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茨威格中短篇小說精選
- (奧)斯蒂芬·茨威格
- 1759字
- 2024-07-30 11:19:39
以幽微人性,達成更深刻的批評
遺憾的是,在一百多年間,歐洲和中國的讀者對茨威格作品的所有解讀由于不同的原因和作品的原軸產生了一定的偏離。在德國和奧地利,茨威格一直是最受爭議和批評的作家之一。和中國讀者的傳統想象不同,茨威格本人并沒有因為猶太血統和反戰立場而備受尊崇;相反,許多著名作家曾經公開對茨威格表示過厭惡和蔑視。
20世紀20年代,在德奧文化界曾卷起過一股“茨威格抨擊潮”,代表人物偏偏是當時奧地利文壇的三位頂級作家—卡爾·克勞斯、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羅伯特·穆齊爾。克勞斯批評茨威格的作品逃脫不了哈布斯堡王朝的懷舊烙印,沉浸于用煽情的故事討好諸國讀者,無視德語文學的真正時代精神:“茨威格先生精通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除了德語。”穆齊爾厭惡茨威格的外交手腕和做派:“他喜歡周游列國,享受各國部長的接待,不停地巡回演講,在外國宣揚人道主義,他是所謂的國家精神的業務代理人。”霍夫曼斯塔爾一直不承認茨威格戲劇作品的價值,在薩爾茨堡戲劇節的審核中多次親自把茨威格的劇作剔除。
在茨威格生活的時代,他遭受了種種責難和非議。他的一生都在不停地旅行,并熱衷于和各種作家、名人、外交官建立關系;他被作家同僚諷刺為“漂泊的薩爾茨堡人”,到處出席作家協會和筆會的活動,在各種慶典上發表演說,在美國和南美巡回演講;和他熱衷外交和宣傳自己作品的做派相反,茨威格本人在一生中從未加入任何政治陣營,也沒明確表達過反法西斯的意向,哪怕在流亡時期,他也未曾公開或者在作品中表達過任何支持猶太人和反對納粹德國的意向。一直保持沉默和疏離的茨威格受到了其他流亡作家的非難;他的自傳《昨日的世界》出版后并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推崇,而是招來了一片罵聲。諾獎得主、德國作家托馬斯·曼說這部作品“可悲又可笑,幼稚至極”,因為茨威格在書中規避了時代和政治,甚至煽動民眾主動回避與納粹相關的問題;德國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毫不留情地指責茨威格“無知到嚇人,純潔到可怕”,因為他居然“在這部堂而皇之的傳記中還用假大空的和平主義套話來談論一戰,自欺欺人地把1924-1933年之間充滿危機的過渡期視為回歸日常的契機”。
誠然,茨威格對政治的疏離和寫作的方式為他在歐洲招致了長達幾十年的罵名。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茨威格是20世紀罕見的、真正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作家。他作為擁有百萬銷量的作家和熱愛文化事業的旅行者活躍在國際文學界,跨越了語言和種族的障礙,積極地通過各種刊物和譯著為德奧居民傳播先進的文學文化(比如通過他的努力,比利時作家維爾哈倫在德國獲得關注),而且還參與建立了今日的國際筆會。同時,通過他的大量不受國別限制的文學與傳記作品,茨威格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歐洲文化的一體化,從而間接對抗了納粹所代表的右翼思想和極端民族主義。事實上,和茨威格曾經為其寫過傳記的伊拉斯謨一樣,茨威格本人規避政治并非因為怯懦和自欺欺人;和《重負》中的費迪南一樣,他已經清楚意識到戰爭機器的殘酷,然而他選擇了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抵抗,那就是通過寫作,通過一種謹慎的審視,一種精神上的文化統一體的理念,一種不受限制的文學世界主義。與通過政治立場的作秀來彰顯反戰精神相比,茨威格更擅長通過對人性幽微的洞燭來展示世界的狀態,從而達成一種更深刻的批評。與大多數同時期的作家不同,茨威格的小說作品一直聚焦人物纖毫的內心,挖掘其中的無限,從而在另一層面上通過人類的執念和受限的方式來展示歷史對個體命運和自由的束縛。《象棋的故事》何嘗不是一個抨擊納粹暴政的故事呢?在B博士最終的自我作戰與對弈幻覺中,破壞的機制已經成型,若不是命運的眷顧,他可能不只是一個受害者,甚至會成為殺戮機器中的一個零件。
今時今日,茨威格的作品和人生在歐洲引起了越來越多的反思和關注。2016年,德國導演瑪麗亞·施拉德根據茨威格生平改編的電影《黎明前》聚焦茨威格和妻子在自殺前的最后日子,試圖讓他們悲劇性的決定變得可以理解;名導韋斯·安德森2014年入圍柏林電影節的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其靈感也來源于茨威格的自傳《昨日的世界》,并擷取了《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和《心靈的焦灼》等作品中的片段。可見在我們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嘗試從新的角度理解茨威格,理解他小說世界里的束縛與無限,理解他作品中的人性幽微處,理解他的文化世界主義,還有他對一個逝去的歐洲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