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黃的燭光下，湯沐的身影顯得格外凝重。信紙上的字跡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每一筆都觸動著他內心的波瀾。

正如信中所言，他此刻的抉擇，已非個人意志所能左右，而是被深深鐫刻在他所代表的清流黨派之烙印中。在這個錯綜復雜的政治棋局里，“屁股決定腦袋”的無奈，讓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李福達案，已非一己之力所能扭轉乾坤。

他緩緩步入書房，指尖輕輕滑過《禮記·大學》的封面，最終停留在那句“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之上。

這句話如同晨鐘暮鼓，在他心中激蕩起層層漣漪。

在這場正義與犧牲的較量中，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小義雖溫暖人心，但大義卻能照亮整個朝綱，還世間一片朗朗乾坤。

張寅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浮現，那雙充滿無辜與絕望的眼睛，讓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或許，張寅真的是無辜的，但在這個權謀交織的時代，個人的命運往往輕如鴻毛。

湯沐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份對張寅的同情深埋心底，轉而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天地——一個他渴望通過自己努力而變得更加清明的朝廷。

終于，他下定了決心。手中的信，如同他心中的負擔，被緩緩移至燭火之上。

隨著火焰的吞噬，信紙化為灰燼，也似乎帶走了他所有的猶豫與掙扎。

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大局，為了那更遠大的目標，他必須放棄心中的小義，堅守那份對朝廷、對國家的忠誠與責任。

第三次李福達案的會審，在京城的一片陰霾中緩緩開啟，其規模之盛，前所未有。

三法司、六部九卿，乃至朝中清流之士，皆匯聚于此，大殿之內，燭光搖曳，映照出一張張凝重而復雜的面容。

此次會審，因新任主審官湯沐的到來，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紛爭增添了幾分變化，只不過這次堂上所坐之人換上了湯沐，許多清流心中便生出了更多的盼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自稱張寅，實則被指認為逃犯李五的犯人身上。

“張寅，你仍堅持自己無辜，稱是薛良因私仇而捏造罪名陷害于你？”湯沐沉聲問道。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而有力。

張寅跪在堂下，衣衫襤褸，多次的會審已使得他面容憔悴，但眼神中卻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大人明鑒，小人張寅，確系無辜。薛良與我素有嫌隙，此番更是無中生有，欲置我于死地。請大人詳查，還我清白。”他的話語中帶著幾分顫抖，卻也透露出堅定的信念。

湯沐沒有任何回應，示意書記官將“畢昭等原問應查文卷”呈上。

隨著文卷被緩緩展開，湯沐與一眾陪審官員開始仔細審閱。

片刻之后，湯沐的眉頭緊鎖，他放下了手中的文卷，沉聲道：“經查，薛良所告之辭，確有多處難以考證。然而，石文舉等人依舊堅稱你便是那逃犯李五，此事又當如何解釋？”

石文舉，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冷峻的武將，聞言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稟大人，我等所言句句屬實。當年李五在洛川行醫之時，便已顯露其妖異之態，蠱惑人心。后來他突然失蹤，我等多方查探，終無所獲。直至近日，才發現此人竟化名張寅，潛藏于此。”

“但據山西再審題本所述，李五于正德三年在洛川傳教惑眾，五年十二月方潛去河南。而你卻說李五正德元年便不知去向，這其中的時間差，你作何解釋？”湯沐的目光如炬，直視石文舉，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石文舉面露難色，遲疑片刻后答道：“大人，此事確實蹊蹺。但李五此人狡猾多端，或許他早有預謀，故意制造假象以迷惑我等。再者，民間傳言紛雜，難免有誤傳之處。”

“傳言？誤傳？本官需要的是確鑿無疑的證據，而非道聽途說的謠言！”湯沐的聲音陡然提高，大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湯沐此時對石文舉的回答十分不滿意，換用現在的話說，這簡直就是一個豬隊友，之前的案情疏漏他勉強彌補，結果這個石文舉又給他來了一個新惑又生，沒有人教他把證詞做得嚴謹嗎?

湯沐心中暗自嘆息，此案漏洞之多，隨便一問便是一個漏洞，若是真一一核實，只怕難堪推敲，涉及的人物身份、行為動機以及證據鏈條的支離破碎，證人證言又自相矛盾。

他斷案這么多年，怎么能不清楚孰是孰非。

石文舉等人言之鑿鑿，稱行醫為業的李五與后來傳教惑眾的逃犯實為同一人，但這一說法在法律程序上卻難以站穩腳跟。

無論是時間線的錯亂，還是證據之間的自相矛盾，湯沐等更加無法“審取的確歸一供詞”。

這讓湯沐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但如果推翻原判，那就是自絕于清流，且不說得滿朝自己清流黨的官員，甚至會讓他湯沐留下千秋罵名。

已無退路，便舍了這身小義，成全了朝廷。

他橫下心，選擇了最為正確做法——贊同山西再審意見。

“諸位同僚，本官以為，此案疑點重重，吊京后認證物證資料多有變化，多因京中審理未有當地取證之變。為求公正，本官決定贊同山西再審意見.”湯沐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雖然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已經決定奮力一搏。

清流的官員們對此紛紛叫好，對湯沐一片稱贊，堂下張寅已是滿眼絕望，連冤枉二字都無力喊出，頹然坐倒在地。

在清流官員看來，當地一審，京城三法司又經過三次審理，此案結果已經是板上釘釘，毫無懸念的鐵案了，那武定侯郭勛還能掀起什么風浪？張璁桂萼媚上奸臣還能蹦跶幾日？他們清流黨終于要撥云見日了！

但嘉靖皇帝這天生的政治天才又豈是這般好伺候的。

“駁回，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