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和木雕所象征的“古神神國”有密切的聯系，才會感知到這次祈禱。

不過，父親死前確實告訴過他，木雕不止一個，即便被毀了許多，仍有諸多在世間秘密流傳。

別人聽到諸如古神、神國之類的詞，不免害怕。

至少也得考慮考慮，自己是否愿意付出某種巨大的代價。

可邱辰既知道了所謂的“神國”到底是什么模樣，自是不怕。

或是因為他對這方世界毫無好感，并不熱愛，對于此時祈求木雕的人，天然就帶了兩分好感。

邱辰又閉眼感受了一下剪影的祈求，沒有絲毫猶豫，決定再度進入到木雕內的“神國”。

確定此時不會有人來，邱辰打開了那扇隱秘的門，進入到當初祭祀的地下室內。

并沒有什么儀式，只是輕輕觸摸了一下木雕小姐姐，意識便再度進入到那片空間中。

身體仍舊漂浮半空。

身下依舊是破碎的、抽象畫一樣拼接的世界碎片。

這里沒什么異常。

抬眼看上方的那截臺階，臺階略有些不同。

仿佛跳動的心臟，在有節奏地震顫。

在這里，仍能聽到模糊不清的低語祈求，但卻聽不清楚到底在說什么。

“或許，答案就在臺階上。”

若是剛來時候，邱辰并不會選擇立刻走上臺階。

那時候他還對生活充滿熱愛，并不知道這方世界如此的絕望。

可現在，邱辰已經不再猶豫。

抬腳踏上階梯的第一節，腦海中立刻感觸到一陣刺痛。

他不禁有些害怕，擔心踏上這階梯，會遭遇之前的“自己”看到舊日碎片時一樣的情形，腦爆而瘋。

但刺痛僅一瞬，腦海中閃過數個畫面，刺痛的感覺雖然還在，那只憑那幾個畫面，邱辰已經不怕了。

剛剛腦海中閃過的畫面，是一片莽原森林，許多猴子在樹林中玩耍。接著，天氣突變，叢林褪去，余下干旱的草原。

那些之前在樹上嬉戲玩耍的猴子，各自散開。

有的走向遠方追逐新的叢林。

有的則撿起了草原上的石頭去獵殺草原上的動物。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

這些畫面，雖然閃爍的太迅速，短短一瞬，竟有萬年，也讓邱辰的頭腦刺痛。

但也正是因為這些畫面，讓邱辰不再恐懼，確信自己能夠承受住這些臺階蘊含的千萬年。

一步步向前走。

每一步都費盡全力。

磨過的石頭。

撿到的穗子。

綁在木棍上的石矛。

被火燒硬的黏土。

播撒的種子。

融化的礦石……

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

汗水、鮮血，整個臺階都像是布滿了這一切，黏膩、滑溜、腥臭、仿佛在血海中翻滾。

戰爭、吶喊，整個臺階都像是置身其中，嘶啞、絕望、恐懼、亢奮，仿佛在永不停止的戰場中徘徊。

人生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數萬年的碎片閃爍而過。

直到畫面中有人嘗試著將幾種不同的粉末混在一起煉制。

砰的一聲炸響，升騰起紫色火焰、白色煙霧。

畫面戛然而止。

邱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只是踏了一節階梯，距離臺階的頂端還早。

深吸一口氣，他踏上了第二節臺階。

本以為這一節臺階會看到火藥的轟鳴、翻滾的濃煙。

但和邱辰想的完全不同。

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幅剪影般的畫面。

雖是剪影，但卻能看出來，一個扎著麻花辮、一手持劍一手持書女子似在一株大樹下講學。

聽眾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講學的內容，呢喃的低語，呈現出一幅無比詭異的畫面。

邱辰看到在荒蕪的、毫無生機的大地上，從天而降了一個腐臭的、流著濃水的肉團。

腐臭肉團落在地上，就像是尸體潰爛成膿水一般，向四周無盡地伸展著。

毫無生機的大地自此有了生機。

太陽當空，這肉團汲取著太陽中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會有海嘯和地震。

肉團伸展的地方，巖石在億萬年中崩解、海灘在億萬年中沉淀。

肉團的每一次潰爛與新生，都會產生一種隱約的靈氣。

新生的肉團會吞噬掉這些充滿靈氣的爛肉，再度滋生。

膿肉、潰爛、腐蝕、尸體、死亡……

這些黑灰色的恐怖，融合著陽光、消融著巖石、吸納著海浪。

潰爛與膿肉漸漸形成了奇怪的晶石，沉淀在地下。

不知億萬年，又有一團腐肉從天而降，伸展著叫人恐懼的觸須，嘗試著吞噬掉已經遍布地面的膿肉和尸體。

兩方的爭斗不知過了多久，更多的肉塊和觸須迎來了死亡，在海嘯與地震中沉積地底。

最終的勝者，吞噬著敗者的血肉，再度布滿大地。

一次次的輪回。

一次次的爭斗。

億萬斯年，無數新的從星空中落下的古神，在這片大地上開啟了你死我活的爭斗。

敗者消亡。

勝者再花費億萬年時間，腐蝕整個大地。

堆積的爛肉、觸須、死尸，沉積在地底，凝聚成靈。

有黑褐色的腐肉。

有濃稠的黑血。

有潔白的骨骼。

有淡黃色的涎塊……

直到有一天，一位新的古神落在地面上，戰勝了前者，人開始行走于大地之上。

古神賜福給那些最開始的追隨者，讓他們和他們的后代可以借用古神賜予的力量，也就是靈力。

而其余人，則無法獲得賜福，更沒有靈力。

圣王故事，都是假的。

圣王和那些已經湮滅的古神一樣，都只不過是一團膿血、腐肉、潰爛、毒瘡。

于是女子向那唯一一個追隨者許諾，一個嶄新的神國。

在這個神國里，沒人會被賜福，也沒人會被詛咒。

這個神國，是建立在過去無數古神的尸體上的。

人們挖掘出古神尸體與腐肉化成的晶石，用奇怪的藥方，使得尋常人也能發射如同上士射手一樣的箭矢。

人們挖掘出古神尸體與腐肉化成的褐色石頭，用奇怪的方法，汲取其中的力量，催動著奇怪的機關，紡紗織布。

人們鉆探出古神尸體與腐肉化成的黑色膿血，用奇怪的方法，讓這些膿血在機關異獸的體內流淌，繼承古神的力量，卻溫順地聽人指揮，犁地耕田。

整個神國，建立在古神腐爛的血肉上。

無數此間人所能理解的器物，構成了她許諾的神國的運轉。

直到有一天。

剪影中的女子似乎和那唯一的聽眾一起，挖掘了無數的深井、孔洞、仿佛要將大地挖穿。

荒山、海灘、沙漠、峭壁……

無數的洞穴就在女子的劍下生成。

然而。

既沒有挖出黑褐色的晶石，也沒有流出黑褐色的膿血。

這一切，換來的，是女子癱坐在一口深井前的絕望悲鳴。

“這世界……是新的。”

“在四十六億年的死尸上的食腐神國，建不起來。”

畫面再度戛然而止。

邱辰睜開眼，自己已經踏上了第二節臺階。

回想著剛才腦海中閃過的種種，邱辰很理解那女子的絕望悲鳴。

這世界，是新的。

舉凡天國，在人間必有其基礎。

也就意味著，在幾十億年死尸上才能建起來的食腐神國，根本沒有基礎。

邱辰很清楚，那所謂“神國”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億萬年的腐尸上。

而且要超脫食腐，至今還沒有踏出那關鍵的一步，似乎永遠還差五十年。

邱辰好奇地繼續抬頭，望著眼前延伸出的臺階，忍住精神的極度疲憊，繼續向前。

他知道，如果這世界是新的，木雕小姐姐的古神教義，并不會引發如此大的后果。

如父親所言，糾天下之力絕其痕；合諸侯之眾毀其跡。以至于世間并無痕跡。

若只是這等易于反駁的邪說，只怕天下還會故意張布，以笑其義。

或許，木雕小姐姐在發現這個世界是新的后，換了個……教義？

帶著這種期待與好奇，邱辰踏上了第三節臺階。

然而，這一次，他腦海中什么都沒有出現。

耳邊似乎有無數呢喃低語、眼前仿佛有萬點光華，但最終沒有如之前兩節階梯一般，形成畫面。

似乎，他的修為，還根本不足以引發臺階中隱藏信息的共鳴。

似有若無。

邁步向前，每上一層臺階，耳邊的低語和眼前的光華就越發稀薄。

等走到最上面的幾層臺階時，邱辰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的異樣，臺階和他沒有絲毫的共鳴。

但之前走過的兩層臺階，已經將許多的知識塞進了他的腦海。

不只是故事，與失敗的教義。

還有一些修行的感悟與法則。

或許，后面臺階的知識，他已經無法承受。

最終，如同走了數萬年的邱辰跨過了最后一截階梯。

步入了一片空曠的純白空間。

空間的中心，突兀地擺放著一個純黑的盒子。

再無它物。

一個仿佛萬年回音的低語在邱辰的耳邊回蕩。

“人，不能想象出自己沒見過的事物。”

“這里連接著每一個持有木雕的人，用一種你所不能理解的力量連接。”

“力量無形無質，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你可以想象成任何你能理解的具象。”

“一個可以千里傳聲、音容咫尺、連接千人、隨時通信的具象。”

“想象它，具象它，從黑箱中取出它。”

“回應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