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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說(5)

關于鐘綠的體面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鐘綠家里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鐘綠多么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為著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地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么傲慢,瀟灑,穿著得那么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鐘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鐘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著戀愛鐘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于鐘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著也只覺到平常,并不十分起勁。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后不自覺地便對于鐘綠動了好奇心。

一樁是同系中最標致的女同學講的。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

她是監制部的總管,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著裁剪,做好后再找人試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制衣室門口遇見一個制衣部里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著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你猜,”她接著說,“我推開門時看到了什么?”

她喘口氣望著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里,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著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面,默默地,立著那么一個鐘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支點亮的長燭。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著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話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后,鐘綠在我心里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鐘綠的名字時,我腦子里便浮起一張圖畫。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著一枝蠟走過。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鐘綠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于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里來的。這個臉色清癯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郁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為著戀愛鐘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里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鐘綠!”

“為什么呢?”我倒有點好奇了。

“因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著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瞇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煙。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

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著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忽然間,我聽到背后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走下了臺階沖入大雨中去!那是鐘綠……“我認得是鐘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只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勃森說鐘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鐘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里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著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么,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著三角的頭巾。”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朋友叉著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鐘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著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鐘綠在雨里,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鐘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嘆口氣,“我總老記著這樁事,鐘綠在大風雨里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后,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鐘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于鐘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鐘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的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于這流浪的鐘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里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么,你知道么?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么,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墻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么?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不,不,為什么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斗士——(多美麗的戰爭!)——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這回任何一束什么花,我也決意不再制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墮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里哪一部分也受點傷。“我到鄉村里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里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著‘知識’

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著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里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里。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里提著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平的兩頭。“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后有個什么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么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里去……“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么?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松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著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里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里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鐘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此后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里讀書老是開著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著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著有人拿沙子拋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著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

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我躡著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鐘綠,鐘綠她來到這里,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么熟識,卻又是那么神話的鐘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著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著半個臉,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里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么壞!

在黑夜里,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著,末后寬柔溫好,帶點回響。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么可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只覺到奇怪,鐘綠在我心里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面懸著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墻放兩架睡榻,罩著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著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秘。鐘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占這房里唯一的寶座么?”不知為什么,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著燈下披著紅衣的她。看她里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里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著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只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青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只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形體!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著。

我的小銅壺里本來燒著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這回她卻怔了說:“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我笑了說:“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跡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里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說,“學校里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里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性!”

她說:“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夢。這兩年來我飄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什么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么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里,喝她幾千里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的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著,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兒,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著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純凈的形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將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我看著她耐性地,細致地,解除臂上的銅鐲,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來。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諒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態,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著韻律。我心里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鐘綠真無法比較得來。

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鐘綠說:

“鐘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么?”她伸手撫著我的頭后(那時我的頭是低著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里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著不知道我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呵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里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我說那是因為時候到底是半夜了,房東太太在夢里也無從干涉,其實她才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著她的靦腆。男朋友從來只到過我樓梯底下的,就是在樓梯邊上坐著,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鐘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并無多大距離!”

那時我睡在床上和她談天,屋子里僅點一盞小燈。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才回到床上抱著膝蓋抽煙,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著嘴噴出一個一個的煙圈,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里搬弄床前我的夾旗袍,“我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么樣子。我頂愛坐帆船了。”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了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愿意死在你的愛人懷里!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著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瞇著兩只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后,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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