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先射箭,后畫靶
- 舊日碎片
- 望舒慕羲和
- 5578字
- 2024-08-10 23:57:17
莫利想逃。
自從他們的祖先選擇躲入東海、食魚啖蝦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他們不會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諺語。
但他們祖先當初的選擇,本身就是對這句諺語的具象。
在邱辰射出邪剡注的那一刻,他的心氣已經徹底散了。
而逃,比起選擇死戰,死的幾率更大。
因為,除了要保存他自己。
為了逃,他還必須保存戰車。
否則,逃不過。
于是,邱辰剛剛射向御龜的那一箭,雖然只是尋常一箭,雖然并未擊穿龜甲,但卻讓莫利的內心防線徹底崩盤。
“他……他要射爆我的戰車,把我留下來射死!”
生出這樣的恐慌后,莫利只能讓戰車繼續繞圈狂奔,想要甩開邱辰的咬尾。
戰車對射術或者投擲,有陣法加成。
諸侯合戰,或可見到步戰武士對抗戰車、步戰武士為掩護戰車反擊對方步戰武士的場景。
有的強者就是在箭術和御車上沒有天賦,卻力能扛諸侯鎮運之鼎,一支長矛沖入戰車群中絕世無雙、斬將奪旗。
但顯然,不管是莫利,還是邱辰,暫時都不是走的這種術途。
戰車很重要。
內心破防的狀態下,莫利所能想到的,只能如此,只有如此。
但實際上,邱辰剛才射的那一箭,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他只是為了做個姿態:你看,老子射死你的族人、以剡注劈了你的魚叉,還有余力再射一箭哩。你不要再試圖你攻我守了哈,我強的一批,你不知道我告訴你,你趕緊逃跑。
之所以選擇龜龜為目標,純粹是因為目標更大,以及不需要和莫利進行靈力上的精神對抗。
射龜不破甲聽個響,總比射不中好。
雖然物質效果上,不破防和沒命中一樣,但精神效果那就大不相同。
戰車上,邱辰感覺到對面奔馳的慌亂,暗暗松了口氣。
他在盤算著畢生所學,用最后的機會,干掉對方。
也就是“三昧真火訣”所能催動的玄妙一箭。
此時,大受鼓舞的邱九斤,也用盡全力,維系著和麟獸的溝通。
難掩內心的興奮,也不想此時去贊嘆邱辰的天賦,而是靠著這些年作為親近侍從的本能,尋找切入的角度,去咬對面的尾巴。
這一次,邱辰勾動玉韘,朝著對面又射一箭。
這一箭,依舊沒有對著人,而是對準了拉車的龜。
他感覺出對面想跑,所以原本不是弱點的龜,此時已成弱點,逼著對方不得不將有限的靈力用于加持戰車的防御。
他也不怕對方故意詐敗,來個拖車射之類。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自己先射爆了他的助陣輔兵,又連續化解了他的三四次進攻,徹底打崩了對面的局勢。
就這樣情況下,如果尚有死戰之心。
亦或者,在戰車上冷靜下來,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堅定地說一句:心理戰!這是心理戰!
如此,其心態得何等強大?
若有這么強橫的內心,就這方可以修行的世界,其實力必強,何必偷偷摸摸搞伏擊?
甚至故意抓了三個娃娃,營造一種邪祟滋生的假象,等今日自己出村社大陣后搞偷襲?
在他的視角下,丟失的三個娃娃,就是莫利故意抓走,用來逼他出村社巡視而伏擊的。
錯誤的推理,卻得出了正確的結論。
果然,這一箭射出,正中龜殼。
龜殼上布滿靈氣的花紋,在被射中后,淡了許多。
按照邱辰的理解,破碎的前兆是出現花紋裂痕,而此方世界破碎的前兆,卻是花紋消減重歸平整。
邱辰能夠感覺到,對面的敵人用靈力加持了龜殼的防御,那種靈力的激蕩波動很明顯。
于是,經歷了慌亂、緊張、擔憂后的邱辰,笑了出來。
不怕你能防。
你體內的靈力總有窮盡。
而我的“火藥”,仍有剩余。
再度取玉韘勾弦,但這一次邱辰卻沒有急著激發,而是讓邱九斤操控著戰車,把對面逼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
如果對面要跑,邱辰確信,肯定會選擇水澤、溝渠、河流。
因為對面有鱗,乘車是龜。
也因為,之前射殺那些助陣輔兵的時候,剩余人下意識地逃離方向,就是旁邊的溝渠。
進水之后,跑的飛快。
而現在,龜車的前面是渠、右側是溝。
邱辰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呼吸,準備用最后一箭,解決掉他。
他要用的最后一箭,最為奇葩,奇葩程度比起邪法剡注更甚。
當然,偽裝后,這是君子射藝中的“井儀”。
而這套“邪·井儀”,在邱辰看來,不如叫“先射箭,后畫靶子”。
正·井儀之精妙之處,在于先畫靶子再射箭。
以四箭先射,形成井字,困住對方,亦以井為靶,再射最后的殺箭。
井儀之術,精妙之處就在于可以困對方于“井”中。
先做靶,后射箭。
邱辰的父親,就死在此箭術下。
井困戰車,無法移動,最終被人射爆、重傷。
而這套邪井儀……
邱辰帶著笑容,觀察著右側溝渠的場景。
此時敵方的戰車仍向前奔,再過片刻,就可逃入前方的溝渠。一旦入水,或可逃走。
但邱辰沒有并沒有去觀察前方的溝渠,而是繼續仔細觀察著右側溝渠,似想要將右側的場景盡數記入腦海。
片刻后,他將矛旗一抖,靈力激發,牽引還在后方助戰結陣的侍從甲士。
此時己方士氣正盛,擊鼓槌盾,其威更甚。
邱辰在戰車上輕吟《南畝》之詩的第三小節,眾侍從甲士盾擊為拍,追隨和唱。
這《南畝》之詩,共有六節,每一節都有不同的含義。
日,溫南而寒北,固田土稱南。
南畝之詩的第三小節,唱的是圣王制禮時候,對于田畝、溝渠、壟溝等等走向的規定。
不止井田,就算是大城巨邑,亦要遵守這等規矩。
何處的溝渠是東西的、何處的是南北的,看似都是閑來無用的強迫癥,實則有大用。
田畝溝渠的走向,本身也是一種陣法。
防守的時候,可以讓敵方的戰車顛簸減速;反攻的時候,可以讓出擊集結迅速整齊。
拋開靈法玄妙,以日常觀,順著壟溝跑那就跑的快;橫著壟溝跑,車輪怕是會起飛。
伴著男聲重唱,莫利感覺到自己的龜龜戰車猛然一抖,上下顛簸。
以肉眼觀,并未彈跳。
然靈法的感知,卻讓莫利感覺到戰車明顯減速,而且劇烈顛簸。
如開戰時他以泥濘法術試圖困住邱辰類似。
毫不猶豫,他沒有選擇以法術對抗,而是迅速做出了判斷。
向右跑!
跑到右邊的溝渠。
心意傳達,龜車急速轉向,在經歷了幾次短暫的顛簸后,筆直向右。
奔馳的線路沒有任何的曲折。
就像是從高處水渠引入田畝的水,似乎可以漫灌如澤,但最終,這些水流只能被困在人類提前挖好的壟溝里,不能左右移動,只能向前。
井、田、畝、渠、道、路,方方正正。
轂轍合于畝壟,左右難移,如水之就田,不能逾墑。
此,即,規,矩。
眼見莫利的戰車已經轉向,邱辰半閉著雙眼,在神魂中勾勒出一片虛無。
這片虛無中,自己引弓一射。
羽箭飛出,在某一刻,忽然固定在半空。
就像是視頻暫停,原本的連續,變為固定的畫。
在虛無的畫卷中,邱辰憑借神魂,在暫停的箭矢上,勾勒出一副畫面。
先射出箭,箭在虛無,再畫靶子。
憑借自己在神國中為杏子渲染世界的神魂,瞬間,邱辰就以箭矢為中心,勾勒出了莫利的喉部。
冒著濃水黏液的永不愈合的傷口,覆蓋了箭桿的一部分,使得畫卷中的羽箭呈現出一種貫穿喉部的姿態。
喉部具現,隨后便是清晰的莫利,似在依靠戰車上的靈紋符篆加持龜甲。
戰車在隨后,拉戰車的龜,如被靈箭擊中的瞬間,龜殼上的花紋淡散,新紋未生。
如剛才故事,御龜被射后,會縮起腦袋四肢,亦惟妙惟肖。
隨后,以貫穿的敵人為中心,迅速在虛無中勾勒出溝渠、石頭、樹木、田壟、道路……
空間對應,就此固定,畫面漸成,只留最后一筆。
虛無中,對應成畫,不再變動。
畫面漸成,先箭后靶。
畫面中,邱辰引弓,射出一箭。
這支箭,在右側水渠的第七株桃樹、第八棵杏樹、第三個轉彎、第九棵梨樹的四點雙線交叉范圍內,會射中敵人的喉嚨。
當然,作為善后,邱辰需要射出五箭。
后四箭,要射中桃樹、杏樹、轉彎的砥柱石、以及那棵梨樹。
以作“井儀”之態。
畫面既成,邱辰小拇指微動,五支羽箭自箭袋振出,懸在以玉韘勾弦的手尾。
目睹著莫利逃亡的姿態,靠著許多次渲染場景造就的神魂,心算出時間與空間的彼時彼刻彼處。
就在那一瞬。
邱辰扭轉拇指,玉韘激發。
靈箭躍出,正中龜甲。
拉車的龜果如神魂中畫的那般,縮殼防御。但此時已經接近了溝渠,縮殼同時,戰車滑行欲飛,似要落入水中。
動為靜的連續。
將靜的那短暫時間尺度內,邱辰體內的靈力激發而出,引弓連射,使出了偽裝為“井儀”的邪道箭術。
第一箭在離開弓弦的撓動瞬間,消失不見。
余下四箭,后發先至,沒羽于桃、杏、砥柱間。
并不連續的時間,細分為微小的刻度,在不連續時間的數個刻度內,射出的第一支羽箭就這么消失了。
而在某一刻,消失的羽箭再度浮現。
不知從何處來。
亦無人看清:
這一箭是如何破開了莫利的防御。
如何以箭鏃撕開他的血肉。
如何在撕開血肉后繼續向前,穿過喉管氣道,折斷了他的頸椎,箭鏃從他的后頸破出。
甚至,無人能看清這一箭是如何停下的。
仿佛,這一箭就該這樣,就該如此。
理論上,若是莫利的靈力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察覺那極小的時間尺度,他是可以避開這一箭的。
甚至不需要最微小的不連續的時間尺度。
畢竟,邱辰的這一箭,距離構擬那樣細微的時間尺度,還差得遠。
這套邪·井儀的先箭后靶,本質只是不連續的時間,而非連續的時間。
因為不連續,所以只有中與未中兩種狀態。
在時間尺度切換的那一刻,此箭切換為射中的狀態。
只是,邱辰此時拼盡全力所能構擬的時間尺度,還是太糙。
可饒是如此,這仍不是之前心氣已折的莫利所能阻擋的一箭。
莫利瞪著雙眼,用一種不可思議地神情看了下脖子上的箭羽,無聲地最后嘀咕了一句。
“噫!完,我中了……”
隨著戰車最后的顛簸,他的尸體重重地摔了下來,距離或可逃亡的溝渠僅有數丈。
縮殼的龜,再度將四肢腦袋伸出后,亦不再移動,呆愣愣地停在水邊。
操控戰車的族人不管不顧,躍水逃亡。
邱辰的戰車來到了這里,捂著鼻子,看了眼地上的尸體。
身上的鱗甲,沾上了田畝的泥土,就像是被太陽照射下的玄冰,迅速融化,化為腥臭的黏液,滴滴答答地粘在身上。
手足間隱約長出的蹼,化作長長的指甲,在死后快速生長。
原本高大的軀體,也迅速萎縮,復又成為了人的模樣,只是比起之前矮小了不少。
臭氣熏天。
就像是死魚、鮑貝混雜在一起,放在熱天里曝曬,又加了兩斤酸醋的味道。
看著死亡后變化的尸體,邱辰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倒不是可憐他,亦或是出于某種仁心。
圣王云:
蠃、鱗、毛、羽、昆,非人也。
在這里,人就是人,非是蠃蟲之長。
人可教化,圣王的規矩是普天下的,哪怕是藏于碧海,莽于黃沙,只要你還是人,圣王就承認你的人籍。
而在圣王規矩下,披鱗生鰓的“迷途者”,還是在死前重回“正途”。
“不辱人尸?!?
這亦是圣王規矩。
他對圣王規矩遵守的不太多,甚至算起來妥妥一個邪神代理人,但此時他又不得不守規矩。
本來,他是想著把莫利的尸體剁碎,做個實驗。
用敵人的血,做肥田的糞。
從“守恒”的角度,試試這玩意兒埋土里面,明年種上麥子,和旁邊不埋的做個對照實驗,淬靈的時候能不能增加靈露產量,是否能讓土地靈力增加。
只可惜,圣王規矩下,最后一刻,這個披鱗生鰓的玩意,重歸于人。
之前邱九斤已經給封君那發了信號,傳信的鷹隼很快就會把這里的危機告上,到時候上面定會派人來。
按照以往記憶,這種情況,尸體會被封君收走,怎么處置那就不知道了,總之是集中處置。
當然,諸侯交戰的情況又不同,尸體一般會送還給家屬,更不會辱尸。
所以,以尸肥田、對比實驗的想法,伴著這具軀體脫離蠃、鱗、毛、羽、昆的范疇,已不可能。
大為可惜。
哀嘆著搖了搖頭,邱九斤只當邱辰是初經戰場,感嘆人之死:畢竟,這玩意若是仍有鱗甲足蹼,就和殺雞屠狗差不多,未必有同感生死之悲??蛇@玩意兒最后褪去五蟲之征,不免感嘆。
他哪知道邱辰嘆息中全是不能以臟血為糞的可惜。
“老爺初次上陣殺人,不必多哀。倒是也給老爺提了個醒,修煉不可松懈。他技不如人,死在老爺井儀神射下……”
話也就到此為止,畢竟邱辰的附近也是死于敵人的井儀神射,被井儀困住,戰車被爆。
再往下說,那就不好說了,意思到了就是。
邱辰掩著鼻子,嘿了一聲,只道:“修煉不輟,正是自己活而他人死的依仗。戰場,是最好的勸學篇啊?!?
揭過此事,看了看不遠處在那呆愣的龜戰車,又問道:“這龜戰車,你見過沒?我能飼養嗎?”
此物雖不比麟獸迅捷,但邱辰覺得這東西一來甲厚,二來可以涉水。自己的封地就在海邊,日后指不定還有劫掠登岸的危機。
只是被人打,那就很不爽。
不若看前方黑洞洞,定是賊人巢穴,沖進去殺個干凈。
真到彼時,想來龜戰車強于麟獸戰車。
然而,邱九斤的搖頭,又打破了邱辰的好事。
“見過是見過,封君那里也有。只是,此物老爺養不了。”
“靈龜所食,盡出于深海。想要養靈龜,就要有東海島夷為奴?!?
邱辰拍手道:“這不巧了嗎?此番他們前來,肯定不是這么幾個人。料想這東海島夷來了不少,正好抓一些。”
邱九斤仍舊搖頭。
“老爺,封君手中有秘術,老爺卻沒有。讓這些島夷入水取食飼龜,他們難道不跑嗎?”
“不過,老爺也不必懊惱。此番戰勝,咱們能抓的島夷肯定不少,屆時也是一功。交與主君,可得賞賜。”
理論上,賞賜這東西,是上級對下級。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別嫌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但實際操作下來,并非如此。交多少自己用不到的戰利品,封君“賞賜”的物品,都是有潛規則和價值對應的。
只是,賞賜是賞賜、交易是交易,哪怕本質上就是交易,但形式上必須是賞賜。
畢竟,打仗還要這些下級武士呢。真要是賞罰不公,也沒人出力了。尤其是諸侯間的戰爭,爺換個封君,照樣是武士,只要不是主動投降,禮法上也說得過去。故意出工不出力叫你滅亡,非是爺不忠,而是我的君主不在了我沒法忠了。
邱辰琢磨了片刻,問道:“能賞人口嗎?或者,能不能賞一些百工匠人,制陣分井,擴大耕種的封地?”
邱九斤終于在這個問題上點了點頭。
“這倒是可以。而且,老爺得天授秋術,若能再領悟其余,主君也樂見于此。擴田增產,繳貢便多。”
“但是,這事也得老爺自己拿主意。也恐……也恐萬一主君見老爺手段,征召老爺入城侍奉,借老爺之術自己擴大田畝,也非不可能?!?
邱辰嗯了一聲,心道這算啥?算是自己拿個專利,被上級強征去賺錢,再給我個三瓜兩棗?
更慘點,把老子當個生產資料,比如機器,拿去擴大生產,拿走剩余價值?
到時候給我點靈露喝,別餓死,能維持生產就行。剩下的都拿走?
老子從貴族,混成能說話的工具了?
搓了搓手,嘬著牙花子,想了片刻,暗罵兩句。
“主君的支援,什么時候能到?是不是得詢問戰斗的過程?”
“應該很快就到。老爺此戰威武,必能顯名于君前。老爺如此年輕,就有此等手段,主君必會重視。所以……也說不準,會多賞賜老爺人口田畝?!?
邱九斤很有分寸,沒用“拉攏”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