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對方的陳述,邱辰微微瞇起眼睛,思索片刻。
果然有些玄妙。
但邱九斤接下來的話,瞬間讓這種玄妙,變的平平無奇。
大約是怕剛剛踏入修行的邱辰聽不明白,邱九斤從袖里拿出一個銅哨,鼓起腮幫子吹了幾下。
只是吹了半天,也沒聽到有什么響聲。
然而,遠處卻很快跑來了兩條大黃狗,搖晃著尾巴,跟在車馬旁。
“老爺,祖上曾有這樣一個比喻。”
“吹這銅哨,人聽不到,狗卻聽得到。”
“將來老爺踏入修行境界后,便與常人不同了。屆時,自能聞凡人所不能聞之音、見凡人所不能見之物。”
“到時候,再遇邪祟,老爺所見所聞,那定是又與我們不同了。”
看著那個狗哨,邱辰心想你這比喻打的實在是土味滿滿,一點不玄……合著修煉所謂的耳聰目明、七竅打開,就是把人眼人耳換成狗鼻子貓耳朵?
但這個解釋,倒確實有一番叫人豁然開朗之感。
只怕,這個狗哨的比喻,多半也是祖先當年追隨的那位所謂“古神的人間行走”留下的。
大道至簡。
如同烈火炙烤,瞬間把玄妙祛魅。
邱辰看了看自己在陽光下投射出的影子、看了看遠處的綠草紅花,忍不住笑了起來。
譬如光子,無色無味,甚至到底是粒子還是波,那都說不清。
但陽光照在花草上,映射在常人眼中,葉子便是綠的、花便是紅的。
色盲眼中大概不同。
貓狗眼里又不一樣。
蝙蝠眼里更不一樣。
然而花還是花,葉還是葉。
所見所聞,本質世界的扭曲投影罷了。
他的思維方式、方法論,已經在前世固定,改不了了。
對于這方世界的理解,借著這個祖上留下的狗哨,一下子簡單了許多。
未必對。
但很在舒適區。
不需要再去建立一套新的世界觀了。
至于其余修行者是怎么理解的,道法萬千。
所謂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那就和他沒關系了。
或許在別的修行者眼里,邱辰所理解的世界,如同蝙蝠眼里的世界,和他們理解的世界大不相同。
無所謂。
蝙蝠眼里的世界,狗眼里的世界,人眼中的世界,模樣各不相同。
然而,世界本身并無區別。
鑒于此,邱辰心想自己最好還是念兩句詩,別讓修行這種事降得這么沒逼格。
于是,搖頭晃腦。
“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
這話,邱九斤從未聽過。
略思其意,頓覺其中玄妙無窮,奧妙萬千,思之神往。
心想果然玄凡有別,不免內心戚戚,自己父親只是晚出生幾年,非是嫡長,到自己這已經幾無修行的機會,這等奧妙境界,怕是這輩子都難體會了。
雖然除了血緣繼承之外,還有一些凡人踏入修行的可能。
但……
想想那些傳聞,悄悄嘆了口氣,調整下心情,出于義務和身份,還是強顏夸贊了邱辰幾句。
邱辰仰起頭,望向天空,耳邊聽著九斤的夸贊,心里想的卻是那個神秘的木雕。
舊日生活的碎片,登天踏步的階梯,以及父親死前所謂的“古神神國降臨于世”。
抽象的力量無形,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所以見過魷魚須子的會把這無形無狀的力量,看成有形有狀的魷魚須子;那些沒見過魷魚須子的,會看成蛆蟲、膿包、黏糊的蘑菇等等。
那么,自己前世的那些舊日碎片中蘊含的搬山填海、硝煙升騰的力量,是否也能通過某種方式投影到這方世界?
自己若是從舊日碎片中借取了挖掘機的力量,在邱九斤看來,會不會認為自己信了邪神,驅使古神的觸須在那挖水渠?
投影?
映射?
這樣說來,家族的秘聞里,說那個木雕的原型,也就是所謂古神的人間行走,其力量之強能“與日爭輝”,那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看來,過些日子,還得再探索下木雕,進入到那方空間中,研究下怎么才能讓舊日碎片中的力量,投影到這方世界。
俗氣點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木雕小姐姐的故事縱然被人為湮滅,但想著“自己”都能搞出那么一套抽象的祭祀方式引發了木雕的力量,只怕這痕跡留的還不少,甚至可能有人暗中保護或者修飾了這些痕跡免于被抹去。
在沒踏入那方空間之前,祭祀看起來無比抽象。
但既已進去過,再想想那些原本抽象的芻草、星燈、雄雞,一下子就不抽象了,可以理解了。
這就不免另有一番猜測。
有人提醒過自己!
否則自己絕對不可能想出來這么一套古怪又抽象的祭祀方式。
想到這,邱辰問道:“自我父親去世后,我便結廬而居守孝,哀傷過度,過的有些恍惚,悲痛欲絕。這期間,我可做過一些奇怪舉動?”
邱九斤搖搖頭。
“并沒有。老爺結廬守孝,期間只是看書。就是忽有一天讓我去城邑,給我一張寫滿書目的字條,去借了一些書,裝了大半車。老爺看了三十余日,又叫我還回去了。”
忽然有一天?
“書目呢?”
“呃……”
邱九斤話語微微滯澀,半天才道:“我舍不得用,就給孫子擦腚了……”
“呃……”
這緣由,實在是奇葩到完全不像假的。
“老爺當時并沒說要留下書目。我……我就用了。不過,待除服后,老爺可去城邑的藏書室查看,那里借書都有登記的。要不,我再去一趟城邑,按照上次借閱的,再借一次?”
邱辰擺擺手,示意不必了。
再借一次,舉止過于古怪,日后自己若真借到了舊日碎片中的力量,難免被有心人追查,先不急于一時。
“走吧,繼續轉轉,接著巡視。”
“是。”
車馬再次啟動,從村社中心的廣場,來到了村社居民區的外面。
道路平齊,鋪墊著黃沙土。
整個村社都是按照井田大陣建造的,不但道路的規格確定,連道路兩旁的樹都有規定。
哪里種桃、哪里植李、何處聳小亭、何處有溝洫,簡直就像是把書中描繪的東西畫出來的一般。
路上忙碌的人也見到邱辰的馬車,趕忙讓路,紛紛行禮。
行走半天,車馬來到了井田大陣的邊緣,那是預留出來的柴山。
山并不大,郁郁蔥蔥。
從高處俯瞰村社,村社其實很漂亮。
村子正中心,就是掛銅鐘的廣場,也是邱辰喪期結束后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村社最大的房屋。
空地周圍,就是按照規則分布的村社村民的房子,整整齊齊,顯然建造的時候早有規劃。
房屋在內,家家籬笆,籬笆內是菜畦。
門口對著道路,蓬門皆朝南方,出門就是土路。
土路匯聚,分向四方,通往方方正正的田地。田地也是規劃的方方正正,用溝渠分開,就像是一塊塊豆腐。
一條小河沿村而過,蜿蜒如帶,引水入溝渠。小河兩岸,種桃植杏,搖曳生姿。
已近黃昏,夕陽灑輝于河面,鐺鐺的時聲回蕩,河邊玩耍的孩子歡笑追趕著往家里跑。
街巷間,或有婦人倒提著笤帚,追趕頑皮的孩子,驚起犬吠雞鳴。
這么看上去,還真不錯。
但也就只可遠觀。
偶爾當做旅游觀景,或可行。
但要讓邱辰住在這,最多十天,他就受不了了。
今日探查了一下土地,詢問了一下收獲,村社中人的日子過得也就將將溫飽,田地產量也并不高。
每日忙碌,也著實疲憊。
前世邱辰也不是沒感受過田中農活,但那種種地,雖然也累,但實不是如今這種不可忍受的生活。
比之這里,謂之古神的壯闊神國,當得起。
春天開著拖拉機,拉著播種機混合化肥和種子,轉一圈。
過幾日噴灑上封閉藥,滅草。
待到夏日,十塊錢一畝,雇個無人機撒一圈農藥。
秋天打個電話叫來收割機,自己蹲在地頭抽支煙刷會手機,收完把糧卸進車里,回家……
他這個年紀的,縱然種地,甚至都能理解為什么要“汗滴禾下土”了。如同何不食肉糜一般反問:既除草滴汗,何不打藥?
這里就大不同。
如今正值夏日,村社農夫都要趁著天熱除草,頂著大太陽,方便除掉的草被曬死,免得下雨再生根。
再者,比起晨昏那鋪天蓋日的蚊蟲叮咬,還是汗滴禾下土相對遭罪少一些。
而且,村社農夫既在他的封地內,正如他要為上級封君履行軍事義務一樣,這些農夫也要履行對他的義務。
要先鋤完邱辰的田,才能去忙自家的地,這也需要搶時間。
就算這樣,時間也不多,過些日子還得為邱辰修繕房屋、準備馬草、伐木堆柴、修補道路、捕捉魚蝦、曬制魚干等等義務。
柴山頂上的邱辰忍不住搖搖頭,像是無意般隨口道:“你說,自圣王開辟以來,日子就是這般過。我爺爺時,村社這般;我爺爺的爺爺時,村社也是這般……就沒人想過變一變?”
聽到這話,一旁的邱九斤嚇了一跳,趕忙勸阻。
“老爺,你看這柴山,亦流傳了數百年不曾變過,如今仍是郁郁蔥蔥,何也?那河流蜿蜒,亦是數百年不曾變過,如今魚蝦仍是不少,何也?”
“蓋圣王有制: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鳣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這也是禮法的一部分。”
“是以,無人敢違制。一旦違制,恐混沌滋生、邪祟降臨。”
“禮法乃對抗混沌的圣人制度,無人敢改。誰知改動后,會什么模樣?老爺萬萬不可生出這種想法。”
“圣王制度,其中必有深意。輕易改動,只恐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許老爺覺得,只是改一下道路兩旁的樹,說不定就破壞了陣法,明日可能就地震落石……”
“我們既不知圣王深意,亦不能知其所以然,那就不如照樣做。”
邱辰尷尬一笑,連連嗯聲。
心想這世界,對普通人而言,實在是太絕望了。
絕望到壓根就沒希望。
“我就隨口一說。對了,你追隨我父親征戰,也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人物。你見過最強大的修煉者,何等力量?”
邱辰怕他多想,轉移了話題,也是想要了解下這方世界的修煉者到底是什么力量水平。
聞言,邱九斤臉上露出難以隱藏的艷羨之色。
“老爺,太強的修煉者我不曾見過。真正的強者若是出手,想必那是要天下大亂的大戰,我也不曾經歷過。”
“但是!我親眼見過一位強者,御風而行!”
“傳聞他能日行數千里,朝游東海看日出,暮至蒼梧觀晚霞,煞是叫人羨慕的不得了。”
“聽聞東海的貝最鮮、蒼梧的魚最嫩,他甚至能帶著東海的貝去吃蒼梧的魚,到的時候,貝還未臭,擺作兩盤,享齊鮮之福。”
看著邱九斤臉上掩飾不住的羨慕,邱辰忍不住抽了抽臉頰,問道:“那么,怎樣才能做到呢?”
邱九斤搖頭。
“我如何知道?但是聽您父親說,要天賦、毅力、機遇,缺一不可。再花上三五十年苦功,餐風飲露,日出而練日落不眠,修行不輟,當能做到。”
邱辰的臉頰已經抽的快要控制不住了,心說這都什么啊?
“得有天賦,得有毅力,得有機遇,還得餐風飲露,還得日出日落幾十年,就這才可能做到?”
邱九斤仍一臉艷羨。
“就這,多少人想吃這幾十年的苦,都沒機會呢。我等不能修煉,若是能,莫說幾十的苦,就是苦一輩子,也心甘情愿。”
邱辰呵了一聲。
前世的時候,自己不能修煉,去搬兩個月的磚,也能朝在東海看日出、暮至蒼梧觀日落。
這一世,自己能修煉,苦熬幾十年,結果也還是朝在東海看日出、暮至蒼梧觀日落。
那我特么不白修煉了嗎?
前世上個高中,苦熬三年,都未必能堅持努力。
如今卻叫自己修煉,日夜不息,苦熬十年二十年?
自己哪有這等毅力?
自己哪能堅持一件事堅持幾十年?
自己什么樣,自己心里沒數嗎?
去毬吧。
誰愛修煉誰練去吧,我這一世還是守著這片封地混吃等死吧。
或者……有沒有什么投機取巧的手段?
還是說……修煉這玩意兒,如床笫事,疲憊至極,但哆嗦的一瞬間,卻有極為強烈的正反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