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后,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后,我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于那么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鐘綠。但是即使以后我沒有再得到關于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后,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后,百羅告訴我說:
“鐘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郁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里也的確相信鐘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并且由作品里我更知道他留給鐘綠的情緒,私下里很覺到鐘綠幸福。至于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嘆息,想象到鐘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丑,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跡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鐘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鐘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里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鐘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后面。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鐘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悲慟的消息,還在此后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后,正在家鄉游歷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鐘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于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多少有點鐘綠自己的安排,并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還聽見鐘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刊于
1935年6月16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56期
模影零篇\吉公
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內中居住著種種色色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于固定的,或屬于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個時間里,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做一個舊家族。那個并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于里面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于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稀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復回味起來,當時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眼里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仿佛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并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
他是我們的舅公,這事實是經“大人們”指點給我們一群小孩子知道的。于是我們都叫他做“吉公”,并不疑問到這事實的確實性。但是大人們卻又在其他的時候里,間接的或直接的,告訴我們,他并不是我們的舅公的許多話!凡屬于故事的話,當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記憶里,這舅公的來歷,就永遠的在我們心里留下痕跡。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里,竟然“出了事”。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著抬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里唱著土白的山歌,由供著神位的后廳抬到前面正廳里去……(我們心里在這里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著膊;穿著桃花大紅肚兜,抬著一個朱漆木桶;里面裝著一個白錫鑲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后面,外曾祖父手里拿著一根旱煙管,由門后出來,無意中碰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里去。
這個吉公用不著說是抱來替代那慘死去的聰明孩子的。但這是又過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經老了,祖母已將出閣時候的事。講故事的誰也沒有提到吉公小時是如何長得聰明美麗的話。如果講到吉公小時的情形,且必用一點嘆息的口氣說起這吉公如何的頑皮,如何的不愛念書,尤其是關于學問是如何的沒有興趣,長大起來,他也始終不能去參加他們認為光榮的考試。
就一種理論講,我們自己既在那里讀書學做對子,聽到吉公不會這門事,在心理上對吉公發生了一點點輕視并不怎樣不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不止對他的感情總是那么柔和,時常且對他發生不少的驚訝和欽佩。
吉公住在一個跨院的舊樓上邊。不止在現時回想起來,那地方是個浪漫的去處,就是在當時,我們也未嘗不覺到那一曲小小的舊廊,上邊斜著吱吱啞啞的那么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們的境界既被限制在一所四面有圍墻的宅子里,那活潑的孩子心有時總不肯在單調的生活中磋磨過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制的范圍以內尋覓新鮮。在一片小小的地面上,我們認為最多變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無論哪一個小角落里,似乎都藏著無數的奇異,我們對它便都感著極大興味。
所以挑水老李住的兩間平房,遠在茶園子的后門邊,和退休的老陳媽所看守的廚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們尋覓新鮮的活動中,或可以說長成的過程中,都是絕對必需的。吉公住的那小跨院的舊樓,則更不必說了。
在那樓上,我們所受的教育,所汲取的知識,許多確非負責我們教育的大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隨便說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鳴鐘的機輪的動作,世界地圖,油畫的外國軍隊軍艦,和照相技術的種種,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吉公這個人,他的生平,他的樣子,脾氣,他自己對于這些新知識的興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對于種種新鮮事情的好奇,卻還活像個孩子。在許多人跟前,他被認為是個不讀書不上進的落魄者,所以在舉動上,在人前時,他便習慣于慚愧,謙卑,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回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復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著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著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
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但在當時,吉公只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著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里,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那大小幾十口復雜的家庭里,各人都能將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里去。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著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面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于我有說不出的滋味。飯吃過,隨便在哪個蔭涼處呆著,用不著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里去,并不為的找吉公,只站在門洞里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面來回地搖晃。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只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順著人影偷著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里忙著一件東西。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面。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筑在這點點同情上。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里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嘗試。夜里,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沖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里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里面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鐘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臥在一個盤子里,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桌上竟還放著一副千里鏡,墻上滿掛著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爭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么修理鐘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嘆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么!”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著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嘆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說話時吉公帶著無限的悵惘。我卻沒有聽懂什么工廠什么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里去看一個洋貨鋪里面有個修理鐘表的柜臺,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里弄個鐘,許多地方還沒有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著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鐘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著那么一個上東洋去了么?”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里去的,那里都是粗的工人火伕等管著。”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伕的機器房里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著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干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軍官吧,他就懂炮車里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干的,洋人比我們能干,就為他們的機器……”
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怕他發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后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聽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贊,尤其是女人們喜歡的了不得。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里照相。六嬸娘梳著油光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
她的院里有幾棵梅花,幾竿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對于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于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著擺茶幾,安放細致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面還要排著講究的盆花,然后兩旁列著幾張直背椅各人按著輩分,歲數各個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著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著。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并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并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著照相機,帶著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里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掛在窗上,里面點著小紅燈,吉公駝著背在黑暗中來往的工作。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里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上活動,他對于其他機器的愛好,卻并不在照相以下。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于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只好安于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拿了許多所謂“洋槍”到吉公那里,請他給揩擦上油。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吉公開一瓶橄欖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著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在手里,開開這里,動動那里,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聽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里點頭領教。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對吉公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聽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吉公聽了,黯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多少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彝士運河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歷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我更記得平常不說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后吉公離開我們家,卻并不為著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著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并且時常地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為著對于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戴著朝珠譜褂的單人留影。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