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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時代棄兒

“你說什么?姓郗的有種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一只大手啪的一聲拍在郗嬈面前的桌子上,震得她耳膜生疼,腦袋也跟著嗡嗡響。

郗嬈順著這只手看上去,是一條粗壯的花臂,圖案似龍似蟲,大概因為年代久遠,線條已經黑里透藍,像她小時候用過的藍黑墨水。

“屈先生,”她清了清嗓子,“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公司因為經營原因,需要大規模裁減人員,裁員方案已經上報到勞動部門……”

“我不管你這些,”花臂在郗嬈眼前一揮,帶起一陣微風,“我就告訴你,老子在這個地方干了好幾年了,今天你一句話就想趕老子走,做夢!”

“那你要怎么樣?”郗嬈抬起頭,冷冷地問。

“不怎么樣,你裁你的人,我上我的班,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花臂哥說完,扯了扯自己身上胡亂穿著的工作服襯衫,“也省得大家不痛快。”

“那如果我偏要裁掉你呢?”郗嬈又問。

“姓郗的!”花臂哥臉色一變,一把抓起桌上的馬克杯砸下,“別以為你是女人老子就下不了手!”

馬克杯落在灰色地磚上,碎成了幾片。

郗嬈目光紋絲不動,“我沒這樣想過。”

“不過我建議您冷靜一下。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我沒說錯吧?這條法律我想您比我熟悉。畢竟您十幾年前,就是因為這個罪被判刑的吧?聽說被判過刑的再次犯罪會加重處罰,是知道是不是真的?”

這話一出口,花臂哥的臉色更難看,幾乎是紅里透紫,“你查老子?”

郗嬈不置可否,“別說公司這次裁員,并不是針對您個人。就算是針對您個人,您怕也不是那個有資格喊冤的人吧?”

說著她把一疊紙推到花臂哥面前,“這是您今年的考勤記錄。您這個班上的可真是逍遙自在,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原公司一分錢也沒有扣過您的。換成我是您,我也舍不得這么一份工作。”

“只可惜公司老板換人了,現在沒您的地方了。所以,您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她話音未落,花臂哥冷笑一聲,“你以為老子是嚇大的?”

他一邊說一邊拉過旁邊的椅子,抬腳跨坐在上面,“老子今天就不走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能把您怎么樣?”郗嬈一手轉動著簽字筆淡淡地說,“無非就是取消工牌和考勤,停發工資,您愛來就來,愛待多久待多久,反正公司的裁員通知書會快遞給您的。”

“臭娘們,你給老子玩陰的?”

花臂哥正要爆發,門突然被人推開了一條縫。

“郗經理,您下一個是不是要和李玥談?”前臺妹子語氣焦急,“可是李玥不見了,我親眼看見她從門口跑出去的。”

跑了?郗嬈的眉頭皺了起來。

“哈哈,”花臂哥突然放聲大笑,“姓郗的,你要是有本事把這女的給趕回家,老子就給你簽這個字。”

“一言為定。”

郗嬈說完,轉頭看向了窗外。

郗嬈這次接的案子,是一家跨國公司。公司成立已經十幾年了,做的是停車場管理的生意。

幾個月前,他們陸續收購了本市多家停車場管理公司,就在這些公司的員工期待著跟在有實力的大老板后面吃香的喝辣的的時候,公司突然投入上百萬元,購買了一套停車場無人收費系統。

這就意味著,他們再也不需要人工收費了。也意味著,近八十名收費員即將被裁員。

“我知道人工智能替代人類從事一些重復性勞動,這是大勢所趨,”郗嬈一邊說一邊抬手給對方續茶,“只是師兄,你為什么會找上我?”

被她稱為師兄的男人叫許川,比郗嬈高幾屆,和郗嬈的關系一向不錯。他畢業以后就進入這家公司做HR,目前已經任職中國區的人力資源總監,裁員的事情,就是由他在總體負責。

“說實話,”聽到郗嬈的問題,許川笑了,“年輕的、工作時間短的,我們自己已經陸續處理了。剩下這二三十個,要么是簽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要么是一家人就指望這一個賺錢養家,不管是協商還是勸退,你知道的,公司都不太方便出面處理。”

這倒是實話,郗嬈微笑看向他,“這可是個大案子,師兄,我該怎么感謝你呢?”

許川連忙擺手,“你可千萬別這么說。只要你能順順當當把這些人給我裁了,就是幫了我大忙了。”

“那預算呢?”郗嬈問。

“N+1。”

“師兄,”郗嬈垂下眼,用杯子蓋撥弄著飄在茶水上的嫩葉,“你說的這幾類人,都屬于法律規定經濟裁員的時候不能裁減的,一定要裁他們嗎?”

“不然呢?我留下一堆老弱病殘養著?”許川搖頭,“我們做的是企業,不是福利機構。其實有的人,我個人也很同情,但是話說回來,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早晚會被社會淘汰,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郗嬈沉默了。

從某種程度上,她認同許川的觀點。對于有些人,拋棄他們的是時代,不是某一家公司,更不是她這個裁員顧問。

“好,這個案子我接了。”她最后說。

一哭二鬧三上吊,謾罵威脅揮拳頭。

實際上進行裁員談判的時候,對方這些反應郗嬈已經司空見慣。你都要讓人家卷鋪蓋走人了,難道還指望人家對你彬彬有禮嗎?

只是以郗嬈的經驗,大多數人談到最后,不過就是個補償金多少的問題。而就算是在這個問題上,與那些只聽到過“n+1”這個名詞甚至連具體怎么核算都不懂的普通員工相比,郗嬈的專業性也可以全面碾壓他們。

所以到了第三天,裁員清單上的人,只剩下最后兩塊“難啃的骨頭”——花臂哥和李玥。

用許川的話說,“花臂哥”是個出了名的危險分子,犯起混來真的會打人,否則前一家公司也不會一直留他到現在。而李玥,許川皺眉想了半天,然后搖搖頭,“你和她溝通以后就明白了。”

郗嬈倒是想和她溝通,可這邊花臂哥還沒搞定,那邊李玥跑了。

“她為什么跑?”郗嬈問來報信的前臺妹子。

前臺妹子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郗嬈拿起手機,正準備按照員工信息表上李玥的電話撥過去,妹子卻又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李玥跑出去之前接了一個電話。我隱約聽見好像是剛剛被裁掉的一個同事打過來的。”

郗嬈想了想問,“他們很熟?”

“算不上,最多也就是認識。”

那這個時候,他們之間會說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之前為了避免被裁員工聯合起來和公司對抗,公司把裁員這件事做得非常隱秘。恰好這些員工大多數都分散在不同的停車場,彼此之間毫無交集,所以消息一直沒有被擴散出去。

而今天,郗嬈猜測很可能就是有的人拿了賠償,又擔心別人拿得多了自己吃虧,所以想打聽一下。

結果恰好這個人認識李玥,就把電話打到了她這里。而這通電話使原本對于裁員一無所知的李玥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她不想接受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她逃了。

“要不,我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回來和您溝通吧?”聽了郗嬈的分析,前臺妹子拿起手機就準備撥號。

“不用了,”郗嬈擺擺手,“我自己去找她。”

事實上,李玥跑都跑了,又怎么會再接公司這些人的電話呢?至于一個電話把她找回來,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李玥所在的停車場在一家高端寫字樓負一層。

郗嬈開車進去,經過道閘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旁邊收費亭。

收費亭里坐著一個女人。

女人三十出頭的樣子,微低著頭,長發柔順的披在肩上,側影看上去溫柔小巧,和員工信息表上的照片很像,只是似乎略老了一些。

郗嬈轉個彎,找到最近的車位把車停好,拿起《協商解除勞動合同協議》,朝著收費亭走了過去。

距離收費亭還有四五米遠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李玥突然抬起頭,視線不偏不倚的投向郗嬈。兩個女人在昏暗的燈光里對視了幾秒鐘,出乎郗嬈預料的,李玥迅速起身推開收費亭的門,毫不猶豫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

“李玥,”郗嬈稍稍提高了聲音,“你這樣做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李玥背影微微頓了頓,落下的腳步反而更快。

她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郗嬈抱臂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她離開的方向,半晌,輕輕笑了笑。

自己這只大灰狼把小白兔給嚇跑了,還得想辦法把她給找回來。

畢竟是已經簽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員工,而且和花臂哥不同,人家以往工作中沒出過問題,除了協商解除勞動合同,郗嬈也確實沒有其他選擇。

員工信息表上登記的李玥的住址是距離停車場十分鐘車程的一個小區。

郗嬈在對面的咖啡廳坐到晚上7點,估計著李玥怎么也應該到家了,才帶著微笑敲開了門。然而,令她怎么也沒想到的是,開門的年輕男孩只說了一句“什么李玥,不認識”,就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郗嬈再次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李玥家地址,沒錯,就是這里。

“李玥,你躲著我是沒有用的。”她靠在門邊,提高了聲音,“就算你躲著我,公司也不可能留下你。與其那樣,還不如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為自己爭取到最大利益,這樣不好嗎?”

門里鴉雀無聲。

郗嬈再接再厲,“當然,如果你堅持不肯協商解除勞動合同,公司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畢竟公司在全國各地有那么多停車場,總有需要你的地方,你說是不是?我聽說你孩子還小,到時候調動你去還是不去,這個問題你要考慮好。”

這一次,話音未落,門應聲而開。

還是剛才的年輕男孩,眉頭擰成個疙瘩,滿臉的不耐煩,“我想起來你說的李玥是誰了,這個房子的前房主。兩年前她把房子賣給了我。”

郗嬈有些吃驚,“您確定?”

“確定啊,三十多歲挺瘦一女的吧?”男孩說。

郗嬈點頭,又問,“那您知道她搬到哪去了嗎?”

男孩靠在門邊,抱臂打量她,忽然笑了,“本來看你挺漂亮的,想告訴你來著。可你干嘛要做砸人飯碗的事兒呢?還說什么調動,招兒挺損,那不就是逼人走嗎?現在啊,我忘了,你自己慢慢找吧。”

說完,他轉身就要關門。

郗嬈伸腳擋住了門。

男孩回頭,“幾個意思?”

“我找到李玥,她可以拿錢走人。找不到她,公司很快就會進行調動。到時候如果她不去,那就只能她自己辭職,一分錢補償也沒有。你覺得你現在不告訴我李玥在哪,是幫她還是害她?”郗嬈冷冷地說。

男孩再次上下打量她,“真的?”

郗嬈和他對視,“你說呢?”

“康晏路165號。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你自己去找吧。”沉默了一會兒,男孩說。

“謝謝!”郗嬈扔下這句話下了樓。

俗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一回她倒要看看,李玥還怎么躲開自己。

同一時間,剛進家門的李玥也在想這個問題,自己該怎么躲開那個看起來很難說話的,叫郗嬈的女人。

“媽媽,”剛上一年級的女兒歡快的迎上來,抱著她的胳膊撒嬌,“今天老師表揚我了,說我的字寫得最工整,讓全班同學都向我學習呢。”

“那當然,我們家冬雪最棒了。”李玥心里有事,隨口夸了女兒一句,轉頭問,“爸爸呢?”

小姑娘朝著房門努努嘴,有些委屈,“在屋里,燈也不開,我和他說話也不理。”

看來老公又鬧情緒了。李玥本來想把裁員這件事拿出來和他商量商量,聽到女兒這樣說,又打消了念頭。

和他商量有什么用呢?他早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替她擋風遮雨的人了。說出來,也不過是兩個人一起發愁。

“明天就到我輪休了,也許等再上班,他們就會改變主意。畢竟我干了快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應該不至于就多我這么個人吧?”李玥盡量安慰自己。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剛剛在餐桌邊坐下,就有人敲響了房門。

“誰呀?”李玥走到門邊,手放在門把手上,一邊問一邊準備開門。

那邊傳來一個清冷的女聲,“我,郗嬈。”

她竟然找上門來了!李玥全身一抖,本能地回頭看自己的老公。

男人端著粥,整張臉面無表情。反而是一旁的女兒放下筷子跑了過來,“媽媽,有人找你嗎?”

李玥咬了咬牙,“嗯,單位里有點事,媽媽出去一下,你和爸爸趕緊吃飯,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隨即她把門拉開一條縫,自己擠了出去。

郗嬈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站在一米之外,目光冷淡地看著她。

“為什么非要和我過不去,就不能放過我嗎?”李玥雙手握拳,止不住地顫抖,眼圈也慢慢紅了,“像趕蒼蠅一樣想趕我走,我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么對待我?”

“沒有人把你當成蒼蠅,李玥,公司只是不需要你了。現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所以你得另找出路。”郗嬈平靜地說。

李玥的臉白了。

“可是,我需要這份工作。”她說著眼淚落下來,“我真的非常需要,郗經理。我求求你,能不能和領導說說,把我留下來。”

倒退幾年,李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這樣低三下四的求人。

她從小性格安靜,聽父母的話,不招災不惹禍。學習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屬于班級里老師最容易忘記的那一類人,甚至除了玩得好的一兩個伙伴,其他同學也常常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順順利利讀完高中,李玥勉強考上了一所建筑專科學工程造價。

上學的時候想的少,等真工作了,李玥才發現,自己這個專業這個學歷,只能從每天跑工地開始。

風吹日曬不說,工地上環境雜亂,人更是什么樣的都有,她也是父母寵大的,沒跑幾天,李玥就受不了了。

“不是我嬌氣,郗經理,”李玥抹著眼淚,“大熱天帶著安全帽,一天下來頭發都濕了幾次,臉上也全曬得起了皮。而且那些工人,什么葷話都說,我一個小姑娘,真的干不下去……”

“你那些同學呢?”郗嬈問。

李玥搖頭,“男生都還在做這行,女生堅持下來的只有一少半。”

至少,那一少半堅持下來的女生,大概都不會有今天。一技之長是安身立命之本,你丟了,就不能怪生活對你殘酷。當然這話郗嬈沒有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她只是來談裁員的。

之后,李玥遇到了她現在的老公,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司機的王勇。

王勇比李玥大了六歲,為人開朗熱情,對李玥也很照顧,兩個人很快就談起了戀愛。

結婚后,李玥說自己不想跑工地,王勇心疼老婆滿口答應,這樣一個往后退,一個在后面接著,自然就沒有了堅持的動力,于是李玥辭了職。

之后,她換了幾份工作,最后來到一家停車場管理公司,做起了收費員。

“這個工作比較輕松,離家也近。工資雖然不算高,但是看起來很穩定。而且那時候我老公開始跑長途,收入挺不錯的,我也就是找個事兒做,家里也不指望我,誰能想到會有今天啊。”

說到這里,李玥哭得更厲害。

郗嬈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并沒有打斷她。

李玥把臉埋在紙巾里,“郗經理,我也不想賴在公司不走,我要臉的啊。可是有什么辦法,現在一家人吃飯、孩子上學全靠我這份收入……”

讓李玥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是兩年前的一場車禍。

那次李玥老公王勇接的活是從東北運送一批貨物回來。因為天冷,他出車前喝了幾口酒。

本來對自己的技術很有信心的王勇怎么也沒想到,就是這趟,他把別人的車給撞了,而自己的車為了躲避也翻了車。兩邊都受了重傷,保險公司卻不肯賠,原因很簡單,王勇酒駕。

為了老公不被判刑,李玥把房子賣了,賠償完對方,還得支付王勇的住院費。等到王勇從醫院里撿回一條命,這個家庭已經一無所有。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王勇的左腿因為傷勢嚴重不得不截肢。這樣一來他不但做不成司機,就連一份門衛的工作都找不到了。

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就壓在了李玥身上。

“我爸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有事也不敢告訴他們。可家里的頂梁柱倒了,你說我一個女人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啊?”

李玥扶著樓道里貼滿小廣告的墻壁,整個人哭得搖搖欲墜,“如果你們再不讓我上班,我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郗經理,你一定要逼死我嗎?”

“那我求求你,我給你跪下行不行?我死不要緊,可我的女兒才七歲呀,她不能沒有媽媽。你就放我們一家一條生路吧,我求求你了。”

說著,李玥膝蓋一軟,就跪在了郗嬈面前。

幾米外的樓梯轉角處,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跑了過來,跪在李玥身邊,仰起滿臉淚痕的小臉,抓住郗嬈的衣襟小聲央求,“阿姨,求求你了,別不讓我媽媽上班,求求你。”

郗嬈握緊了拳頭。

這場景太出乎她的預料了,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在發燒,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語言都說不出口,最后,她掙脫小女孩的手,轉身逃似的奔下了樓。身后,還傳來那對母女撕心裂肺的哭聲。

“穗穗,把那瓶酒遞給我。”酒吧一角,郗嬈抬手指著桌子另一端。

“還喝啊,我看差不多了,撤吧。”王穗穗一邊說,一邊拿起郗嬈指著的那瓶酒,放在了自己身后。

郗嬈仰頭,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我今天就在這兒了,哪兒也不去。”

“你這是和自己較什么勁啊?你不是也說了,是人工智能取代了他們,是公司不要他們,不是你。”王穗穗起身來拉她,“走,趁著你還能邁步,咱們趕緊回家。”

“可今天逼著她走的就是我,”郗嬈甩開她的手,轉而指著自己鼻子,“是我,大清早找上門去,逼著人家離職。是我,讓人家為了份工作跪著求我,連那么小的孩子都跟著跪。”

“中國人,跪天跪地跪祖宗,跪我,我憑什么啊?這要在舊社會,我就是黃世仁!”

“那也不是你逼著她的,誰讓她年輕時候吃不了苦?這個世界是很現實的,小時候學游泳怕嗆水的人,就活該長大淹死!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郗嬈。”

“可是,”郗嬈搖著頭,“這次我真的做不到了,穗穗,我做不到了……”

“萬一李玥真出了什么事,我拿什么賠那個孩子一個媽媽?”

話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屏幕上跳動著許川的名字。

郗嬈深吸一口氣,抓起電話手指點在綠色的接聽鍵上。

“師兄,有事嗎?”她問。

“郗嬈,合同已經簽訂一個星期了,你這邊進展怎么樣?”

“一共三十個人,現在簽了二十八個,還剩下最后兩個,我正在做工作……”

“怎么還剩兩個?”許川打斷她,“規模性裁員就要快刀斬亂麻,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啊。現在總部很關注這件事,下周人力資源副總裁會親自過來視察。郗嬈,無論如何,你趕緊把這兩個人給我搞定,要不然不僅是你,就連我也沒法交代!”

郗嬈再次深吸氣,“師兄,合同還有一周到期。如果這兩個人簽不下來,到時候按照合同該怎么付違約金就怎么付吧。”

“這是違約金的事嗎?”許川提高了聲音,“郗嬈,為什么這個單子我找你不找別人?還不是因為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做好!這么多年的交情,你別到最后告訴我不行,那咱們可就沒法收場了。”

掛斷電話,郗嬈伸手拿過最后一瓶酒,仰頭一飲而盡。

“要不找程牧野幫幫忙?”王穗穗試探著問。

郗嬈搖頭,“找他也沒用。他做的是獵頭,走的是高端路線。李玥呢,勞務市場能有她一個位置都不錯了。這倆人的圈子壓根搭不上邊。”

“那他總認識一些公司老板和HR呀,沒準哪兒就需要李玥這樣的人,再說你上回幫了他,他幫你那也是應該的。”說著,王穗穗不由分說,搶過郗嬈的電話就撥了出去。

郗嬈來不及阻止,那邊已經傳來男人帶笑的聲音。

“怎么了,郗嬈?”

程牧野手里果然也沒有這種需求。

事實上,現在這個社會,不需要任何技能的崗位已經越來越少了,就連一些物流公司的分揀工都開始逐漸被服務機器人取代。

更何況,李玥在性別、年齡、體力、經驗方面都沒有什么優勢,想要找到一份可以持平原來收入的工作,談何容易。

“那算了,我自己想辦法。”郗嬈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等一下,”程牧野叫住她,“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

“在哪里,我來接你。”聽筒那邊傳來了腳步聲。

“不用,我有朋友在……”

“我跟你不順路。”郗嬈話還沒說完,王穗穗湊過來大聲對著手機報了個地址,然后說,“程牧野,你快點來接她。她這人酒量比不上酒膽兒,萬一真醉這兒,我可弄不動。”

郗嬈冷下臉,“我說了不用,代駕都下班了還是這里打不到出租車,我需要人接?”

程牧野的腳步聲停下,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說的這個人,我打聽一下哪里有需求,明天給你電話,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明明人家有意思,這多好個機會呀,你這臭脾氣。”掛斷了電話,王穗穗開始數落,郗嬈側頭看她,“王穗穗,我記得你今年二十七,不是七十二吧?我媽都沒你這么愛牽線搭橋。”

王穗穗跳起來,“我為了誰呀?我告訴你,有些人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大姐。”

“沒有就沒有,姐姐不住店。”

郗嬈說完,起身往總臺走。

喝酒這東西最劃不來,傷身不說,還傷錢。最后問題一點沒解決,都擺在那里,等著明天繼續頭疼。

程牧野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第二天中午,郗嬈接到他的電話,說自己認識的一個月嫂中心非常缺人,做得好待遇能達到李玥之前的兩倍,但是必須要有證。

“李玥應該沒有證,不過她可以去考,這件事我來和她講。”

掛斷電話,郗嬈有些興奮,拿起車鑰匙就往李玥家趕。

也許是房屋老舊不隔音,郗嬈敲了半天門,李玥家沒有什么反應,卻把隔壁一位大媽敲了出來。

大媽臉色不好,“大中午的,你砰砰敲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郗嬈指了指面前的門,“不是我想敲,您也看見了,沒人開門。”

“人根本就不在,”大媽說著,隨手指了個方向,“那女的半夜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一直沒回來,手機也沒帶,男的領著孩子去派出所報案了。”

“什么?”

“你真的想逼死我嗎?”昨天李玥說過的這句話,在郗嬈耳邊響起,震得她腦子嗡的一聲。

郗嬈一把抓住大媽的胳膊,“你的意思是,李玥離家出走了?”

“我怎么知道,”大媽嫌惡地甩開她,“反正找不著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什么事。”

“不會的,她還有孩子,不可能出事的。”

郗嬈說完,轉身就往樓下跑。

不管怎么樣,她得把李玥找到。這個人命債她不背,也背不起。

李玥沒死。

下午五點半,就在郗嬈把附近所有的河邊、高樓都找了一圈,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崩潰的時候,她和李玥在李玥家小區門口狹路相逢了。

李玥手里提著一小把青菜和幾塊排骨。

“我說大姐,”郗嬈盯著她手里那把菜,胸口的怒火燒到頭頂。

“你要去買菜,用得著半夜出門嗎?你家人都報警了你知道嗎?怎么著,想玩自殺又怕死,回頭覺得餓了該回家吃飯了?一把年紀求求你像個正常人吧!”

“你說得對,”等她說完,李玥悠悠開口,“我就是想玩自殺又怕死。”

郗嬈一驚,抬眼看她。

女人雙眼紅腫,頭發也有些亂了。

“我在河邊站了大半夜,都沒有勇氣跳下去。我知道我自己很懦弱,可是你沒有孩子你不懂,我自己一了百了,我的女兒怎么辦?他爸爸沒有勞動能力,而且整天陷入自暴自棄中,誰來給我女兒一個依靠?我是母親,我狠不下這個心。”

說著,李玥捂住了眼睛。

郗嬈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捏住了一樣疼。

那年,父母剛開寵物店,有人送來了一只叫得非常兇的博美犬。母親給狗洗澡,被狗一爪子撓在了胳膊上。母親自己用肥皂水洗了洗,誰也沒告訴。打疫苗需要花錢,而家里最缺的,就是錢。

等到晚上,父親還是發現了,他堅決要帶母親去打疫苗。兩百多塊,夠半個月飯錢了,母親死活舍不得。

多年沒紅過臉的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父親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流著淚說,萬一你真有什么事,我們這個家就完了呀。

為這個,十幾歲的郗嬈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哭了一整個晚上。

如果不是窮過,她覺得自己對于賺錢不會這么執著。有時候,錢就是親人的命。

“買了什么菜?”郗嬈深吸一口氣,岔開了話題。

“孩子想吃排骨,說了半個月,我想著,給她做點吧。”李玥抽泣著。

“你再去多買點菜吧,我出錢,一天沒吃飯了,在你家蹭一頓。”郗嬈說著,接過了李玥手里的袋子。

李玥猛地抬頭,詫異地看著她。

郗嬈別過臉,“吃完飯,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你老公也最好聽聽。你不可能一直瞞著他,他是個男人,就算殘了也得承擔家庭責任。”

“好。”半晌,李玥咬著唇,點了點頭。

一頓飯,大人都很沉默,只有李玥的女兒,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郗嬈。

“味道不錯,小孩子吃飯要專心。”郗嬈沒抬眼,淡淡地說了一句。

小姑娘趕緊把臉埋進飯碗里。

“有什么話就說吧。”李玥的老公王勇放下筷子,轉頭看了郗嬈一眼,“家里沒來過什么單位的人,你今天過來不是來吃飯的,是有事兒吧?”

“嗯,有事。”郗嬈也放下筷子,看了看李玥,又看王勇,“公司裁員,李玥在名單上。”

王勇臉色一變,“她犯錯誤了?”

一旁的李玥抿緊了唇。

“沒有,她工作很認真。”郗嬈說著搖了搖頭,“可是公司上了無人收費系統,所有的收費員,公司全部裁掉了,李玥也不會是個例外。”

幾個人都沉默下來。

“公司里還有沒有她能干的活兒?你也說了她做事認真。”王勇皺著眉打破了沉默。

李玥也看向郗嬈,眼含期待。

“公司里沒有,但其他地方,”郗嬈頓了頓,“有機會,只看李玥愿不愿意付出努力。”

“我坦白說,她現在站柜臺年齡大了,體力活她干不了,又沒有什么技能,從長遠看,就算今天不被裁員,也只是遲早的問題,除非她有一技之長。”

“可是,我三十好幾了……”李玥地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學什么都晚了。”

王勇卻抓住了郗嬈剛剛的話,“你說有機會,是什么機會?”

“考證,做月嫂。”郗嬈把程牧野告訴她的消息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然后看向李玥,“這個工作你愿不愿意做?”

李玥點頭,又猶豫,“可我不會呀。”

“不會就學,比誰笨?”王勇沉默了一會兒,一錘定音,“我殘了,出去沒人要,在家洗個衣服做個飯還行,以后你就只管出去賺錢吧,這個家總要有個出路。”

“沒錯,”郗嬈笑了,“有人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不這樣認為。最好的老師,其實是生存。你說呢,李玥?”

李玥看了看郗嬈,又看自己老公,最后又看向郗嬈,“那我就相信你這回,你不會騙我吧?”

郗嬈挑眉,“現在,除了相信我,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見到李玥簽字的花臂哥,痛快地在《協商解除勞動合同協議書》上簽了字。后來郗嬈聽說花臂哥拿這筆補償金開了個海鮮大排檔,生意還挺不錯的。

李玥則在收到錢的第一時間去報了個月嫂培訓班。

“學得下來嗎?”郗嬈在微信上問她。

“又要學營養,又要學護理,挺難的,”李玥回復,“但我覺得我能行,你說得對,生存就是最好的老師。”

“我大學同學,一個家里特別窮的女生,現在年收入幾十萬,給父母在老家買了房。還有一個女生,單親家庭,跑了八年工地,前幾年和老公一起開了一家工程公司,現在買房買車,把媽媽也接過來了。”

“其實人啊,年輕時候不肯吃的苦,遲早都要還給生活的。我現在才明白,還不算晚吧?”

“不晚。你拿了證聯系我,我讓朋友給你推薦過去。”郗嬈說著,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笑什么呢?”一旁的王穗穗探頭過來,“是不是那個程先生又約你啊?”

“什么約我,我已經說了,我們就是合作關系。”郗嬈白她一眼,起身去拿自己的包,“你自己慢慢吃吧,我還要去和客戶談合同。”

王穗穗一把拉住她,“哎哎哎,透露一下,這回又要砸誰的飯碗了?”

“一個……”郗嬈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銷售冠軍。”

“銷售冠軍都要裁掉,這老板怕不是瘋了吧?”王穗穗百思不得其解。

誰知道呢?

郗嬈搖頭苦笑,反正又是個難啃的骨頭。

可她沒有選擇。

因為,她不想成為下一個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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