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所有東西，夏知微把一頁寫著《離職證明》的A4紙放在了最上面，然后拉好拉鎖，拖著皮箱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對面，另外一個房間的門緊閉著。

夏知微站在門口，許久，低聲說：“曉曉，我走了。謝謝你幫我找到了真正熱愛的方向，現在，我要重新啟動，朝著它出發。”

話音落下，房間內仍是寂靜無聲，并沒有人回答。

就在這時，夏知微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喂，妹兒，”那邊傳來一個大嗓門的男聲，“東西都搬完了，你好久下來，等到走咯！”

“好，馬上。”她應著，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漫畫抱在懷里，轉身朝著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夏知微停下腳步，回頭最后環顧了一圈空蕩蕩的客廳。

“再見了，曉曉。”

隨著這幾近呢喃的低語，防盜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女孩子的視線。

四年了，與閨蜜合租的小屋，從今以后再也不是她的家。

夏知微仰頭看著電梯頂端跳動的數字，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兩年后。

夏知微站在講臺上，對著來聽職業規劃課的大學生點點頭：“今天我要講的內容就是這么多，下面大家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出來，我們共同探討。”

“夏老師，”一個男生舉起手，“我有個問題。您剛才說，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歡的工作。可是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怎么辦呢？”

夏知微抬眼看向他。

是個高高瘦瘦、挺帥的小男生。

她輕輕淺淺一笑，纖細的手指在講臺上敲了敲，突然問：“你有女朋嗎？”

周圍人也跟著笑起來。

男生倒是挺大方，拇指一轉，往身邊指了指：“有。”

“誰追求的誰？”夏知微又問。

“我追的她，”男生說著，輕輕拍了拍身邊女生的頭，“花了整整一年時間。”

“又拍頭，都被你拍笨了。”女生咕噥。

很甜蜜的一對小情侶。

“所以呢，知道了嗎？如果你不曾因為喜歡一個人而默默關注她、了解她的喜怒哀樂，不曾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不曾為了給她幸福而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夏知微看向兩人，唇角彎起，一側的酒窩若隱若現，“就都算不上真的喜歡。工作也是一樣。”

這樣的例子顯然比說教更合大學生們的胃口，話音一落，教室里傳來雷鳴般的掌聲。

六點，講座準時結束，夏知微走出門。

身后傳來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她回頭，看見一個女生朝著自己跑過來。

“夏老師，”女生有些喘，“您是求職規劃師嗎？我能不能和您說幾句話？”

女生叫江小雨，是這所雙非本科大學管理學院的學生，今年大四。

“你沒有參加去年九月開始的秋招？”聽她說自己網申了幾家公司都沒有通過，夏知微問。

江小雨一頓，臉色微微發紅，聲音也明顯小了：“我當時在考研。”

夏知微明白了：“成績不理想，現在想趕春招？”

“嗯。可是我發現，春招的崗位少了很多，而且，”她又是一頓，“我沒參加過什么社團和比賽，也沒有什么社會實踐，所以簡歷就不太好看……”

“為什么沒有社會實踐？”夏知微挑眉。現在的學生和以前不一樣，因為互聯網的發展，獲取信息渠道很豐富，所以普遍都知道社會實踐很重要，也都會積極去找這類機會。

“我……”江小雨有些尷尬，“我媽說也不指望我賺錢，有那個功夫還不如好好學習。”

夏知微想了想，遞過去一張名片：“你這種情況，可以找我做一對一輔導。我最近一星期應該可以抽出時間來。”

這時電梯門正好打開，說完這話她便準備走了。

“夏老師。”江小雨卻再次出聲。

“我可能暫時還定不下來，”女生捏著外套下擺，支支吾吾地解釋，“我媽她不太同意我找工作……”

又是個媽寶？

夏知微頓時失了興趣。

轉行做求職規劃師兩年以來，媽寶男、媽寶女她都遇到過，討論職業方向要媽媽參與，新興職業媽媽不接受，明明自己很普通，媽媽卻覺得兒子是天才，不肯從基礎崗位開始的，都大有人在。

幾次以后她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那種心理沒斷奶的，她管不了。

“既然這樣，”夏知微走進電梯，回頭看著江小雨淡淡地說，“那么我幫不了你了，再見。”

江小雨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張英已經做好了飯。

“趕緊吃，吃完我帶你去魏阿姨家，”她往江小雨碗里夾了一筷子小炒肉，催促著，“她家女兒去年考上的財政局，咱們去取取經。”

江小雨一頓。

“媽，”她小聲開口，“我看要不算了吧……”

“算什么？”張英有些不高興，“高考沒考上好學校，考研又沒考上，現在考公務員是你最后一個機會了，你不多向別人學習能行嗎？”

向別人學習就能考上？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江小雨心里說，卻不敢表現出來。

父母都沒讀過大學，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辛苦都是讀書少帶來的，所以在她的學習上一直期望很高。

可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子，長相普通，頭腦也沒多聰明，高考那第一個獨木橋她雖然擠過去了，但所謂985、211卻根本不可能。

其實考研的結果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現在張英讓她考公務員，江小雨覺得，除了白白浪費時間，不會有別的可能。

但她還是跟著媽媽去了她同事家，然后聽了一晚上別人母女倆的凡爾賽，回到家才有時間修改自己的簡歷。

下午夏老師說了，應屆生的簡歷正好一頁A4紙最合適，只是江小雨改來改去，連小學經歷都加上了，字號用了4號，行間距也調整成了兩倍，還是填不滿。

江小雨把自己改過的簡歷投了出去。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張英已經把國考的教材堆在了她小小的書桌上，江小雨還是連一個面試電話也沒接到。

參加了秋招的同學開始陸續簽三方協議，跟她一起考研漏下來的那幾個，也每天忙忙碌碌，不是在面試，就是已經接到offer。

“小雨，要不你在某寶上下單個簡歷優化服務吧，”好友倩倩指著電腦上自己的簡歷，“你看，我的就是他們做的。我就得過兩次三等獎學金，他們說那樣寫不好，改成了多次獲得學校各項獎學金，看起來是不是就好多了？”

“可是，這不太好吧，”江小雨臉上有點發燙，“面試人家要是問了怎么辦呀？”

“就隨便說唄，”倩倩滿不在乎，“我這不是都拿到offer了？”

夏知微的求職規劃套餐，與某寶上標榜著“物美價廉”的本科生簡歷優化服務比較起來，顯然算是高消費了。于是為了不驚動張英，江小雨還是決定先去倩倩推薦的那家網店試試。

網店速度很快，只溝通了十幾分鐘，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修改好的簡歷。

簡歷乍一看還是有專業水準的，模板很簡潔，標題是一目了然的“江小雨-行政助理-應屆畢業生簡歷”，內容不多不少剛好一頁紙。

可問題是，里面寫的參加寫作社團，參與組織迎新晚會這些經歷，江小雨壓根就沒有。

她趕緊上線去問對方，對方的回答很坦然：“您用過美顏相機吧？美顏了和您肯定不完全一樣，但基本上還是您本人，這不就行了？”

“寫作就算了，但是我完全沒有參與組織迎新晚會，”江小雨有些著急，“萬一面試時候別人問起來怎么辦？”

“您怎么沒參與？”對方反問，“您最起碼作為新生參加過學校的迎新晚會吧？面試之前也可以抽時間去問問組織過晚會的同學流程和細節吧？那怎么能說沒參與？”

江小雨想了兩天，到底沒敢把這樣的一份簡歷投出去。

她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也許在別人看來沒什么個性，可是讓她作假，她過不了自己那關。

“你書看了沒有？”晚上張英過來問，發現只翻了幾頁的教材，臉色立刻黑了，“小雨你不聽媽的話，你要后悔的知道不？”

我知道你覺得我管得寬，以前我還不是跟你一樣？后來單位黃了到處打工，回頭想想要是那時候聽你外婆的，托人進鎮政府管管檔案，這半輩子能這么吃苦受累嗎？

“大人吃過的苦，就不想讓孩子再吃一遍。我倒是不指望你賺多少錢，可你得有份穩定工作，要不我和你爸怎么能放心？”

“媽，我曉得你是為我好，”江小雨靠過去，把頭在她媽胳膊上蹭了蹭，“可是我學習真的不行。公務員考不起的話，應屆生身份也沒了，那就更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第二天江小雨打來電話的時候，夏知微正在和一位準備轉行的客戶溝通。

“你想再和我談談？”聽到對方的話，她隨口說，“那下午三點來吧，我最多可以給你半個小時。”

沒想到江小雨不是一個人來的。

看著坐在她旁邊，目光中充滿審視的中年女人，夏知微覺得自己草率了。

當時就應該果斷拒絕。

“你來找我，是準備做求職輔導？”她問。

“我……”江小雨一頓，眼神不經意地往她媽那邊瞥，“能不能先問幾個問題？”

夏知微笑笑：“好。”

“如果我做一對一的輔導，能保證找到好工作嗎？”

“那得看你覺得什么工作是好工作了。”

江小雨兩手的手指扭在一起，又看向她媽。

“穩定一點的……最好是國企，”她說，“工作要專業對口，不能跑腿打雜。”

夏知微又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就和她的語氣一樣。

“這我保證不了。”

首先，我現在不了解江同學你，不知道你有什么興趣愛好，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有什么能力，甚至幾年以后期望的工作和生活狀態是什么，所以沒有辦法建議你應該去嘗試什么工作。

“其次，國企絕大多數職位要求211、985，這你應該也清楚，至于少部分對學歷要求低的職位，我們也要結合你的職業規劃去評估……”

“也就是說，我們花了錢能找到個什么工作還不一定是吧？”中年女人張英突然打斷她，同時站起身，“你看小雨，我都說了，什么求職規劃師，沒用。還幫你找工作？她自己要是能找到好工作，她還干這個？早就找個大國企上班去了！”

夏知微并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低頭，勾起了唇角。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絕大部分是認知造成的。而對于那種認為所有人都必須去考公務員或者進國企才叫出路、才叫有本事的，只能是因為她所看到的世界太狹隘。

那就沒必要溝通了。

決定認知的因素太多，不是三言兩語能改變的，只會白費力氣而已。

等母女兩個消失在門口，夏知微起身給自己泡了杯黑咖啡，然后回到桌子后面，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最近有個客戶的情況比較棘手，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思路。

“夏老師，”正看著簡歷陷入沉思，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剛剛真對不起。我已經讓我媽先走了，能不能再和您說幾句話？”

“那坐吧。”夏知微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隨手把筆記本電腦合上。

“我現在最大的困惑就是，”江小雨從背包里拿出一頁紙，推到夏知微面前，神情有些窘迫，“我的簡歷只能寫半頁紙，除了胡編亂造，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把它改得好看一點，讓我獲得面試的機會呢？”

夏知微的目光落在那頁紙上面。

“你覺得你的簡歷寫不滿，是因為你之前和我說過的沒有參加社團和社會實踐？”她問。

江小雨立刻點頭。

“我看倒是未必，”夏知微挑挑眉，“雖然你媽媽不信任我，但是既然你今天返回來問我，我倒是可以給你個建議。”

“簡歷就是一份廣告，要針對用人單位的需求，盡可能把自己的優勢表現出來。它不僅需要知彼，更需要知己。”

說著，她看了江小雨一眼：“所以，你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寫簡歷，而是問問自己你是誰，你想要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生。”

“可是，”江小雨有些茫然，“夏老師，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選擇一份工作，就是選擇一種生活。”夏知微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解釋道。

“如果你想要的生活是早九晚五，有更多時間閱讀或者烹飪，那么互聯網公司可能就不適合你。反之如果你向往一種熱血的、朝著目標全力以赴的生活，推薦你進國企，可能也不合適。”

“再比如職位上，你很希望多去一些地方，遇見不同的人，或許可以考慮銷售類工作。反之則不行。”

“但我怎么才能知道我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呢？”江小雨問。

“這個我幫不了你，”夏知微搖了搖頭，“但如果我是你，或許第一步是獨立思考，不被他人，包括父母的思想所局限，去和自己對話。對很多人來說，只有世界安靜下來，才能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江小雨走的時候若有所思。

夏知微覺得自己已經盡到責任了，至于這個小姑娘會不會成為她的客戶，隨緣吧。

她對收入沒有太高要求，現在的案子傭金已經完全能滿足生活需要，甚至還有些忙不過來，所以更不可能去鼓動一個不信任自己的人。

但讓夏知微沒想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就在江小雨和她見面一個星期之后，江小雨的媽媽找上門來。

當時夏知微正好送客戶出去，中年女人迎面沖過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這個女人！你究竟和我們家小雨說了什么？”

“夏小姐……”客戶詫異地看過來。

“張女士，”夏知微皺了皺眉，“我這里有客人，您先在辦公室坐一下，有什么事我們等會兒再談。”

說完，她就準備抽回自己的胳膊。張英卻不肯松手，順著這個勁兒猛地推了一把，嘴里大聲喊著：“等會兒再談？我的女兒都讓你鼓動得離家出走了，你讓我等會兒再談？！”

夏知微的后背撞在墻上，疼得她一口氣差點緩不過來。

“哎，你這個人，怎么能動手打人呢？”一旁的客戶想要上前勸阻。

夏知微卻笑著轉向他：“不好意思，李先生。今天您就先回去吧，下次一起喝咖啡。”

等客戶走了，她的臉色才冷下來。

有條不紊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夏知微抬眼看向張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剛剛說小雨離家出走了，去哪里？”

“去哪里？好幾百里外的山溝溝！”張英咬牙切齒，“我們小雨一向最聽話，這次竟然騙我說要去學校和同學一起準備國考，結果一個人跑去支教了！”

“小雨去支教了？”夏知微皺起眉，“為什么？”

“裝什么糊涂！”張英掏出手機，指著微信上一條消息讀了起來，“媽，我想試試，離開你們我到底能做什么。夏老師說得對，我應該先找到自己，然后再去找工作”。

“你說，這不是你鼓動的，還能是誰鼓動的！我不管，姓夏的你有本事把我的孩子弄走，就得給我弄回來。要不然我跟你沒完！”

“呵！”夏知微忍不住笑了，“張女士，請允許我提醒您，江小雨22歲了，不是12歲。作為一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

“她知道個屁！”張英說得口沫橫飛，“她就是一個沒出過校門的孩子，要不是你，她能不聽我的話嗎？”

簡直是對牛彈琴，夏知微再一次意識到人與人之間認知的差異。

“好，您不是讓我把江小雨找回來嗎？”她冷冷地看著張英，“我可以去找。但我要提醒您的是，江小雨之所以會這樣做，正是因為您一直以來對她無所不在的控制。”

“孩子長大本身就是遠離父母的過程。如果您繼續這樣下去，只會使她越來越想要擺脫。”

因為工作需要，以及自己對粗獷風格莫名的喜歡，夏知微兩年前買了一輛北京吉普。

現在她有些慶幸自己這個決定——高速、省道、鄉道，最后兜了一個小時的圈子，她才終于走上這條地圖上都沒有的山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夏知微一個人在漆黑的林間顛簸。她的眼睛酸痛，因為注意力高度集中，背后也慢慢沁出一層薄汗。

“靠！”又一次因為看不清路被石頭硌到底盤的時候，她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又不是我讓你女兒去支教的，憑什么我去找？不去了！”

其實夏知微并不在意張英的無理取鬧，大不了報警，反正自己占得住理。

可眼前總是出現最后一次見到時，方曉曉那張慘白的臉。

夏知微還記得她曾經自信飛揚地說：“看著吧，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中國的宮崎駿！”

然而她死了。

在成績出色地考上事業單位的兩年以后，死于重度抑郁癥。

每當想起自己還曾經勸過她“宇宙的盡頭是編制，以你的文字能力，在這種單位前途無量”夏知微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然而就算她把自己打成豬頭，方曉曉也回不來了。

現在，她不能讓江小雨成為另一個方曉曉。

夏知微按了按眼角，深深呼出一口氣，再次啟動車子，朝著黑暗開了過去。

顛簸了五個多小時，北京吉普終于停在了江小雨所說的小學門口。小學沒有想象中破舊，二層小樓、一個操場，在這個小山村里算是不錯的建筑了。

“夏老師。”剛下車，就聽見旁邊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夏知微一轉頭，看見不遠處站著的江小雨。

“對不起，”不等她說話，江小雨緊走兩步上前，語氣也變得急切起來，“夏老師，我真的沒想到我媽會……”

“算了，”夏知微一擺手，“權當度假了。”

等兩人走進江小雨的房間坐下，她才問：“你媽說你一向聽話，那么能不能告訴我，這次決定來支教，你是怎么想的？”

“我……”江小雨扭著手指，好一會兒似乎鼓起勇氣，“是您說的，我得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從小到大，我按部就班地讀書，就連考研都是我媽覺得必須通過這種方式進入名校將來才有前途。至于我自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所以你準備離開你媽的……”本來想說“控制”，夏知微頓了頓還是換了個詞，“指揮，一個人想清楚？”

江小雨點頭。

“那現在呢，你來這里一個星期了，想清楚了嗎？”

這次，對方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夏知微笑了。

她這個人平時表情比較淡，只有笑起來的時候，一側臉頰上會出現個小酒窩，消散去一身的疏離，讓她顯得更像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女孩。

“那行，”夏知微語氣平靜，“既然我已經來了，咱們就做個伴，一起想想。我一直認為上帝不會那么不公平，每一個平凡的人應該都有她自己的精彩。不如就看一下這種認知在你身上會不會被打破吧。”

第二天，夏知微得到一個消息——她們所在的這所小學，準備組織春季運動會。

“去年就想辦，孩子們都挺盼望的。結果一個老師突然調到縣上去，還有一個回家生小孩，我們的師資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說到這，五十來歲的校長兩手一攤，“這不就沒辦成。”

“所以我就想趁著這個機會把運動會給開了。各位老師，大家看看誰能負責組織一下，爭取把這次運動會辦出新意，辦出水平，讓孩子們可以寓教于樂。”

這個要求可不低，下面坐著的包括江小雨在內的三個老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表態。

“回去想想吧，”校長只好擺擺手，“咱們先自愿為主，有這個想法的老師到辦公室找我。”

“夏老師……”回房間的路上，江小雨有些欲言又止。

“你想組織運動會？”夏知微問。

她點頭。

“可我沒有經驗……事實上我什么活動都沒有組織過。中學時候語文老師讓我當課代表我媽都不同意，說會影響學習。”

夏知微看向女孩子。說這話，到底是想進還是想退呢？

“但是，”江小雨突然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夏老師，這次我想試試。我這輩子第一次自己做主，就是來支教。所以，我想在這個過程中，多去挑戰一下自己，做一些自己想做但一直沒有勇氣做的事。”

然后，她滿含期待地看著夏知微：“夏老師，您會幫我嗎？”

“好啊，”夏知微輕輕淺淺地一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兩個姑娘說干就干，當天下午就開始測量場地和討論運動會規劃。

“夏老師，”江小雨指著操場的一端說，“雖然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一共才不到100個學生，但我覺得入場式還是要有的。你看，學生們可以組成方陣，從那邊進來，經過主席臺后走一圈，還從原處出去。”

“可以，”夏知微點頭，“既然要有入場式，服裝你怎么考慮的？”

“這個問題就有點難了，”江小雨苦著臉，“村子里的情況你也看見了，讓學生們交錢買運動服不太可能。”

“也沒有必要。開運動會是為了讓大家開心，不是為了增加他們的負擔。”

“那怎么辦呢？”

“原有的衣服湊一湊有沒有可能？比如白色T恤，黑色褲子？”

江小雨搖頭：“從我教語文這一周的情況來看，學校的孩子們大部分都穿得很簡樸，有的孩子甚至只有一兩套換著穿。聽說前幾年有人捐款買過校服，可應該早就已經小了。”

“那不如，我們就不從服裝上去統一？”

“那會不會看起來很雜亂？”說了一半，江小雨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您的意思是從別的方面統一？”

夏知微點頭。她發現，這個女孩子其實一點也不笨，反應挺快的。

“對呀，”江小雨一拍手，“比如我們可以每個人做一個袖標，袖標上寫著班級。這樣雖然大家穿得不一樣，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是一個集體。”

“也可以讓每個班的同學自己設計一個班徽，我開車去鎮上打印成不干膠，貼在袖標上。”

“這個主意好！”

說到這里，兩個人都興奮起來，當下就去找出學校以前迎接檢查時用過的紅色條幅，又找到老鄉家，請他們幫忙裁剪成十公分寬的綢帶。

至于打印出來的班徽，則是夏知微和江小雨親手一個個貼上去的，一直貼到半夜。第二天她們看著對方的熊貓眼，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運動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除了傳統的競技項目以外，她們還設計了一些趣味性游戲。之前夏知微做HR的時候，曾經組織過新員工拓展訓練，所以這對她來說并不難。

孩子們參加得都很踴躍，甚至原本準備開到下午5點的運動會，到了6點才勉強結束。

第二天，因為夏知微有個客戶出了狀況，她不得不提前回錦城。

“夏老師，等我完成一個月的支教任務，就回去找你做求職輔導。”送她走的時候，江小雨說。

夏知微挑挑眉：“這次，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嗯，”江小雨有些困惑，還是問了出來，“可是，夏老師，我們老師說先就業，再擇業，您卻說工作一定要找個自己喜歡的。為什么？”

夏知微沉默了。

“因為，只有喜歡的工作，才能讓你接受它所有不足，飽含熱情地去面對所有困難。否則可能只剩下折磨。而這種折磨，”過了好一會兒她低聲說，“代價你永遠想象不到。”

后來的一段時間，夏知微一直在留意江小雨所期望的工作機會。

她喜歡項目型的工作，喜歡有成就感，喜歡多接觸人，喜歡有積累和提升，卻又不喜歡做銷售，讓夏知微一時也沒想到合適的。

兩個星期之后，她去參加一個校友聚會。其實夏知微并不是熱衷于聚會的人，何況正如有的人所說，很多同學會、校友會都是大型凡爾賽現場。

但一個人，要做喜歡的工作，要把喜歡的工作做好，有時候就必須遲鈍一點，能容忍自己的鞋里面有一些細小的砂礫，只要穿著這雙鞋子更有助于你到達自己的目標。

校友會對夏知微來說，就是這樣一顆很小很小的砂礫。

“聽說你跳去三象咨詢了？”吃飯的時候，她正在剝蝦殼，就聽見坐在旁邊的一位師兄問他身邊的女人。

這個女人夏知微并不熟，以前對方很少參加聚會，只知道是高兩屆的師姐，叫楊帆。

“對呀，負責業務拓展，”楊帆說著提高了聲音，“我們公司最近進軍小微企業咨詢市場了，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有機會都關照一下我哦。”

“業務在發展，人員上應該也有需求吧？”夏知微的思路一下子轉到自己的本行上面，找了個機會和師兄換位置坐到了楊帆旁邊。

“你說內推職位？”聽了她的問題，楊帆笑了，“有是有，不過都很初級，不太適合你這種畢業六年的。”

“初級的嗎？”夏知微也跟著笑，“那師姐也可以說說，也許我正好有合適的人需要您幫忙推薦呢。”

“合伙人助理？”剛回錦城的江小雨一聽，立刻反問，“我能看看職位描述嗎？”

這段時間我一個人想了很多。我覺得周圍同學都開始實習大概對我有一些影響，自己太急于找到一份工作了。

“可是正如您所說的，應屆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對職場的探索。所以我必須通過它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這樣才有意義。”

她這番話，倒是很出乎夏知微的預料。

“那么，在你心里，什么樣的工作能夠符合你這個要求呢？”她問。

“應該是項目型的……”江小雨一邊思索著一邊說，“比如咱們組織的運動會，我之所以有熱情去做，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很快看到效果和反饋。同時，能得到同學們的參與和家長老師的認可，自己的成就感也會比較強。”

“OK，”夏知微點開手機，發過去一個鏈接，“那你看看這個吧。”

“職位描述？”一字一句讀完，江小雨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可只是一瞬間，這笑容就垮了下來。

“我倒是想去，只是我一點經驗也沒有，人家會要我嗎？”她說。

“不試試怎么知道？”

直到夏知微把合伙人助理的要求一一拆解開，對照上她在學校做過的具體事情，江小雨才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溝通協調能力這部分，就側重介紹在組織運動會過程中我和學生、家長的溝通。至于對辦公軟件的要求，就把我整理教案、寫教學PPT那一段詳細寫一下？”

“當然了，”夏知微解釋，“我之前就說過，簡歷不是產品說明，沒必要面面俱到。它是廣告，只要擊中用人方的需求，你就是最好的人選。”

盡管有些忐忑，江小雨還是按照夏知微的指導做了簡歷修改。

寫完以后，看著滿滿一頁紙，再不像以前一樣乏善可陳，她的內心還是非常滿足的。

“她真的給你推薦了工作？”張英用中年人常有的懷疑一切的眼神打量著自己的女兒，然后囑咐，“要不是什么正經公司，你就不要去。我看那個女的心眼太多，你這么實誠，玩不過她的。”

“媽，您說什么呢？”江小雨很無奈，“三象咨詢是整個西部地區最好的本土咨詢公司，要不是夏老師內推，我的簡歷都不一定能通過。您不要總是針對她好不好？”

張英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但她到底也沒再阻止江小雨找工作。

只是江小雨還有一點擔心——考研成績剛出來的時候，她投過這家公司，被拒絕了。萬一對方還記得自己怎么辦呢？雖然概率很低，但是萬一呢？

事實證明，當小概率事件發生在你身上，那就是大概率了。

早上九點，江小雨穿著夏知微幫她搭配好的白襯衫，米咖色西裝外套，規規矩矩地坐在三象咨詢的會議室里。

因為招聘的是合伙人助理，所以聽說由合伙人親自面試，她有些緊張。

這時，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著煙灰色西裝的高大男人走了進來。

男人三十歲上下，清瘦筆直，眉眼濃重，眼尾卻不經意地上挑，給他原本板正的五官，添了那么一點灑脫不羈的感覺。

是個一百分帥哥。

然而，女孩子面試遇到帥哥絕對不是什么好事，因為他會讓原本緊張的你更加緊張。

“我是三象的合伙人易東，”高大帥哥在江小雨對面坐下，拿起簡歷掃了一眼，眉心微微蹙起，卻只是說，“做個自我介紹吧。”

果然是自我介紹。

江小雨帶著一種大考押中題的竊喜，開始按照夏知微指導過的講了起來。

講完，她偷偷瞄了一眼手機。不長不短，正好三分鐘，完美。

對面那位叫易東的男人卻輕笑了一聲。

“江小雨，”他挑起眉尾，似笑非笑地看過來，“這個名字我有印象，就在幾周前，簡歷被我淘汰了。”

江小雨臉一紅，正想解釋，易東又說：“不過這次的，看著還像回事。自我介紹也非常標準。是有人給你包裝和指點過吧？”

這話真聽不出來是表揚還是諷刺，所以江小雨只好點頭。

易東抖了抖手里的一頁紙：“那么，還剩幾成是真的？”

“什么？”江小雨有些困惑。

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一張圓臉漲了個通紅。

“都是真的，”她急切的解釋，“那所學校在六百里之外，叫下洼村小學。一共有八十多個學生，四個老師，我負責教語文，您不信可以打電話去問……”

“行了，”易東擺擺手，“我只是想說，你這份簡歷不是我看到過的那份，僅此而已。”

“我承認簡歷是夏老師幫我修改過的，但內容絕對真實，”江小雨咬咬牙，“如果你們錄用我以后發現簡歷造假，我可以把所有工資都還給你們。不，我雙倍賠償你們，這樣您可以相信我了嗎？”

“夏老師？”她說了一堆，易東的關注點卻落在這個詞上，“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不是，是我找的求職規劃師。”

“能主動去尋求專業人士幫助，”易東點點頭，“起碼也說明了你對應聘的重視和誠意。既然你保證都是真的，那就分享一下這段支教經歷吧。好好講，別渲染得太過分，那就浪費了你給她的那份傭金了。”

“夏老師，我收到offer了！”江小雨一溜小跑從寫字樓里沖出去，就要去抱在車邊的夏知微。

夏知微一側身，躲開了。

江小雨并不在意，她興奮地舉起手里的一頁紙：“雖然他們這次一共錄用了三名實習生，要到一個月后才能決定誰轉正。但至少我拿到了參賽資格對不對？不行，咱們得慶祝一下，我請你喝奶茶！”

“最后能不能留還不一定呢，”夏知微挑眉，“就這么有信心？”

“我從來沒組織過運動會，不是也組織得挺好？”運動會顯然成了江小雨人生中的一個里程碑，此刻她再次提起，“工作也一樣，只要用了心，難道我會比別人差嗎？”

兩個人都不知道，有人正透過落地窗在看著她們。

“夏老師，”易東咀嚼著這三個字，哼笑了一聲，“現在什么人都敢自稱老師了。”

“別這么說，”旁邊的另一個男人也湊過去往下看，“挺漂亮的，尤其是這雙杏核眼，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哎，你說我要不要下去打個招呼？”

“無聊，”易東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報告都寫完了？你跟的那個客戶什么時候可以敲定？”

“沒必要這么掃興吧？果然不管誰做了合伙人，資本家的嘴臉都會暴露無遺。”

那個男人扔下這么一句，抬腳出了門。

易東沒理他，又走到窗邊。

然而兩個女孩子已經走了。

漂亮嗎？易東回想起剛剛看到的，很客觀地點點頭，還行吧。不過要說求職顧問不會幫人在簡歷上造假，他哼了一聲，誰信呢？

夏知微把江小雨送回了家。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的時候，江小雨剛下車，就碰到了買菜回來的張英。

“工作的事怎么樣了？”張英一邊問，眼睛卻不停審視夏知微。

夏知微轉身就走。

“哎，夏老師，”江小雨追上去，“謝謝您。我明天就把傭金打給您。”

“人家真要你了？”張英的聲音傳來，“你不是說公司挺有名的嗎？那他們怎么會看上你？”

夏知微腳步一頓。

“因為，”她回頭，“江小雨有她自己的閃光點，而這正是對方所需要的，所以被錄用不是很正常嗎？”

張英怔了怔。

夏知微卻懶得再說了，上車打火，吉普車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至于江小雨，相信經過這段求職歷程，她，也該斷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