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上,勁風消散,碧波微紋,正是適合航行的好日子。
七艘不大的小船,揚起風帆。
鼓聲咚咚,似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將這七艘小船連成一個人字形,正合破浪。
在這七艘小船的的夾后,水中滑行著一輛戰車。
拉著戰車的,非馬非魚,而是兩頭碩大的烏龜。
龜殼厚重,上面布滿奇異的花紋,淡綠色中帶著一股墨黑,在風浪中隱隱發光。
大龜身上,橫著一支T字形的木桿。
兩頭大龜就在T字形的兩側,后面拉著一輛裝飾著水草、貝殼、以及一個奇異的、能在夜晚放光的寶珠的戰車。
龜殼厚重,只看模樣,莫說鞭打,只怕是弓箭射中,也未必能對駕車的龜龜產生什么傷害。
駕車的人,手中并無鞭子銳刺之類。
而是提著一支魚竿。
魚線就垂在兩頭龜龜的前面,掛著一個紫黑色的奇怪果子。
果子下面,還有延長的魚線,深入水面,似在釣魚。
兩頭龜龜似乎對這種紫黑色的果子極為迷戀,奮力前游,想要吃一口掛在前面的果子。
然而它們每往前一步,果子也跟著往前一步。
近在咫尺,可怎么也夠不到。
想要放棄,卻又近在咫尺。
就這樣在這個果子的引誘下,兩頭龜龜奮力向前,追逐那近在咫尺的希望。
駕車的人也極有技巧。
好幾次,那枚紫黑色的果子都已經到了龜龜嘴邊,但距離控制的極佳,讓兩頭龜龜只能舔一下,卻絕不可能吃到。
除了駕車的人,戰車上還有兩人。
一人身前放著一口魚皮戰鼓,此時并未敲動。
另一人,年紀看起來二十七八歲,光著上身,露出一身魚鱗樣的皮膚,閃閃發光。
脖子處,有幾處看起來像是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不斷從里面流出一些淡黃色的膿液。
這些膿液順著身上的魚鱗滑落,一滴一滴,黏稠的像是蜜,滋潤著身上的鱗片,不被烈日灼燒。
其余人的脖子上,并沒有這樣的傷口。
但他們的身上也有類似的鱗片,不斷地用水潑灑。
或是咀嚼一些奇怪的果子,張開嘴巴,舌尖頂著上顎,用大貝殼或者大海螺殼,接住留下的口水,涂抹在鱗片上。
脖子上有永不愈合傷口的那人,右手提著一口魚叉樣的兵刃,一人多高。
身后的車廂里,放著一套魚皮甲,還有十余支更短一些、看起來適合投擲的魚叉。
此時這人半蹲在戰車上,左手深入水面。
水面下,是幾條很普通的魚。
手指微微顫動,似乎在和魚交流什么,亦或者感知魚的一些異樣。
片刻后,他站起身,沖著前面的七艘小船上的人說道:“一切如常。”
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似乎微微的海浪就能淹沒這樣的聲響。
但詭異的是,這并不大的聲響,卻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就像是他把聲音打了包,按照多少人分成多少份,均勻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
船上的人聽到一切如常的告知,再度歡騰。
戰車上,操控烏龜駕車的人高興地甩了一下魚竿,讓兩頭龜龜加了加速度,追上那些興奮起來的水手。
“族長,那些中土人就是古怪,偏要守什么孝。這一次登岸劫掠,必定成功。”
被稱作族長的那人哈哈一笑,頗有些得意,不由指了指水中那幾條奇怪的魚。
“這些魚,并無太多的智識,但卻能傳遞簡單的信息。之前我得神靈庇護,得此靈識法,其余酋族多有嘲笑,以為這是無甚用的手段。”
“中土人守孝禮法,亙古不變。這些魚雖智識不足,但我卻知道那里有喪事。有喪事,便意味著那是新老交接最脆弱的時候。”
“他們如何知道,神靈賜福諸術,只有會不會用,而沒有好不好用。他們這樣說,既是褻瀆神靈,又是蠢笨無知。”
說到神靈的時候,年輕族長的臉上浮現出無比虔敬的神色。
傳說中,他們族群本來也是生活在中土海邊,祭祀的也不是此時信奉的神。
隨著中土圣王出現,開疆拓土,他們族群中的其余部族,祈求神靈,以求對抗。
唯獨他們的祖先,在與圣王諸侯的武士交戰幾次后,生出了濃濃的失敗情緒。
膽小、怯戰、逃跑,一時間成為族群中人人嘲諷的對象。
甚至給了許多侮辱性的稱呼,還在族群大會中裝飾上了龜殼,示意他向烏龜一樣,只會縮頭。
只是沒人知道,這位祖先不但認為圣王諸侯不可戰勝,甚至覺得連他們信奉的神,都是狗屁,不如早早跳船,早做打算。
如果神靈真如祂說的那么強,應該直接以神力毀滅圣都,把圣王挫骨揚灰。而不是被圣王后裔,在神靈土地上封邦建國,并且把神靈的祭祀全部毀掉,斥為邪物……甚至,連邪神這樣的稱呼都不給。
中土講究禮法,甚至連邪祟也要講究等級。邪神、邪物,如同天子、諸侯、大夫,那是不可逾越的階層。
在濃濃的失敗主義情緒下,這位被掛上龜殼羞辱、被族群視作縮頭龜的酋長,背棄了祖先的信仰,轉投了另一位神靈。
于是,整個部族的人,長出了鱗片,被其余部族視作怪物,嘲笑更劇。
許多年后。
族群里那些不是怪物的部落,淪為中土的野人。
族群里那些嘲笑過他們的酋長,或是戰死、或是被俘。
族群信奉的神靈,被分封在東海的強大諸侯一劍斬殺。
尸體就掛在那位諸侯的一座新城,頭骨做成了城門。
僅在史書中留下了寥寥數語,甚至寥寥數語中的關鍵信息還是這玩意兒不好吃。
“齊侯射之,貫其目,遁。追之,斬。烹其肉犒軍,饐,乃棄。筑新城于巢,顱為北門。”
唯獨這個被稱作怪物、縮頭龜的族群,早早跑路,在東海的島嶼上,憑借著神靈吞吐的迷霧,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族群,保留了很多上古遺留,有一套完全不同于圣王天下的祭祀體系和力量傳承。
如果陸上打不過,那就早早長出鱗片,跑到海里。據說當初他們如今信奉的神靈,就是這么做的。
這位年輕的族長,覺得族群里的其余部族,并沒有傳承多少神靈的智慧,反倒是和當年那些嘲笑他們是縮頭龜的人差不多,并沒有腦子。
這是他成為小部落新族長后的第一次劫掠,和其余部落里那些根本沒有計劃、幾個部落合伙,挑一處便劫的辦法不同。
他忍了幾年,經受了部落的不滿、經受了其余部落的嘲弄,終于等到了這樣的機會。
散布那種魚于各處河口,借助他們傳來的零碎信息,尋找薄弱處。
于時節來看,麥收時節,大城大邑這些年擴展太快,需要更多的武士來維護陣法、對抗混沌。
所以,那些村社正是薄弱時候。
而麥收時劫掠,亦可奪取足夠的戰利品。
但依舊不夠。
若是趕上有人守喪,新老交替,那才是完美時機。
因為,他不但要劫糧、劫靈露。
更要劫人。
劫可以種田的人,劫懂萃靈的人,劫中土的修行者,壯大部族。
其余部落那種劫掠,在他看來,實在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