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臺跟著跳下,洛克烊心臟猛一放松。他知道李查普曼停下了對他心臟里控制器的啟動。
他們都以為裘爾要逃,可他卻摔倒在了樓下的露臺上,他心口處,一個被火燒開的空洞,尤為明顯。
“不……裘爾……”
他們三個都跳下到了露臺上,李查普曼撥開洛克烊和薄荷,跌撞過去抱起了裘爾。
洛克烊失語了。他側目去看薄荷。
薄荷依舊一副冷靜的樣子。
裘爾雙眼泛紅,在李查普曼懷中呆呆地看著上空。
“曼卡……我,我今后……不會再讓你做……不開心的事……了……”裘爾斷斷續續,輕聲且用力地說出了這些話。
他已經完了。他沒有報仇,沒有把貴族的這些丑惡的交易曝光,沒有替樂茨拿回屬于她的榮耀。
從這些孩子拼死得到勝利開始,他就完了。他無法承受失敗,就只能自我毀滅。
李查普曼目光呆滯,似乎是被震住了,還沒回神。
裘爾竟然還有力氣伸手,他張開手對著薄荷。
薄荷欲蹲下,被洛克烊拉了一把。他目露擔憂,薄荷對他搖搖頭。她倒是不怕。
蹲下面對裘爾,他依舊對薄荷張開著手。
薄荷湊近他。
她才不信一個將死之人能把她怎么樣。如果是別人,或許還需要有所顧忌和擔憂,她并不需要。
在看到薄荷的一瞬間,裘爾呆滯的目光猛地柔和了下來。他輕輕地、十分柔和地摸了摸薄荷的頭發。
墨綠色的發絲纏上了他的手指,又一點一點的從他手指上纏落。
他的手落下,目光跟著渙散。
陰暗的天空,烏云緩緩舒展,輕薄了起來。
這種巨大的起落令洛克烊澎湃得難受,他跌坐在地上,試著輕聲詢問:“他……死了?”
薄荷摸了摸裘爾的脖子。
“嗯。死了。”她語氣很是冷靜。
洛克烊抱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想痛哭。巨大的情緒在沖撞心口,他想吐。
暖黃色的明亮從云層的縫隙中透出,一道道傾瀉下來,輕柔地落在了大地上。洛克烊只覺有東西刺痛了自己的眼睛,他伸手遮住眼,哽咽著問:“是什么東西……刺得眼睛難受……”
“光。”薄荷跪坐下,微微抬起頭,張開了眼睛。
一片光正好落在她臉上,泥濘和狼狽擋不住她透白美麗的臉龐,被鍍上了一層暖色后,竟生出了一絲圣潔安靜。
李查普曼放下了裘爾的尸體。
他捂住了臉。
地上的人,與他相隔的是陰陽,是山海,是無數光年。
明明是他把自己帶入了深淵,明明是他讓自己滿手人命,可在這一刻,他卻一點都想不起來恨他的心情。
控制不住的是,他們一起在光下追逐,書本和作業被高高地拋起,自行車鏈條的聲音伴隨著鈴鐺的聲音與畫面層層重疊,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發生的。
因為快樂太過刻骨銘心,所以恨意無法成立。
“他還好嗎?不會也死了吧?”洛克烊爬到薄荷旁邊小聲問詢。
薄荷“嘖”了一聲。“那哪兒能啊。他咋死?被裘爾的尸體嚇死?”她看洛克烊快要嚇死了。
他們的聲音拉回了李查普曼的思緒。他放下手,帶著恨意看著兩人。
這種眼中的怒火是無所遁形的。
洛克烊咽了口唾液。“崽兒……”他只想求求薄荷少說幾句,不要再激怒李查普曼了。他看起來已經絕望了。
“你恨我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們把他害死了。是他自殺的。他沒有希望了,就自殺了。”薄荷拿食指蹭了蹭發際。看起來她好像沒什么情緒起伏。
洛克烊還是處在一種暈乎乎的狀態。他真不相信他們就這么勝利了。
總以為要有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兩敗俱傷后,還要決出誰殺了誰。
薄荷伸手欲去抓李查普曼:“默哀的時間結束了吧?準備迎接你的地獄之旅吧——————”
“璊特。不要動手。”
聽到有人這么叫她,薄荷就知道是誰了。她停住了手,心里滿是窩火。
“總長官,您現在來了?”
戈爾姆帶人出現在了她身后。
哈珀也在戈爾姆身后,他的目光閃躲,以防對上薄荷或是洛克烊的眼睛。
薄荷瞪了哈珀一眼,后正視戈爾姆:“您什么意思?”
“在戰爭之前,裘爾就已經給自己創造了絕對的完美謊言……我的意思是,他在奧格里維擁有很多的支持。如果……我們說出了這些真相的話,可能……這個世界會陷入混亂。大家需要‘英雄’,也需要信仰的支撐。”戈爾姆的話,令洛克烊猛然頓悟。
一旦世界知道了真相,那必定會對帝社本就所剩無幾的聲譽毀滅殆盡。還有很多人或許會因為信仰崩塌,跟洛克烊一樣走上厭世。輕則自殺,重則報復世界。在某些時刻,人類其實是特別單薄的生物。
“……哪怕讓大家活在謊言中?”薄荷語氣嘲諷。
“是。”戈爾姆點頭。
薄荷捏了捏眉心。她指著李查普曼:“他怎么辦?”她心里已經開始煩躁了,這個結局明顯是她不想要的。
果不其然,戈爾姆輕咳了一聲說:“李查普曼是你們圣瑪利亞家的……而且,他這次有功。”
他身后有人補充:“是啊,這次功過相抵,就算了吧……”
薄荷嘴角抽搐了一下。盡量壓制住她的愕然,不讓臉上有一絲一毫的表露。她永遠都是酷酷的冰臉,氣場壓制住所有人。
洛克烊胃開始抽痛,一陣一陣的氣不順往上翻。
戈爾姆說:“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如果處罰了李查普曼,各位貴族也不會同意啊……”這話已經說的很直白了。數年來,貴族們仗著身份鉆了不少空子,這種處罰貴族的事他們絕對不會允許的。一旦開了口子,那必然會把他們一個個都揪出來。
戈爾姆說:“他至少幫你接來了里昂。所以……好吧,我保證,不會給他更多的權利。可以嗎?”
本來火氣頂到了嗓子眼,卻在瞟到洛克烊后,消失了一大半。
如果貴族要被重新審判,那她肯定保不住洛克烊。
薄荷冷臉擺了擺手。“隨你便吧。反正我拼命作戰不是也只是為了我自己罷了。”
見到她吐口,戈爾姆整個放松了下來。
站在他身后的哈珀緊緊攥拳,略痛苦地閉上了眼。
烏云已經散開了大半,金光暖融融的灑在大地上,把廢墟溫柔地覆蓋。
不少人在避難所里因為聽不到外面的吵鬧聲,所以決定走出大門。
街道上到處都是帝社的隊員。他們疲憊地從把埋在廢墟里的死尸拖出來,摸到他們制服衣領子后面,折進去的衣領里抽出了一根帶子,接著從死尸制服內里子里的口袋中,抽出裹尸袋。
他們扯著帶子拖動死尸,拖進屬于他們的裹尸袋里。最后,死尸制服上的名牌被撕下,粘到了裹尸袋上。
破敗、廢墟、火焰燃燒、殘骸、收尸的狼狽隊員,都在燦爛的暖色光下,顯得極為不真實。
聚滿了人群的帝社廣場前,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宣布。
珂里桉緊張地搓了搓爪子。它想跟洛克烊或者薄荷聯系一下,可身邊一直有人在盯著它。不讓它有所動作。地上又死一次的行尸全被拉到了一邊,疊堆在了一起。
奎琳娜掏出鏡子擦了擦臉上的污漬,接著從兜里掏出口紅,小心涂上。維維在一旁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做轉播嗎?你們臺長都跑了……”
“聽說已經準備返航了。”奎琳娜歪頭攤手:“誰知道呢……”
現在不但是帝社的人,連避難的威斯德慕教授老師也出來了。大家都在等待一個結果。
奎琳娜隨意擺弄了一下頭發,讓攝像打開機器:「好。依舊是我,奎琳娜。我知道大家現在就是一種迫切需要得知結果的狀態,我也是。現在大家可以看到,帝社在對抗怪獸的戰役上,已經取得了勝利——————嗯?好,現在戈爾姆總長官出來了。鏡頭給到戈爾姆總長官——————」
珂里桉身邊戴眼鏡的斯文男人看到戈爾姆出來,他立刻迎了出來,幫忙給戈爾姆拉來了話筒線。
戈爾姆一臉嚴肅,他穿著帝社的制服,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大家現在正處在一個緊張的狀態。我想要告訴大家——————大家可以盡請放心!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我們已經完全渡過去了!!」
全場愣了一刻,爆發出了歡呼。
戈爾姆接著說:「感謝大家對帝社的支持——————這次的勝利,跟你們的支持是分不開的。對于我們失去的所有堅強的隊員,我表示惋惜和哀悼。等統計過后,我們會放出死傷者名單。希望大家對他們進行……哀悼。」
站在他后面的薄荷白了一眼。她湊近洛克烊:“聽明白沒?他根本沒有勇氣告訴世界,裘爾死了。哪怕告訴謊言也不敢。”
“告訴之后,可能局面就控制不住了。”洛克烊嘆氣。
「……我們要感謝這次為我們貢獻的英雄。也再次感謝大家————」戈爾姆鞠躬。
全體歡呼的瞬間,薄荷背過了身。
奎琳娜舉著話筒上前:「我們需要知道這次浩劫的原因。」
戈爾姆一怔:「這次的浩劫,是因為原始時期的生物覺醒。」
「是什么原因導致的覺醒?」奎琳娜問。「這些生物跟燭龍神有關是真的嗎?」
「是的。這些生物是……因為一些未知的原因,被召喚醒的。接下來,我會讓威斯德慕的學者為大家進行解答。請大家相信帝社,我們一定會在危急時刻守護好奧格里維。」戈爾姆見奎琳娜有腦子有思想,他立刻轉頭,瞥見了站著最近的哈珀:“請大家也多多關注一下我們的英雄們。哈珀————你上來。有什么跟大家說的嗎?”
哈珀被叫到,只能無奈上去:「其實沒什么可讓大家見的,我們守護奧格里維,真沒必要家喻戶曉。」這是他難得沒有長篇大論的時候。他一直很低落。畢竟自詡正義善良的他,也要跟著說謊欺騙大眾。
薄荷砸吧了幾下嘴。“沒有煙了?”
“沒了。”洛克烊打了個哈欠。他想伸個懶腰,但渾身一動就有一種拉扯肌肉一樣的疼痛。“算了,趕緊去找珂里桉,然后把咱們的霍噗接回去……想想咱們家……還有一堆破事要處理我就想死。”
他的余光瞥到了一直在發愣的李查普曼。
唉。明明是勝利了,為什么卻一點都不喜悅。
「薄荷————」哈珀站在前面突然喊了薄荷。
薄荷剛牽上洛克烊的手,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
「請我們最大的英雄薄荷說兩句吧。」哈珀說。戈爾姆不由得緊張了起來。站在旁邊的約書克拉識趣地后退。
薄荷擺擺手,表示不去。洛克烊看所有人都在看他們,他小聲對薄荷說:“要不,你上去說兩句吧。趕緊別讓大家看我們了……”他摸摸后頸。
“好吧。”薄荷心頭一直憋著一股氣。她冷著臉上去,面對烏泱泱的人和鏡頭話筒,她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緩和。
奎琳娜真不想采訪她,但現在場上就她一個記者,她只能強忍著不悅去問薄荷:「您在這場戰役中的確是主力軍,在此之前,您的風評并不好,在戰斗的時候,您有怨言嗎?」
「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一些弱智身上,所以我不在乎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做什么都是我的事,談不上怨。」薄荷冷冷地說完,全場沒了聲音。
奎琳娜接著問:「對于這次災難您有什么想法?」
「沒有。」薄荷捏了捏眉心。
「那您還有什么想說的?」
薄荷正視鏡頭:「要硬說的話……李查普曼,老子的死亡名單里,你永遠在扉頁。」說完,她看向了李查普曼,豎起了中指。
洛克烊實在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薄崽在盡量壓制臟話。
“你……”有人不滿,正要站出來。
洛克烊定睛一看,竟然是萊克。他一臉不滿,似乎是要上去譴責薄荷。洛克烊轉身,舉了一下手,示意萊克冷靜。
“等一下————我尋思,屌應該不犯法吧?”洛克烊抬眉。
不少人看向他。
在人群中的盧科林也很想跑過去關心一下薄荷,可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并沒有什么立場。薄荷跟他隔著的可是關于母親的仇恨。他偷偷地躲在人群后面,不敢讓薄荷看見自己。
「好了——————謝謝你——————」奎琳娜大聲說。她再采訪下去就肯定控制不住局面了。
薄荷越過了奎琳娜,洛克烊小跑過去。“崽崽,你也太酷了。”此時珂里桉也跑到了他們身邊:“薄荷,你真的太他媽的酷了——————”
伸手解開馬尾,薄荷甩了一下黏糊糊的頭發:“也沒有吧。不就正常說話嗎。如果這都不讓我說的話,我可能就直接死過去了。”
洛克烊幫她把黏住的頭發扯開,“唉……為什么這么憋屈……”
「洛克烊!」
「是洛克烊!請接受一下我們的采訪……」
戰役結束了,躲起來的其他世界臺記者都出來了。他們舉著話筒攝像機,在眨眼睛圍住了洛克烊。
洛克烊有些尷尬地把手從薄荷頭上放下。“啊……”
「整個奧格利維也看到了您的英勇無畏,您也是英雄。那作為英雄,您有什么想說的嗎?有什么感觸嗎?」
洛克烊摸了摸后頸。「我……我真沒什么想說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想當英雄拯救世界。如果非要說些想法的話,我現在就只想趕緊回家,把我們家碗洗了……哎,薄崽,前天晚上我讓你用清潔劑把碗泡著,你用了嗎?」他提起來這個,頓時忘了眼前的記者了。
「啪!」薄荷猛拍了一下腦門,一臉“完蛋”的表情。珂里桉拍拍她的肩膀。
“……算了算了。回家了。”洛克烊揮了兩下手,示意大家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