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長出了鱗片，即便可以食魚啖蝦，可終究他們崇信的投靠的，在中土只能算是邪物，而非邪神。

那種與生俱來的對五谷的渴望，深深深刻在他們自己都已忘卻的、無法觸及的神魂深處。

若是邪神，或可將咀嚼五谷的那種甜蜜滿足，扭曲成對腥膻的嗜好。

但是邪物，只能讓他們生鱗批殼食魚啖蝦，卻扭曲不了那些人行走于大地時的注定。

正如龜龜戰(zhàn)車上的年輕族長，名以中土音念作莫利，族中語言便是魚叉。

船上的部眾，若以中土意譯，名字無非是魚、蝦、蟹、網(wǎng)、海、浪之類。

并無和五谷耕種息息相關(guān)的、或是抽象出高級詞，如：豐、碩、廷、禾、壯、秀之類的名字。

這是他們在魚蝦間，根本無法獨自創(chuàng)造出的高級詞匯。

可每次劫掠后，五谷，以及烹飪五谷的器具、五谷衍生的酒醋，都會成為部族間最搶手的戰(zhàn)利品。

莫利這一次劫掠，便想著與其搶“魚”，不如搶“漁網(wǎng)”。

某種程度上講，莫利和他們族群的那位祖先一樣，也是個失敗主義者。

在他的內(nèi)心，因為這種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失敗主義情緒，確信中土圣王的那套規(guī)矩法度在東海群島依舊有效、依舊可以壓制那里的混沌無序；但他所信奉的神明，卻肯定無法在中土呼風(fēng)喚雨、吞云吐霧。

他希望通過這次劫掠，以及這次劫掠后明年的五谷收獲，來確定他的地位威信，以及在整個酋族中嶄露頭角。

所以這一次劫掠的時機選的極為刁鉆。

太早，不可。

五谷未收，難道要讓族人去收割五谷？

太晚，亦不可。

收割既遂，演武練陣，到時候自己就算對個新人還有勝算，可抓人回去的可能就幾無可能了。

想著自己的聰慧，預(yù)支了那份被族眾擁戴信服的快意，莫利舉起了魚叉，奮力向前一揮。

鼓聲咚咚，七船并進。

他們的后面遠處，跟著他們浪紋的，是更多的小船。

那是跟隨他們劫掠、搶奪和運輸戰(zhàn)利品的全體族眾，男女老少。

…………

村社里。

收割已經(jīng)漸近尾聲。

今年是個好年頭，至少村社里是如此，并未出現(xiàn)什么意外。

田間地頭，許多村社的男女老少，蹲在地頭。

并不避“蓐收”鼻孔中噴出的麥芒碎屑，即便扎人迷眼。反倒是一些孩童，輪著胳膊，轉(zhuǎn)的如同風(fēng)車一般，追在“蓐收”制造的“麥芒迷霧”后面，歡聲玩鬧。

在某些不算淫祀邪神的故事里，蓐收是秋之神。

人們也會祭祀，這種祭祀當然不是淫祀。

但祭祀久了，祭祀已經(jīng)成為一種形式，一種流程式的形式。

祭祀的越發(fā)復(fù)雜，那種感恩或者崇敬的心，反倒更少了。

秋季每年都會到來。

麥子每年都會成熟。

秋之神的權(quán)柄，讓這種年復(fù)一年成為了習(xí)以為常。

而這位秋之神，又不是淫祀邪神，故而也就不會有“媽的你們不獻上祭品，或者喂老子點童男童女，我就不讓秋的一切來臨”之類的情況。

時間一久，理所當然之事，自也不會感激，更無崇恩。

但這一次，不同了。

當“收割機”以蓐收的某學(xué)派構(gòu)擬的神話形象，行走于田野時，他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對蓐收的崇恩感激。

往年這個時候，籠而統(tǒng)之地說，村社眾人當然有豐收的喜悅。

但，在這種籠而統(tǒng)之的豐收喜悅背后，卻是無數(shù)的雞飛狗跳。

在這種“豐收的喜悅”中。

孩子可能只是貪個玩，沒有去幫著割地，或者割的慢了，免不得就是一耳光打過去，罵兩句不知辛苦。

妻子可能只是疏忽了，竟忘了縫補布袋上的一處窟窿，免不得又是一場爭吵。

甚至，連無辜可憐的貓貓，在哪里曬個太陽，也可能挨上一腳：不去捉谷倉的老鼠，在這里曬太陽？

說到底，這種豐收的喜悅背后，是恐懼不安與疲憊交加。

每天彎腰的痛楚，天不亮就要起床的悶氣，擔(dān)心下雨著火的急躁，每天重復(fù)勞作的煩躁，憂慮收獲泡湯的不安，絕望冬季挨餓的恐懼。

抽象的豐收喜悅。

具體的雞飛狗跳。

這是年復(fù)一年都會出現(xiàn)的狀況。

唯獨今年，抽象的豐收喜悅，在顆粒歸倉前，就如此的具體。

女人聚在一起，提著口袋，一邊輕松地聊著天，一邊彎腰去撿拾地上遺留不多的麥穗。

時不時抬起頭，看著遠處的“蓐收”，說一句這些天已經(jīng)說了幾十遍幾百遍的贊嘆：好快啊，這一天能收幾千畝，收的又干凈。

愛玩的男孩女孩，在還未收割的麥田里，尋找窩嘞鳥的雛鳥。這種鳥叫聲清脆，又喜歡把巢安在麥田，最受孩子的喜愛。

男人們則隨意地坐在準備好的布袋上，在放麥之前的空閑里，享受著往年奢侈的收麥時節(jié)的閑聊。

甚至剛成年的小伙子，還有心思在剛收割完的麥田里，彼此叫囂著摔跤、角力。

“真好呀！怪不得城邑里的老爺們，也會祭祀秋神。你說，城里的老爺們，他們的田，是不是也是這么收的？”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前年我跟著太老爺去城里送貢，這成立的秋神像，和這位可有些不一樣。城里的秋神模樣，是……”

出過村社，去過城邑的人，悄悄指了指遠處正在收割的神像，小聲嘀咕著。

這倒不是不尊重，或者有什么疑惑。

只是為了彰顯一下，自己出過村社，去過城里，有過見識。

然而他出過村社，去過城里，自也有人走的更遠。

“那是你見得少。當年我跟著太老爺出征，在別國也見過秋神的神像。那里的，就和這個一樣。要不那天我看了一眼，就跪下來磕頭，頌他的名諱？”

“可是，我還真沒聽說，有哪位老爺，能請神至此，幫助收割的。咱們老爺還是心善吶。”

這樣夸了一句，立刻引來眾人共鳴。

操控此神像耗費多少精力不知，但是，當初召喚的時候，可是實打?qū)嵉赜昧税似快`露在牛馬軀體上作為祭品。

這是眾人都看到的。

在這種收獲的喜悅中，村社的人不禁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覺得太老爺死的真是時候。要是早知道新老爺這般心善，說不定要盼著早點死了。

八瓶靈露，那可不是小數(shù)目，就這樣用在了凡間事上，人們不免對未來的生活能輕松一點充滿了期待。

只是這種心思，誰也不敢明說。

況且，這話說的本來就有問題。說如今的老爺心善，如此感嘆，那不是暗戳戳地說，之前的太老爺不心善嗎？

或是有心或是無意，人們開始避開這個心善的話題，樣求著出去見過世面的人，講一講他國的光景、神像。

驚奇于原來同樣的神，在不同的地方，形象竟是不一樣的。

這并不奇怪。

邱辰召喚出的“蓐收”神像，只是諸多形態(tài)的一種。

既有以物來配神，必要盲人摸象的緣故。

也有學(xué)派不同，解釋世界的思路不同的理由。

正因如此，眼見著收割即將完成，邱九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詢問了一下邱辰，關(guān)于事后“祭祀和感謝”的儀式。

解釋世界的方式不同，祭祀的儀式也要不同，至少著重點要不同。

邱九斤算是見過些世面的，對此知道一些大概，但具體的祭祀儀式的區(qū)別，那就不懂了。

類似于主菜和配菜。

主菜，或者說，主儀式，那肯定是有規(guī)定的。不能胡亂祭，這是規(guī)矩。

配菜，那就大不相同。

固然，秋官不是邪神，只要主菜合規(guī)矩，大概不會因為配菜不足就發(fā)怒降禍。

但，如今終究不一樣了。

邱九斤覺得有必要專門提醒一下邱辰。

于是，在邱辰短暫休息的時候，邱九斤捧著一只巴掌大小的烏龜，來到了邱辰身邊。

“老爺，下個星期八，正是好日子。彼時收割已完，若要祭祀秋神，該如何祭？還請老爺告示，我也好早做準備。”

星期八，或許半年前對邱辰而言，這還是個古怪的稱呼。

但現(xiàn)在，對這里的一些情況早有大致的了解，邱九斤所言的“下個星期八”，于他聽來，早已沒有第一次聽到類似古怪時的驚詫。

這方世界，沒有月亮，至少現(xiàn)在沒有。

沒有月亮，所以也就沒有幾月幾月的說法，而是以天上的星座、星宿來紀年。

天上共二十八星宿，每年便有二十八宿。

一宿為十三天，既以星宿而分，所以一宿也稱一星期。

每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太陽最短的那一天，為圣王誕，又稱圣陽節(jié)。到底是圣王的生日，還是圣王定鼎天下制定制度的大日子，傳聞太多，歷史太久，早已各有說辭。

這樣正好每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個星期十三天。

每年二十八星期，或者二十八星宿，又分四季。

七星期為一季。

每隔四年，星辰流轉(zhuǎn)輪回，這一天稱之為四象輪回。

多出的四象輪回的那一天，以作閏年。

一星期十三日，七星期為一季，四季為一年，四年為一閏，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閏年多一天。

看上去和前世紀年幾乎一樣，連閏年都有。

唯二區(qū)別就是不存在一個月亮，一個星期是十三天。

二十八個星期，書面一點可以用角、亢、氐、房、心、尾、箕等星宿為名。

每個星期的十三天，也有一套專門的專有名詞。

但這些專有名詞，都是貴族學(xué)習(xí)的知識。

尋常人通俗點便直接說什么星期八、星期九之類。

邱辰也認得，邱九斤手里拿的那個小烏龜，叫歷龜。

歷法的歷。

龜背上的花紋，每天都會變化，四年進行一次脫殼。

通過龜背上的花紋，接受過教育，就能很容易知曉今日何日。

此物極為長壽，據(jù)說當年圣王建都時候的歷龜，至今還活著，仍被供奉在王宮當中。

天下歷龜，都是那一只的子嗣。

每次新天子登基，亦或者諸侯繼承而去朝見天子，授予歷龜都是重要儀式，以糾正歷法。

下級亦然。

邱辰伸手去摸了摸那個小烏龜，輕松問道：“你說下個星期八是好日子，那就祭唄。我雖要主持，但下面具體的流程細節(jié)，不都是你安排嗎？你也追隨我父親多年，我信得過。”

他不是很在意這些事。

而且，收割完畢，他還要忙更重要的事，修煉一些武技戰(zhàn)法，以便茍全性命于此亂世。

然而，邱九斤輕咳一聲，有些為難道：“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這個……老爺?shù)氖崭钌裥g(shù)，非自書中習(xí)得。而是得自天授。”

“天授其術(shù)，必有回響。老爺想必是與某種星宿有緣的，日后所能領(lǐng)悟的神術(shù)，也多來自這個緣分。”

“修煉時，悟道的術(shù)不同，與星宿的緣分也就不同，祭祀的方式也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悟道的路線不同，或者說怎么看待天下萬物的角度不同，祭祀的細節(jié)也不同。”

“這日后都是有好處的。”

“老爺運氣極佳，可謂神眷。昔日太老爺開始修煉，直到四年后，才第一次領(lǐng)悟了書本之外的天授技法。老爺才剛修煉，就得天授，這實在是大好事。”

“故而，這一次祭祀，更是重要。”

邱九斤對于修煉的細節(jié)并不知情，但對這些大概還是了解的。

人踏入修行一途，書本上所能學(xué)到的君子諸藝，是有限的。

在修煉中，會領(lǐng)悟一些新穎技巧，謂之神授。

有人說，這和天上的星宿有關(guān)，二十八顆星宿，所掌握的力量側(cè)重不同，會隨機降下某種技巧，在修煉中被領(lǐng)悟。

二十八途，皆可成就。

也有人說，這和星宿未必有關(guān)，而是取決于怎么去解釋這個世界。

因為你這樣理解世界，所以你才得到了與你的理解相關(guān)的技巧，而這種技巧又會反過來作用于你的思維，讓你更加深入以這種觀點去理解世界。

以邱辰召喚的“蓐收”為例。

昔日圣王之下，就是六官。

一旦將圣王故事神話化，那么六官任何一位作為從神，其權(quán)柄也必多樣。

而權(quán)柄之外，更要有各學(xué)派對世界的解釋方式，來具象神靈。

譬如秋官蓐收。

其權(quán)柄包括：收割、審法，誅辜，備盜，禁邪，飾牧，著聚，修城，補決，塞蹊，遏瀆，止流，雝溪，等等、等等。

當然了，什么檔次，祭什么權(quán)柄。

不能越級祭祀。

這么多的權(quán)柄，邱辰肯定沒資格全部祭祀。

他什么檔次？憑什么祭祀如審法、誅辜之類的權(quán)柄？

按照星宿說，這些權(quán)柄，每一個都有對應(yīng)的星辰。

邱辰獲得的神術(shù)，就是星辰的眷顧，要祭祀對應(yīng)的權(quán)柄、對應(yīng)的星辰，以便日后獲得更多的此權(quán)柄的神術(shù)。

按照學(xué)派說，這就更奇葩了。

比如邱辰此次召喚出的蓐收形象，為什么手里提著斧鉞？為什么要用白毛貓來塑形體？

很多地方的蓐收，并不是這般形象。

因為某學(xué)派認為，斧鉞是金，金伐木，故能收割。

秋對應(yīng)天象，是為白虎。沒有白虎，那可以用白毛貓暫時替代下，照貓畫虎，肯定比照著狗畫虎更相近。

故而此學(xué)派對蓐收的“盲人摸象”、“以物配神塑偶像”的結(jié)果，就是必要有金屬和白虎兩個元素。

而有些學(xué)派的蓐收形象，那就大不相同，因為人家根本不認這一套東西。

奇怪就奇怪在，不管怎么理解世界，好像都能獲得賜福和法術(shù)，并且會和世界觀對應(yīng)。

當然，各個學(xué)派的祭祀方式，也大不相同。

還有些學(xué)派，人家根本不語這些玩意兒，也不解釋這些東西，就靠著那些教科書的內(nèi)容，照樣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

就邱辰的表現(xiàn)，在邱九斤看來，顯然不是走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道途。

多半是在城邑官學(xué)的時候，接受了一些學(xué)說。受此影響，且領(lǐng)悟頗深，故而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得天授術(shù)。

然而，邱九斤并不知道，邱辰既不是走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道途，也不是什么金伐木五行的道途。

而是純粹的“邪神外道”，降下來一套被偽裝過的神術(shù)。

如同被塞到人間，潛伏在人間的人模樣的邪神信徒，用的技巧看起來都神圣無比，實則都是黑暗邪力的偽裝。

聽完邱九斤的大致解釋，邱辰心下忍不住吐槽。

“這邊是意識決定物質(zhì)？”

“這不是俺尋思之力嗎？”

“俺尋思金屬性能伐木屬性、蛇能吞吐、蟲能搬運麥粒，所以組合在一起，就能搞出來蓐收的收割形態(tài)？并且應(yīng)該是有人這么尋思過，否則木雕小姐姐不會留下這么個引人注目的神術(shù)。而且，大部分舊日碎片降世，肯定都經(jīng)過了偽裝，且應(yīng)該一定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正道法術(shù)。”

“可那也不對啊？木雕小姐姐當年也俺尋思了。俺尋思世界是古神的尸體，所以幾十億年下來，尸體化成了煤炭石油硝石……可并沒有啊？”

“俺尋思，尋思的內(nèi)容，也必須遵守這方世界的某種基本法？那才是更高法則？”

邱九斤也是個二半吊子，邱辰又是剛?cè)胄扌校蛑匦⑧粲诖迳纾娮R不足。

只能連蒙帶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