赧的杏子想了想，還是決定坐下來。

屁股剛一碰到那個古怪的長椅子，她就忍不住叫了一聲。

“是軟的！”

像是怕坐壞了一樣，彈著跳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壓了壓，這才坐下。

“很舒服。比木板凳要舒服，就像是坐在一大堆的麥草里，可是比麥草要軟的多，而且還不扎人……”

“這就是神國嗎？”

杏子內心想著，用自己可憐的見識、為數不多見過的事物，做著比喻。

在杏子看不到的階梯上，邱辰就像是和人視頻一樣，通過具象出的手機看著杏子的一舉一動。

他發現自己有能力把人拉入“神國”，只要對方內心同意。

甚至，他可以依靠自己的想象，利用舊日碎片中的種種素材，構建出他見過的事物。

為了防止杏子的腦袋爆掉，也算是“之前的自己”做了“經驗的代價”。

他只幻出了一個簡單的房間，和他前世在鎮子上的房間差不多，簡陋至極的擺設。

只是沒有電線、插排、電視等等。

倒是有簡單的沙發、茶幾、窗、門。

這樣的話，即便驚奇，想來也不至于腦袋爆掉。

邱辰看著局促的杏子，嘗試著幻出了一串香蕉，一杯橙汁，一瓣榴蓮。

仔細觀察了一下杏子的表情，見到杏子果然有些奇怪地抽了抽鼻子，臉上露出一些古怪的神情，他心里有數了。

看來，至少自己見過的、吃過的、嘗過的，是可以連味道都復刻在“神國”之中的。

“你聞到什么了？”

他這樣一問，杏子訥訥道：“有股臭臭的味道。”

“嗯。”

聲音響起，茶幾上的榴蓮瞬間消失。

“吃吧。告訴我喜歡吃嗎？”

杏子還是有點放不開，但想著這里是神國，最終還是拿起了一個香蕉。

但顯然，并不知道該怎么吃。

端詳了半天，覺得從未嗅過的香味撲鼻而來，忍不住口齒生津，就要帶著皮啃下去。

“折斷，然后就像是吃橘子一樣，剝開皮。”

杏子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問道：“什么……什么是橘子？”

邱辰也愣住了。

他用的是這方世界的語言，因為他不但知道這方世界有橘子，印象中還吃過。

小時候，他父親征戰有功，在封君的宴會上拿回來一個。

只是沒想到自己盡可能用對方能聽懂的比喻去解釋整個世界，卻在小小的比喻上就翻了車。

對方根本沒見過橘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橘子。

好在，杏子并不笨。在問完問題后，還是依著邱辰的話，折斷后剝了皮，輕輕咬了一口。

“好吃！”

她驚奇地叫了一聲，從未吃過這樣好吃的果子，比她最討厭的杏，簡直好吃一千倍。

在她贊嘆的時候，聲音再度響起。

“旁邊那杯水，就是橘子汁。你可以嘗嘗。”

杏子看著旁邊那杯黃色的水，在冰一樣透明的杯子中，做足了心理準備。

擔心那杯子會像冬天的冰塊一樣涼，可伸手觸摸，卻發現并不是涼的。

端起來咕咕喝了一口，橙子的香味在唇齒間逸散。

“好喝！”

僅僅是半個香蕉、一杯橙汁、一個破沙發、一套破玻璃茶具、一扇能看到藍天的玻璃窗，已經讓杏子對“神國”這樣高大上的稱呼深信不疑。

而且，這個神，很好呀。

她漸漸放松下來，甚至開始嘗試著將后背依靠在沙發上，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局促地坐著。

甚至，偷偷嘗試著透過那冰晶一樣透明的窗子向外望了望，發現極遠處似乎有山，以及萬里無云的天空。

極遠處的山巒。

萬里無云的藍天。

都是最簡單的素材。

但凡在藍天上加一朵云，那都算是用心。

這既是邱辰此時的靈力所限，他不敢用更高級的素材。

比如鬧市人煙、車水馬龍，怕自己的靈力神魂根本扛不住這么大的運算量，直接把神海靈池給干燒了。

也是因著擔心小姑娘一下子接觸太多，容納不住，無法理解，或許瘋掉。

反正現在這么一個小屋的素材，對邱辰而言還是游刃有余，甚至還有余力加一加分辨率和細節，比如光影的變化。

邱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從她小時候的趣事，說到如今的心愿，漸漸讓她敞開了心扉。

故意讓時間流逝，夕陽西下，漸漸天黑。

“你走到門口，看到那里有個白色的凸起了嗎？”

杏子嗯了一聲，站起身，聽從“神”的旨意，走到門口。

“按一下。”

啪嗒一聲。

燈亮了。

伴隨著啪嗒聲一起的，還有杏子那見鬼了一樣的驚叫。

然后仰著頭盯著房頂的燈不住地看。

“像太陽那么亮呢！”

這個百十塊錢的破燈，獲得了或許迄今為止最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