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點半,夏知微停好車往學校走。
這是她考上在職研究生以后的第一次上課,所以她特意提前了半個小時到。
停車場和教學樓之間要穿過一條小街。因為毗鄰大學后門,這里開了不少小店,賣包子油條和奶茶之類的。
五分鐘后,夏知微站在了一個蛋烘糕的攤位前。
蛋烘糕,五香芝麻餡的。這是方曉曉最喜歡的,現在,是她常吃的早餐。歲月太長,有時候夏知微很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把所有過往,以及過往中最重要的人,都拋卻在時光里。
“張姐。”她剛開口,卻發現對面并沒有人。
“對,就是被我賣了。”攤位后隱約有一個女聲傳來,聽起來是正蹲在地上打電話。
“什么叫那是你的鏡頭?”女人抽了抽鼻子,“周迎,你真好意思說!結婚四年多,孩子都三歲了,你為這個家添置過什么?一個月就那么幾千塊錢,存下來一點就買鏡頭,這個家到底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原來又是人家夫妻吵架。
因為距離自己家不遠,夏知微算是常客,也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
她剛想轉身離開,女人的一句話卻讓她留在了原地。
“我早就說讓你換個工作。事業單位就是看著好看,你又沒有編制,工資也不漲,是要我們娘倆跟著你喝西北風嗎?”
那邊的男人大概解釋了什么,女人越發氣憤:“為什么別的男人就能找到工作,你出來就不行?你試過嗎?周迎我告訴你,你就是個慫貨,死要面子活受罪。”
“少跟我說這些,孩子大了處處都得花錢,你掙不來,那些寶貝鏡頭、攝影設備就一個都別想要了。話我放在這,你自己看著辦吧!”
幾秒鐘的安靜以后,攤子后面的女人站了起來,抹了抹眼睛。
貧賤夫妻百事哀,雖然女人說的話聽起來有些市儈,但夏知微挺能理解她的。
誰不希望每天優優雅雅、不在意錢、旅旅游、喝喝咖啡、做做指甲,可那得有物質基礎。
這就是生活。
“不好意思,”女人拿起面碗,舀出來一勺,“還是五香芝麻的?”
“嗯,”說完,夏知微頓了頓,“剛才不小心聽見,張姐,您老公想換工作?”
女人倒也不扭捏,嘆了一口氣:“他不想換,可我想讓他換。他在一家事業單位,說是辦公室,實際上就是給領導跑個腿買包煙,再就是單位來人視察的時候給人拎包拍照。”
“快十年了,工資一共就漲了500。我覺得大男人干這個沒什么出息,哪怕你去學修車,也有技術在手,時間長了還能積累下老客戶,總不會一直都那樣。你說呢?”
看不出來她還挺有想法的。
“張姐,我是做求職規劃的,”夏知微從包里抽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如果您老公換工作不順利,需要尋求專業人士幫助,可以聯系我。不過我的收費不低,您賺錢不容易,要考慮好。”
夏知微進教室的時候,還有五分鐘上課。
有個叫李菲菲的女生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兩人在開學典禮的時候聊過幾句,夏知微便順勢坐到了她旁邊。
“哎,知微,你聽說了嗎?”李菲菲很自來熟,攏著嘴一臉神秘,“現代管理理論這門課的講師是個大帥哥,叫易東。”
夏知微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李菲菲一甩頭發:“我是誰呀。實話跟你說,我到現在這家公司上班兩個星期,公司里就沒有什么八卦能瞞得過我了。”
“人才!”夏知微豎起大拇指。
兩人正說著,教室里突然一靜,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李菲菲的消息果然可靠,男人寬肩窄腰、身高腿長,配上白襯衫煙灰色西褲,清爽利落中又帶了幾分英倫式優雅,的確是個帥哥沒錯了。
然而,夏知微卻怔住了。
這額角、這眉峰、這上挑的眼尾……都把六年前火鍋店里的那一瞥帶回了她眼前。
“就是他,夏夏,”當時,方曉曉對自己擠著眼睛,卻又不敢回頭去看,“三點鐘方向,側對著我們的那一個。”
“側對著我們?”夏知微反應了一下,“哦,你的暗戀對象。”
“你小點聲。”方曉曉急了。
夏知微無語:“拜托,火鍋店里這么吵,他聽不見的。”
她一直知道方曉曉喜歡一個男生喜歡了很多年,卻是第一次見到對方的廬山真面目。
“既然喜歡,為什么不去表白?”夏知微曾經問過。
在她看來,暗戀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喜歡就去爭取,就算以后不合適,也比錯過要好。可方曉曉不這么想。
“現在我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學學妹。所以我要默默努力,”她捏著拳頭,“然后驚艷他,讓他一見鐘情。”
想到這,夏知微覺得胸口刺痛。
只是,陷入自己思緒中的姑娘并沒有發現,臺上瀟瀟灑灑做著自我介紹的那個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隨著社會化大生產的發展,為了提升生產效率,當時的管理學家開始研究對不同工序進行分工……”
“現代管理學的出現,使社會分工越來越精細化。大家也可以發現,近幾年我們身邊出現了很多新興職業。”
講到這里,易東突然笑了笑。
“比如,我前段時間就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職業,”他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從夏知微身上滑過,“叫做求職規劃師。”
夏知微一頓,抬起頭的時候,易東已經看向了別處。
“各位同學知道這個職業是做什么的嗎?”臺上的男人自問自答,“首先,就是包裝簡歷。”
你簡歷上沒有什么亮點,投出去沒有反饋,沒關系,只要你購買了他們的服務,他們可以全方位給你包裝。比如說你應屆畢業,缺乏社會實踐經驗,可運動會你總參加過吧,大體流程不陌生吧?
“好,那簡歷上咱們就寫你協助組織了運動會,這樣你立刻就從一個觀眾,變成了組織者,在用人方眼里,你也就有了亮點。”
“這不是造假嗎?”下面有學生說。
易東笑了笑:“還有,各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們招聘一個人,明明面試時候很優秀,入職以后的表現卻讓你大跌眼鏡嗎?”
“不管是群面,還是結構化面試,肯定都是有套路可循的。那么,怎樣做能最好地迎合面試官,也就是可以被訓練的……”
“老師,”剛說到這里,一個清越的女聲打斷了他,“我不贊同您的看法。”
易東挑挑眉。
對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寬松襯衫,長發扎成了高馬尾,看上去和校園里任何一個大學生沒有什么不同。
除了她的眼神。
“哦?說說。”易東隨口道。
夏知微站了起來。
“我叫夏知微,”她環顧一圈,“我的職業,正是易老師所說的,求職規劃師。不知道在座的同學有沒有我的同行?”
等了兩秒鐘,沒有人說話。
“那么,”夏知微笑了,“我應該就是在場對于這個職業最有發言權的人了。首先我想問各位,女人化妝、做頭發、選擇更適合自己的衣服和配飾,算不算造假?”
“這怎么能算呢?”李菲菲率先接口,彈了一下自己的睫毛,“我承認我打了粉底、涂了睫毛膏,但我這是為了讓別人看到我的時候心情愉悅。難道你們更愿意對著一張丑臉?毛病嗎這不是!”
有人笑起來,易東也彎了彎唇角。
“所以,”夏知微看向易東,“求職規劃師所作的簡歷優化也是如此。至于面試訓練,這個確實有。面試場如戰場,出戰是為了取勝,不是去送死的,所以提前練好兵有什么問題嗎?”
“如果說造假,大概每個行業都存在吧。但作為一名求職規劃師,我可以坦然地說,我,以及我的大多數同行,都不會去做這種自毀行業未來的事情。畢竟行業的路有多遠,我們才可能走多遠,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啪啪啪”,易東慢悠悠地鼓起掌來。
“希望夏同學你能一直言行一致吧,”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包括當你遇見一個客戶,他的手里只有一副爛牌的時候。”
這樣的客戶,夏知微很快就遇到了。
兩周以后,她正和幾個朋友在外面吃火鍋,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夏小姐,”對方有些局促,“我是張姐……賣蛋烘糕那個……”
“我聽出來了,”夏知微笑笑,“您老公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唉,”那邊嘆了口氣,“好歹同意換了,可是投了不少簡歷,都沒有什么消息。他從來沒正兒八經去找過工作,這個單位當初也是托了關系的……能不能請你幫幫忙?”
第二天下午,夏知微在自己的工作室見到了女人的老公周迎。
周迎娃娃臉,個子挺高,穿著淺藍色Polo衫、牛仔褲,雖然算不上十分帥氣,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倒也干凈清爽。
令夏知微感到驚訝的是,兩人明明是大專時候的同學,可他老婆看起來足足比他蒼老了好幾歲。
不得不說,結婚以后誰承擔了更多生活的重擔,最后都會反映在臉上。
想到這里,夏知微原本掛著的職業化笑容也淡了下來。
“夏小姐,”周迎在她對面坐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您能不能勸勸我老婆,別非得讓我換工作了?”
“為什么?”夏知微問。
“外面的工作我都沒干過,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周迎白凈的臉有些泛紅,“現在雖然沒有編制,可也算是比較穩定,很多人都想進來……”
“您今年三十歲了吧,能冒昧問一下您的年收入嗎?”夏知微笑著看他。
周迎的臉更紅了。
“不是太多……”
“具體呢?”
“大概,加上過節福利和公積金什么的,有將近7萬吧……”男人吞吞吐吐地說。
夏知微點點頭:“我并不是想用收入來評價一個人的價值。而且如果您自己生活的話,倒也夠了,”說著她話鋒一轉,“您有沒有注意過您老婆的手?”
周迎一怔:“什么?”
“您,”夏知微筆直地看著男人的眼睛,“老婆那雙手。”
房間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明白您的意思,”許久,周迎說,“其實我自己也知道,現在的工作只是外表看著體面,但收入低,也沒什么可學的,是個人就能干。”
“而且這些年家庭支出主要靠我老婆,她每天起早貪黑很辛苦……既然她希望我換工作,那我就試試吧。可對于能找到什么樣的工作,說實話,我真沒什么信心。”
說完,周迎仰起頭,嘆了一口氣。
“辦公用品采購、打印復印、幫來視察的領導訂房訂餐、會議準備、攝影攝像……”
夏知微一邊看周迎的簡歷,一邊想起易東說的那句“手里只有一把爛牌的候選人”,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不過,即使這樣,也不能說明周迎就沒有權利找一份喜歡的工作,于是她問:“您有什么夢想嗎?或者,有沒有什么工作是您特別想要去做的?”
周迎和她對視,搖了搖頭。
“夏小姐,我現在這種情況,談夢想,就太遙遠了,”他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應聘辦公室主任。雖然說不上喜歡,但這是我目前唯一接觸過也知道是做什么的工作。”
“知道了。”既然對方已經做了十年,起碼這個工作中沒有他無法接受的東西。
這樣想著,夏知微的目光又落在了簡歷上,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但是以您之前的工作經驗,投這個崗位難度會比較大。不如我們降低期望,從行政主管,甚至專員的職位開始……”
“那樣的話,待遇方面,”周迎有些為難,“可能就和我現在差不多,換不換工作意義好像就不大了。”
夏知微正想解釋兩者雖然起點相同但上限不同,如果選對了行業,積累兩年做到行政經理也并不難時,對方猶豫著提出了要求。
“您……能不能先給我的簡歷潤潤色,讓我至少得到一些面試機會?”
“潤色?”夏知微拿著簡歷的手一頓,眉梢高高挑起,“您所說的潤色,是把簡歷整理得比較專業,還是干脆造假?”
周迎的臉又紅了,卻沒有說話。
夏知微笑了笑:“面試就好比相親,就算我把您的簡歷改得天花亂墜,入職以后您知道要用多少個謊言去圓嗎?”
“而且,如果您和用人單位是因為誤會而結合的,那么試用期內,他們完全可以因為了解而分手。到時候對您來說,情況只會比現在更糟糕,您又打算怎樣去處理呢?”
周迎被夏知微問得啞口無言。
其實他并不是一個特別靈活、擅長鉆營的人。否則,這十年來,至少有四五次機會可以獲得編制,也不至于每一次都沒有他了。
“那,您就按照您自己的想法幫我修改吧,”說到這,周迎又搓了搓手,“只要能有機會去面試,我都聽您的。”
其實如果定位準確,獲得面試的機會并不難。
不過也不是什么職位夏知微都讓周迎去投。以周迎現在的情況,要想積累經驗以后有所發展,就必須進入高成長性的行業。
于是她為對方選擇了一家生物制藥公司的綜合管理專員職位,并針對職位要求修改了簡歷。簡歷投出之后的第二天,周迎就獲得了面試機會。
“好好跟人家談,”聽到這個消息,他老婆比他自己還高興,又是張羅著熨西裝,又是提醒他早餐別吃有口氣的東西。
然而,周迎還是搞砸了。
“他們說雙方不太合適?”夏知微皺起眉頭,“那在這之前,你們在談什么?”
“薪資。”周迎說。
當時,面試已經進行了四十分鐘,關于工作內容也交流得差不多了,對方就想了解一下他的薪資期望。
“月薪不低于7000吧。”周迎回答。
“比您之前的工作薪資上漲了40%,”對方一頓,然后笑笑,“我可以了解一下原因嗎?”
“我原來的薪資與市場水平相比,本身是略顯偏低的。另外,三年前我已經拿到了這個薪資水平,而這三年來,我對于工作的熟練程度和解決問題能力都有所提升,所以我提出了這個薪資要求。”
周迎解釋。
這段話是夏知微之前訓練過的,只不過,她建議的薪資是6000。
但是周迎想,既然對方都和自己談了這么久,而且明確表示,這個職位因為涉及到晚上的加班,他們想要錄用一位男士。那么,或許自己可以開個比較好的價格,于是他就這樣做了。
沒想到面試官搖了搖頭:“雖然您覺得自己做了十年,但實話說,兩年行政經驗的人完全可以和您做得一樣好。甚至,如果不是考慮到您是位男士,我更傾向于有兩年經驗的候選人。所以,薪資這方面我們只能開到5.5k。”
也許是對方的表達太過直接,傷害了周迎脆弱的自尊心,他直接拒絕了。
“我似乎提醒過您,周先生,”夏知微拿著電話,心里有些冒火,卻還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語氣,“無論怎樣,都先拿到一個offer。就算這份工作不是您滿意的,但有offer在手,就是談判的籌碼。這一點您忘記了嗎?”
生氣歸生氣,接到手的案子,夏知微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然而,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投出去的簡歷,對方不是認為周迎學歷不行,就是認為他缺乏管理經驗,總之都沒有任何進展。
“要不,等會兒下課你去問問易老師唄,他做咨詢的,人脈肯定比較豐富。”見她一直在發消息找朋友給周迎推薦,旁邊的李菲菲忍不住提醒道。
“問他?”夏知微輕笑了一聲,“算了吧,他對我有職業歧視。”
“我什么時候對你有職業歧視了?”頭頂上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夏知微抬頭,易東正雙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
“順便說一下,”見她看著自己,男人挑挑眉,“你推薦的那個江小雨,還不錯。”
“什么?”夏知微壓根沒想到眼前這人就是江小雨多次提起過的那位“對下屬很包容”的老板,所以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難道她不是你推薦的?”易東問。
“是,”夏知微站起來正了神色,“小雨說她很喜歡這份工作,多謝了。”
男人卻聳聳肩:“一份工作而已,我用不著她喜歡,做好就行。”
說著他轉身想走上講臺,卻又被夏知微叫住了。
“易老師,”夏知微臉上掛著客氣而友好的笑容,“既然您覺得小雨不錯,那么您介不介意,向您熟悉的公司推薦一下我的另一位客戶?”
易東沒有拒絕,卻也沒有積極幫忙。
事實上,他只是隨手發了個朋友圈。
即使這樣,兩天后,周迎還是接到了第二個面試機會。
“這是一家集團公司的子公司,集團雖然很大,子公司卻是剛剛組建的,”夏知微解釋,“您別看所謂的行政主管目前是個光桿司令,可等子公司發展起來,您自然就會負責整個部門。所以我覺得很不錯,我們要慎重準備。”
也許是他們的好運氣真的來了,周迎一路通過初試進入復試。最令人驚喜的是,走進會議室以后,他發現負責面試的分公司總經理,竟然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張震。
張震也很驚訝。
“我聽說你一直在事業單位啊,怎么,也有興趣到企業試試?”他說。
周迎臉上發熱:“什么事業單位,清水衙門。而且你也知道的,這種單位機會少,個人發展來講,我覺得還是企業好一些。”
于是兩個人連敘舊到聊公司和崗位情況,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張震胸脯一拍:“沒問題,包在哥們身上了。你回去辦手續吧,辦完就來上班。”
“真的?”聽周迎在電話里面一說,夏知微也很高興,“那待遇呢?”
“稅前7000,五險一金都有。”
夏知微點頭,仍然有些不放心:“他們什么時候發offer?”
“這個沒問,”周迎很有信心,“同學一場,當時我倆還經常一起打球。他既然答應了,那就錯不了。”
“我覺得最好還是讓他們發一份吧,”因為什么情況都遇到過,夏知微還是提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行,有機會我問問。”周迎說。
回到單位,周迎就提出了離職。
領導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也就算了。畢竟正如周迎說的,是個人就能干的活兒,他要走,看重這份安穩想進來的人有的是。
雜七雜八的事兒交接了將近一個星期,趕上有幾個玩攝影的朋友要出去采風,周迎也興致勃勃地跟著去了。回來已經是星期四,他便準備過了周末去新公司上班。
事情進行到這里,連夏知微也覺得應該不會出什么岔子了。
星期五下午,區里新經濟局的人聯系她,說把她的工作室納入大學生就業促進工作考慮,可以免費為她提供一間寫字樓,于是夏知微趕緊跑過去看房子。
一年能節約十來萬呢,這可就是純利潤,她又不是菩薩,吃飯的事不可能不重視。
寫字樓位置不錯,各方面都比較高大上,和對方敲定了入駐細節,夏知微正心情愉悅地哼著歌等電梯,就接到了周迎老婆的電話。
“夏小姐,”她聲音急切,“我們家周迎去找人打架了,您快去看看吧!”
“打架?”夏知微很吃驚,“和誰?”
“張震,就他那個同學。”
從對方口里,夏知微知道了事情經過。
原來,半個小時前,周迎打電話給張震,告訴對方自己離職手續已經辦完了,并向他確定下周一去上班行不行。
“上班,”對方卻反問,“上什么班?”
周迎有點懵:“不是你說包在你身上,讓我辦完手續就來嗎?”
“哦,對了,”張震若無其事地說,“后來我把你的簡歷報上去,上面說想找個211畢業的。”
“啊……”周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這都辭職了,你讓我怎么辦?”
“我以為沒有給你發offer,你不會提出離職啊?”張震還是那個語氣,甚至笑了笑,“現在外面不都這樣嗎,一切以offer為準,你不知道?”
周迎后來反應過來了,張震這是故意的。
可為什么呢?
“我沒得罪過他啊,而且以前他家里窮,我還把早上帶的面包分一半給他。他憑什么這么對我?”
他越想越生氣,干脆下樓,騎上自己的摩托車找張震去了。
“正好我打電話問點事,”周迎老婆說,“聽他語氣不對,這才發現的。我出攤呢,太遠了趕不及,求求您了,可別讓他和別人打架,萬一惹出什么麻煩,我們這個家可怎么辦呀。”
夏知微知道自己可以不管,可她還是拿出手機,導航了張震的公司。
她看著不見得是個多熱情的人,甚至還有幾分冷淡,可只有最好的朋友知道,夏知微心最軟。人家找上門的事,冷眼旁觀,她做不到。
吉普車開出地下停車場的時候,對面正好進來一輛黑色奧迪。錯車瞬間,有幾分熟悉的側臉一閃而過,她轉頭再看過去,視線里已經只剩下藍色的車牌,尾號一個大寫的D。
一路狂飚到張震公司,辦公室外已經圍了一圈人。
“我問你,既然不要我,為什么讓我去辦手續?啊?!”里面傳來周迎的怒吼,隨即是“哐當”一聲重物落地聲。
夏知微擠進人群。
房間里椅子東倒西歪,張震卻仍四平八穩地坐在辦公桌后面。
“讓你們叫保安,都沒聽見?”他抬起下巴,沖著門口說。
“哦。”一個女的慌忙點著頭,掏出了手機。
“找吧,多找點人來,也讓大家都看看你張震是個什么樣的人!”周迎顯然很激動,一張白凈的臉漲得通紅。
“我跟你,高中三年同學。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就非要這么把我耍得團團轉?”
“就算是同學,”張震又往門口看了一眼,“達不到錄用條件,我也不能錄用你。”
“你!”周迎嘴笨,頓時被他這一副道貌岸然的態度堵得說不出話來。
“對,沒有人要求你為周迎開后門,”夏知微說著走了進去,“但是,達不到錄用條件是一回事,答應錄用并讓他辦理離職手續以后,卻一聲不響地取消錄用,則是另外一回事。”
“她是誰?”張震一怔,隨即指著夏知微問周迎。
周迎沒有回答他,卻突然蹲下身,捂著自己的臉哽咽起來。
“是你說的,辦完手續就來上班。現在工作也辭了,你讓我怎么辦?”
“我說的?”張震攤開手,“誰聽見了?要是來個人就說我答應讓他來上班,我這個寫字樓都裝不下了。”
“是嗎?就因為覺得沒人聽見,所以隨意承諾,毀掉別人的職業生涯和人生?”說到這,夏知微冷笑一聲。
“還沒做個自我介紹呢。我是求職規劃師夏知微,周迎是我的客戶。為了檢驗他是否掌握面試技巧,在你們溝通的時候,”她平靜地看向張震,晃了晃自己的手機,“我們的手機一直在通話中,而我全程錄了音。”
“現在,你要不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親自聽一聽?”
話音一落,張震“騰”地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周迎也看向她,滿臉震驚。
“不過還是算了,”夏知微若無其事地環顧了一下周圍神色各異的眾人,“反正現在就算你請我們,我們也不會來了。跟著這樣一個沒有職業道德底線的上司,結果只能是活全干、鍋全背、升職加薪都沒份兒。何苦呢?”
說完,她走向周迎,拉著他的胳膊說:“走吧,說清楚就行了。這種公司不來是好事,回頭咱們找個更好的。”
周迎一路上都沉默著。
“別擔心,總會有其他機會的。”夏知微看了他一眼,淡淡說。
“對不起,”男人轉向窗外,“都怪我,一把年紀了,還這么天真。”
說著,他講起高中時,兩人同時喜歡一個女生的事情。
“十幾歲,都是好勝的年紀。聽說張震送了她什么禮物,我就一定要送個更好的。后來我才知道,張震家里情況很差,買禮物的錢都是他不吃午飯攢下的。”
周迎說著,低下頭:“聽說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沒送過東西。沒想到過去了這么多年,他還在記恨著我。要是早知道,我不會那么做的。現在風水輪流轉了……”
“這不是你的問題,”夏知微還是沒什么表情,說出的話卻又似乎在開解他,“只不過有些人畸形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
周迎又沉默下來。
“你說再找個工作,沒有那么容易吧?”許久,他問。
夏知微沒說話。
確實不容易,可總要去做,不是嗎?既然這樣那就沒必要管它容易不容易。
這時,周迎的電話響了起來。
“老公!”是他老婆,語氣慌亂。
“我沒和他打架,你別擔心。”周迎趕緊安慰。
沒想到對方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我媽又住院了,我妹妹說需要交三萬住院費,家里只有一萬……你說怎么辦啊?”
周迎一頓,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
“老公!”對面的人抽泣了起來,“上次的錢都交了店面租金……”
“沒關系,”夏知微看見周迎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故作輕松地說,“我不是還有兩個鏡頭嗎?咱們先賣掉一個。”
“剩下的都是你的寶貝,你不是還說要參加攝影比賽嗎……”
“什么也比不上親人重要。別擔心,以后有錢咱再買回來。”
掛斷電話,男人嘆了一口氣。
“人活著,怎么這么難啊?”他低著頭,喃喃自語。
“您很喜歡攝影?”夏知微突然問。
“年輕時候特別喜歡,還偷偷去學過……當時想去做自由攝影師,家里不同意。后來周圍幾個玩攝影的朋友都覺得干這個收入太不穩定,陸續也就放棄了。”
周迎又嘆了一口氣:“雖然現在有時間還是忍不住出去拍照,但人始終是要面對現實的,愛好再好也當不了飯吃,您說呢?”
“我覺得不見得。”夏知微靜靜地看著他。
“您其實不是不知道這個賽道現在有機會,只是安穩日子過久了,已經沒有勇氣往前走了吧?”她說。
周迎還是堅持,自己想要找一份安穩的工作。
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沒有什么合適的機會。勉強面試了幾家公司,有的是以招聘的名義賣產品,有的招聘職位本身也只是一個打雜的。
與此同時,周迎的老婆也和妹妹輪流在照顧母親,出攤時間大大減少,收入也隨之降低了很多。
很快,他就扛不住了。
和夏知微見面的時候,周迎滿嘴火泡,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和焦慮。
“要不,我先找個地方上著,哪怕司機也行,后面再慢慢換吧?”他說。
夏知微和他對視,忽然露出一個似有似乎的笑容。
“您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嗎?”
周迎一怔。
“如果您愿意,明天帶上您的攝影設備,給我拍一組照片吧?”夏知微淡淡地說,“我給您1000元酬勞,地點我定,怎么樣?”
對周迎來說,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周迎來到了兩人約定的新東湖邊,一眼就看見了停在那里的紅色吉普車,和斜倚在車門上的女人。
夏知微一改往日中規中矩的職業套裝風格,穿著寬松白襯衫配破洞牛仔褲和馬丁靴,一頭長發也披散著,整個人看起來又美又颯,周迎差一點就沒認出來。
“我要雜志上那種御姐風的旅拍,你做得到嗎?”看見周迎,她抬起下巴,有些挑釁地說。
周迎點頭。
于是,夏知微便在來湖邊散步的大爺大媽的目光注視下,擺起了各種造型。周迎剛開始還有些拘謹,拍了幾張以后,似乎找到了感覺,整個人也漸漸放松了下來放,甚至開始指揮起夏知微。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這是夏知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見了光。這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人只有在自己喜歡的工作中才能獲得快樂。
正當夏知微按照周迎的要求,翹起二郎腿坐在車前蓋上,轉頭望向寬闊的湖面時,卻對上了一雙熟悉的丹鳳眼。
那雙眼的眼尾此刻還正挑出一個迷人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易……易老師!”夏知微一驚,差一點從車前蓋上掉下來。
男人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周末一大早來拍寫真,等會兒還要去上課,”他點點頭,“看不出來,精力還挺旺盛。”
這么一緩沖,夏知微也平靜了下來。雖然剛才自己各種凹造型讓認識的人看見是有那么一點點尷尬,可對于已經發生的事,她向來都不會去糾結。
怎樣讓這件事發揮出價值才更重要。
于是,夏知微又順著這個話題,把周迎介紹給了易東。
“易老師,”她說,“周迎正在考慮轉做旅拍,不過我們對這行了解有限。聽小雨說您做過行業調研報告,不知道可不可以拜讀一下?”
“你就是想問我哪家公司靠譜吧?”易東挑眉,半開著玩笑,“告訴你對我有什么好處?”
“等周迎找到工作,我請您吃火鍋,鍋底和菜您都隨便點。”
這已經是夏知微最大的誠意了。
要知道作為一個資深火鍋愛好者,除了正宗紅湯鍋底,她是絕對不吃別的口味的。
周迎把照片發過來的時候,夏知微正在跟李菲菲吃午飯。
他的攝影水平確實很不錯,但問題是,照片里面有幾張抓拍是易東與自己的合影,而且,還正巧被旁邊的李菲菲看見了。
“你你你,”她張口結舌,“知微你什么時候和易老師這么親密了?那可是我男神,我都還沒有下手呢……”
餐廳里人多,李菲菲嗓門又大,嚇得夏知微趕緊一把捂住她的嘴。
“什么叫我和他親密?”她忍住吐槽的沖動,解釋道,“是我在湖邊拍照的時候,恰巧遇到而已。”
李菲菲半信半疑,又去看照片,然后撇了撇嘴:“還挺般配的。”
夏知微無語,索性不理她,挑了兩張以風景為主、自己則是背影或者側面的照片讓周迎洗出來,然后帶著作品挨家上門毛遂自薦。
其中一家公司對周迎很感興趣,讓他現場試拍之后,正好有個西藏旅拍的項目,又安排周迎一起去了。
“怎么樣?”半個月后他回來,夏知微問。
周迎點開銀行卡,興奮得滿臉發光:“15000,按天給的,您看!”
“不簽勞動合同嗎?”
他搖頭:“公司是合作制,所有攝影師根據任務,一天600到1000不等。不過出去一趟就能賺過去兩三個月工資了,真沒想到!”
夏知微打量著他。
周迎又把路上的見聞講了一遍,這才發現對方在看自己。
“怎么了?”他問。
夏知微略略彎起唇角:“是不是不一樣?”
“什么?”
“做喜歡的工作,和為了一份收入而上班,是不是心里的感受不一樣?”
周迎一怔,很快點頭,再點頭。
“沒想到,”他頓了頓,“有生之年,還能有盼著上班的一天。”
“可是沒有你期待的穩定……”
說到這,周迎又高興起來:“老板覺得我做事踏實,拍的效果也挺好,又給我介紹了一家文化公司接單。”
“文化公司你知道嗎?就是那種批量制造網紅的,他們需要攝影、攝像。我最近在利用業余時間學剪輯呢,以后考慮做自己的短視頻號,教大家怎么拍照……”
夏知微看著滔滔不絕的周迎,忍不住有些想笑。
看來,熱戀期的男人果然都有一副好口才,無論他戀愛那個對象,是女人,還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