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苗在算賬。以現在的生存狀態,大概需要十年,她才可以還清所有債務。
十年啊。十年之后,她都快四十歲了。她最美好的十年,偏偏要困在這些債務之中。
當然,她也可以不用如此緊張,只要她舍棄了臉面,把許多債務當作沒有一樣,想起來就還,不想還了就去拖著。
嫁人吧,念苗,嫁一個有錢人,嫁一個聽你的話,讓你成為富太太的人,把丟掉的臉面都找回來。
聽起來像是一個童話,虛無縹緲的人,還不如她拍一個客人來錢實在。而有許多債,沒有人愿意再等十年。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父親回來了。回來之后,就在那里擦拭設備。
家里的相機,父親一套,念苗一套。前一段時間,念苗用在大學兼職的幾年購置了一套相機之后的五年,父親又添了一大筆錢,給她換了新設備。
念苗將兩套設備擺在一起,給父親打氣:“爸爸,只要努力,我們很快就能把債還上的。”
父親一邊拍照一邊跑外賣。慢慢地,拍的照片越來越少。
“一會兒,要拍照嗎,爸爸?”念苗問。
田清志把鏡頭取下,對著影棚的燈光看著,拿起氣吹又吹了幾下才說:“苗苗,我把這一套設備賣了。一會買家上門。”
念苗微微一愣,隨后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爸爸。”說完這句話,念苗就走向自己屋里。
“以后有要拍照的時候,我用你那一套。”田清志說。
念苗沒回答,也不敢回頭,怕父親看到她臉上的淚。
念苗知道,一定出了大問題。若有一線生機,父親不會把設備賣掉。
她只能強裝作毫不在意。不再像父親說去跑外賣時,她哭了半夜。
念苗聽到買家上門了。她站在門后面,聽到外面在談價格,去試相機。相機每摁一下的快門聲響,就像一記悶錘,錘在她心上。
“再便宜一些吧,大叔。”討價聲還在繼續。念苗想沖出去,直接把賣家趕走。
而父親,一直在妥協,直到最后達成交易。
父親一定是太需要錢了。
因為父親的職業,她比同齡人多了太多美好的回憶。而今,父親要舍棄了。一個也不剩。
聽到了關門聲,念苗走出來,影棚的地板上,放著父親的相機包。因為太舊,這一個包沒有人愿意要。
“明知沒有錢,為什么要給我換設備呢,爸爸。”念苗壓抑著哭腔。
“賣舊不賣新,那一套是你的,你工作需要,一定要更換了。”
“你現在手里還有多少錢,爸爸,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田清志不說話。
念苗摟著父親的脖子終于哭出聲來:“對不起啊,爸爸。對不起,是我沒出息,我讓你失望了。”
“傻妞,怎么這樣說自己呢。”田清志嘆了口氣:“你大舅家表哥要結婚了,你知道的,他們一家幫我們最多。前幾天,你舅舅哭著求我,都不容易啊。十年了,爸爸不想再欠下去了。爸爸老了,總要顧及一個臉面,不然,怎么回去喝這個喜酒。”
“我會努力的,爸爸。我們一起努力。”念苗怕父親傷心,止住了淚水。回到自己屋內,去翻會員資料。
父親一直沒有催自己結婚。是不舍得吧。
為了父親,找一個人嫁了。只要愿意給錢。
會員中有錢人真的不少,每一次組織活動,念苗也見過一些。那些海歸,那些富二代,那些成功的才俊都在找女朋友,他們定下的條件,念苗一一去與自己作對比,她過早的就被淘汰了,沒有資格。
聽到了門開了又關的聲響,賣了設備的父親又出去跑外賣了。田清志像一個掙錢機器,一刻也不能停。
除非有什么好的工作轉機,念苗有機會提前把債務還完。如果她的老板足夠信任她的話。當年,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以為她能考上清華、北大,那樣的學校畢業怎么會愁找不到好工作。
直到這個時候,念苗才看到顏如發來的信息。
念苗疲憊不堪,搖搖欲墜,她只好回信:“對不起啊,蘇蘇,今天太忙了,出不去,改天陪你好不好?”
如果是以前,念苗一定會去的。但現在,她怕見到顏如之后,自己就會崩潰掉。
顏如收到念苗的回信時,已經呆坐了好久。這期間,她給云何發了一條信息:今晚回來嗎?
手機仿佛靜默了,或者是離線模式、斷了網,再也沒有響起過。
云何看到了顏如的信息。他沒有回,他開著車已經到了他曾經的大學校園里面。
顏如的五萬塊錢已經到賬,他看了一下手機上的余額,從車上拿著剛買的小蛋糕,到了學校的北邊操場。
自從兩年前知道千海的確切消息,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母校,這里的回憶都是刺,每一根都能刺痛他的神經。
自從學校搬到新址之后,這里暫時空置著,操場上只有幾個近處的居民來此散步,這兒安靜了下來。
千海坐在最上面一排。
瘦弱的身子被包在黑色的長裙里面,雙手托著腮,千海靜靜地看著操場中央。
走近了,千海抬起頭時,云何看到她化了很精致的妝,好像是為今天的生日。一雙眼睛在黑夜里映著燈光晶晶閃亮,連帶著這一張臉美得像一個精靈。
“你果然買了蛋糕呀,學長。我就知道,我不買,你一定會買。”千海歪著頭看著云何笑,將蛋糕接過來放到座椅上。
“哎呀。”云何忽然叫了一聲。
“怎么了?”
“我不抽煙,沒帶火機。”
“哦。要是早些還好,我把煙戒掉了。”千海只顧把蠟燭拿了出來,插在蛋糕上面。
“你等一下,我去買一個。”云何飛快地跑去了。千海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燈影里面。千海不轉頭,就那樣一直盯著看,看到黑夜里云何又出現了,看到他又跑了回來。
她的目光一直不離開,看得云何有些心慌。
“怎么了千海?在看什么?”
千海接過火機一邊點蠟燭,一邊說:“學長,你知不知道,剛才你跑出去,我在后面看,我在想,你多久會回來?我怕像當年一樣,你走了,是與我訣別。”
“對不起千海,當年的事情,我沒有問清楚。如果我知道了,也不會……”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也是這樣的燈光,千海站在他面前求他:“學長,我需要兩萬塊錢。求求你,借給我好不好?”
那時候的千海沒有這么瘦,臉龐還有一些圓潤,她滿臉的乞求之色讓他記了這么多年。
云何不敢再回憶了。他怕回憶起當年,自己惡毒的言語再一次給千海新一輪地傷害。哪怕這些話只存在他的回憶里面。
“許個愿啊,千海,生日快樂。”云何說。
千海閉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天生得特別長。不用粘假的,就如兩彎月亮貼在眼簾上。
時間過去了幾年,幾個月前與千海重逢,云何因為愧疚不敢多看,現在借著千海許愿的時候,他可以好好看看這一張臉。
明顯瘦了。但也是因為瘦,削去了圓潤,那一絲可愛丟掉之后,就瘦得冷艷起來。只是因為這個小生日蛋糕放得有些低了,光源從下往上,造成一種鬼光的效果,她的嘴角似在微笑,就讓這一張美麗的臉多了一絲詭媚。
那一對睫毛忽然一動,千海眼睛睜開了,呼地一下吹滅了蠟燭。
“給我一個賬號,千海。”
千海將賬號給了他。云何將二十萬塊轉了過去。他賬戶上的錢不夠了,有五萬是剛才顏如轉來的。
千海看了一眼手機,又看向前方:“學長,你知道為什么我選這里吧。”
云何怎么會不知道呢?這兒是他不能觸碰的記憶。他的心口一痛,抑制不住的往事像轉動起的電影拷貝,閃爍過光影線條之后,又一幀一幀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年夏末,第一次看到千海,她坐在樓梯之上,屁股下面墊了一張廢舊的紙,雙手托著腮,看著鎖著的房門發呆。
云何上樓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抬起臉,像是確認云何就是她要等的人,一雙眼睛笑起來,那一對長長的睫毛在輕輕地閃動。
“你一定是李程帆學長吧。我是來應聘的,我是數媒專業的,大二。”千海迅速地站起身,撿起坐著的紙,想要走上前,看到云何有些驚訝的目光,又后退了一步,像是做錯了事,靠著墻低下了頭。
她要不介紹,云何自己都要忘了。
“哦,進來吧。”云何打開了屋門。
“我是在學校的群里看到的,只是,來得有些晚了。”
一個月前,云何在母校的兼職群里說過,他現在開了一個小公司,看有沒有學校的學弟來這兒做個兼職。他的公司離學校遠,活也累,有過幾個來看一看的,干了兩天就再也不來了。
“我這兒要男生,活很重,要舉燈光,搬設備什么的。”
“我不怕啊,我有力氣呢。”千海努力擠出笑意,乞求地看著云何。
那么瘦的千海,連一件T恤都沒有撐起來,怎么會有力氣。
想必是走了很遠的路,腳踝處的襪子已經臟了。云何知道自己的母校到工作室這里,要從東走到西,幾乎穿越了整個城市,第一次有女生跑這么遠。
“我這兒是一天100塊錢。不分時長,有時候可能要到半夜,你愿意嗎?”
“愿意愿意。”千海有些興奮,眼睛里就閃出光來。
云何有些意外,隨后問她:“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梁,梁千海。”
“那好,我這邊有一個視頻要剪,要不你拷走,回去剪好了給我。我也算你一天的錢。”
千海站在那里有些猶豫,然后說道:“學長,我沒有電腦。”
“啊?”云何好奇地看著千海:“你是數媒專業的,你沒有電腦。”
千海沒有臉紅,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一眼云何:“沒有,學長,沒錢。”
云何覺得自己好奇聲未免太大了,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這兒有電腦,你在這里操作就好。”
千海在那兒從下午坐到天黑。云何坐在對面忙自己的工作,等抬起頭時,外面天早黑了,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千海臉上,有一種專注又認真的美。
“很難嗎?”云何問。
“嗯,我學習不好。”千海鼓起了腮,臉上有些慚愧,“學長,我還是幫你搬設備吧。”
云何被她逗笑了,走過去看了看,果然,剪得一般。“平時沒有電腦,少了些練習。但還行。留個微信啊。以后好聯系你。”
“還有,我點了外賣,吃過飯再走。你喜歡吃什么?”
“啊,還有飯啊。”千海臉上露出了喜色,伸了伸懶腰,“我不挑的。以后學長多教我哦,可以跟學長學習好多知識。”
那時已過了秋天要到冬季,千海卻像是春天的蠶,不停地咀嚼知識的桑葉,跟在云何身邊學習。剪輯、調色、燈光布置、包括拍攝。
入冬的一天晚上,云何第一次正式請千海吃飯。
本市最高級的品牌火鍋店,千海坐在云何對面猛吃,吃到脫去了外套只穿一件短T,在云何以為她要吃飽的時候,她偷偷地解開牛仔褲的扣子繼續吃。
這一份可愛讓云何喜歡到了,他拿出早準備的一套護膚品送給了千海。
“哇,好高級哦,學長。”千海看著,沒有敢接:“這個很貴呢。”
“你好好打扮,是個美女。”云何看到她嘴角還有油漬,拿了紙巾遞給她。
“火鍋我也吃過,這個是真好吃哦。”千海拍了拍肚皮,喜滋滋地看著那一套護膚品。
“對了,咱們學校元旦的歌手比賽這個活兒我接下了,你再去聯系一些同學,看有沒有來干活的。”
“我以為學長會贊助呢。”千海嘻嘻一笑。
“要掙錢呢,傻妞。”云何笑道:“還有,這幾天你好好再練練視頻拍攝,到時候你負責看固定機位,就固定在那兒。移動機位我再找人。”
“那你呢?”
“我想把攝影的錢省下來,我拿相機去拍照。”
“好,那我去找陳際明,他家里也窮,正想找活兒干呢。”
校園歌手比賽是云何第一次承接那么大的活動。從策劃到展板制作,再租賃燈光、音響,他一個人統籌、調度,最后還兼職拿起了相機。
拍攝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了攝像機后面的千海。那天千海用心地化了一個妝,穿了一件有些破舊的風衣一臉凝重地盯著攝像機,有時候還要跑到另一臺前面去看。那一臺架子有些高了,千海需要輕輕踮起腳尖。
她站在學生們舉的熒光棒里面,像正要落入人間的仙女,腳沒有落地浮在半空,周圍是萬千星辰。
云何摁下了快門,拍下了千海此時工作的樣子。
趕著后期制作,千海與際明直接睡在了云何的工作室。一場雪忽然提前到了,云何在早上看到趴在電腦前的千海。電腦上視頻的指針走到了結尾,只剩下千海微微的酣聲驚擾到了外面的雪。
她一定是累壞了。
他給際明與千海一筆豐厚得獎金,帶千海第一次去了西餐廳。
那里應該是愛情才有的情調。鋼琴,燭光,精致的擺設。溫暖阻去了外面的嚴寒,而千海在曲折的回廊之間迷了路。
吃到一半去洗手間時,云何等千海等不到,直到服務員引她過來,她微微喘著氣,憋著笑然后癱在沙發上面。
“好丟人哦。”千海看著四周,“我以為學長把我丟下了。”
“怎么會丟下你呢。我帶你去買衣服啊,千海。天冷了。”
“要過年了呢。”千海低下頭說。
云何不知道過年對年海意味著什么,他現在喜歡的,是看到千海收到禮物后開心的樣子。
商場從一樓逛到三樓,千海跟不上云何腳步的時候,會跳著向前跑,拽住云何的衣襟,“等等我啊學長。”云何只好提著她的胳膊,千海借勢一跳,跳到扶梯上面。
從商場出來,千海兩只手拎著兩包衣服,踩著人行道的邊緣,身子歪歪扭扭地向前走著貓步。云何跟著她走,以為她還要逛街的時候,人已經走到公交車站牌前面。
“我開車送你啊。”
“啊,不了。學長回去早些休息哦。”千海說這句話的時候,向一個方向看著,好像在等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她忽然就轉到云何的對面。
她的兩只手都有物品,她沒有辦法抱云何,她只能垂下兩只手,然后踮起腳尖,閉上眼,將嘴唇貼到云何嘴唇上面,全然不顧及周圍人的目光。
剛好公交車來了,車的燈光照到千海身上,將她的發絲打得晶瑩透亮,云何也陷入這光芒里面,直到千海轉過身,雀躍著跑上了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