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和尚又來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這和尚可不是空手來的,而是扛著一個女子來的。
道觀大門口,孟桑榆看著那扛著個女子的和尚,有些驚訝:“大師,您這是……還俗了?”
和尚瞪了她一眼,也不解釋,就往道觀里走:“那老東西呢!”
“房里睡覺呢。”
“我去找他。”
和尚扛著女人,輕車熟路地向道觀后面的廂房走了去,孟桑榆有些疑惑地看著和尚離去的背影,腰間別著的骨笛忽的一亮,她看了看骨笛:“是吧,你也感覺到妖氣了吧?”
道士正在屋中悶頭大睡,和尚一腳踹開了門,直直走到了床邊,二話不說,將肩上女子朝床上一拋,道士嗷嗚一嗓子慘叫就坐了起來:“何方妖孽!”
睜開眼睛卻發現一個嬌美的小娘子正躺在自己懷中,不由一愣,這才瞧見床邊上還站著一個人。
“老東西,你這日子過得倒是舒服!”和尚的鼻腔中發出一聲悶哼,眼底盡是嘲諷。
道士睡眼惺忪的看著和尚,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又將其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嘖嘖搖頭道:“哎我說,算起來你我至少也一百年沒見面了吧?這一百年你是過的有多慘,難道連件袈裟都換不起?瞧瞧,瞧瞧這一身的補丁……”
說著,就伸手抓住了和尚的袈裟,一撩:“咦?哎呀,你這大和尚是怎么回事,這袈裟里頭怎么也不穿個東西呢!”
和尚一掌拍開那只扯著自己袈裟,讓自己春光乍泄的手,耳根卻紅了:“你,你放開!”
道士拍腿狂笑,身子一顫一顫:“和尚啊和尚,這百年未見,沒想到你竟養成了如此癖好,當真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空空如也可不就是一片大好春色嗎?”
和尚爆了粗口:“無恥!”
道士卻幾乎瞬間就恢復了平靜,神色凝重的端詳起自己懷中的小嬌娘:“這姑娘怎么好像……”
“你看看她的左肩。”和尚說。
道士倒也絲毫不避嫌,竟真的伸手將懷中女子左肩的衣物微微扒開,只見女子左肩之上自皮肉之下綻放著一朵詭異藍花,花瓣細長成絲狀,向內翻卷著,一層又一層,層層交疊,而最外一層的花瓣略長,是向外翻卷的,且每一片的尖端都生出了一根根極其細微的藍色絲線,根根順延著女子的心口蔓延而去。
“這,這是……”道士大驚,不可思議地看向和尚。
“若非棘手,此番我也不會來找你了,這些年你的好日子也過夠了,怎么樣,可愿隨我下山?”和尚說。
道士哈哈一笑,翻身下床:“你都親自來了,我又怎會拒絕呢?”
道觀大門口,道士與扛著女子的和尚已經漸行漸遠,孟桑榆和花妖二人瞧著那二人的背影,所有所思。
“這二人……有古怪。”孟桑榆說。
“嗯,的確有古怪……”花妖附和著說。
“對了!”孟桑榆一拍手掌:“總歸也是閑來無事,不如我們跟去瞧瞧?”
“那……就跟去瞧瞧?”花妖語氣雖是遲疑,可那一臉迫不及待的表情早已出賣了他,于是二人也不耽擱,當即就鎖上了道觀大門,匆匆下了山去。
其實這和尚姓甚名誰,就連孟桑榆都不知道,哪怕是她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認識這和尚了。
曾經她倒是也問過道士,可哪次道士給她的回復都是:“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不過有一點是孟桑榆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和尚絕非普通的和尚,說不定就是那西方極樂世界的某尊佛也不一定。
孟桑榆和花妖一路尾隨著那二人下了山,中途又是行了三日的路程,這才終于到了虞南城。
集市上,穿過熙攘的人群后,待二人看清楚道士與那和尚的最終去處時,花妖終于忍不住的罵出口了:“呸!你師父果然不是個正經道士,那和尚也不是個正經和尚,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有道士和尚攜手逛窯子的?而且還自帶姑娘,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孟桑榆掃了一眼那三層小樓上掛著的匾,是為“快活樓”三字,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轉身竟就要走,花妖叫住她:“你去哪啊?”
“方才來時我瞧見城北有家成衣鋪。”孟桑榆邊走邊說。
“去成衣鋪干什么?”花妖追上去問。
孟桑榆對他狡黠一笑:“還能干什么?換身男裝,逛窯子去啊!”
這“快活樓”內的裝潢倒也算是上等了,檀木為梁、黃金為柱、珍珠為簾、玉石為磚,初踏入大門之時,孟桑榆還以為自己是走錯了地方,這眼前的青樓實在與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啊。
花妖也有些茫然,碰了碰孟桑榆的胳膊:“哎我說,是不是咱們誤會了?這真的是青樓?”
倘若真的是青樓,那這大門口怎么連一個招攬客人的都沒有呢?何況他們這都已經走進來了,居然都沒有一個姑娘正眼瞧過他們,豈不是太奇怪了?
孟桑榆也疑惑不已,不過看著這樓內一派熱鬧的光景,肯定道:“這就是一家青樓不假,或許是與那些買賣皮肉的不同,這家青樓里的可能都是雅妓?”
“雅妓?”花妖撓頭:“為何?”
“就是賣藝不賣身的意思,除非那姑娘自愿獻身。”
孟桑榆向樓內那一桌桌的客人們投去探尋的目光,道士和尚分明都進來了,此刻一樓卻并未這二人的身影,顯然就應該是在二樓或者三樓了,于是她準備先上二樓去查看一番,卻沒想到這步子都還未踏上二樓樓梯,一只纖纖玉手便已擋在了她的身前。
“哎喲喂,這位公子可是要上樓去?”
孟桑榆尋聲望去,只見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正依靠在樓梯口,手中搖著一把美人扇的看著自己,便猜到這婦人應該就是這家青樓的老鴇了。
她問道:“樓上雅間可還有空的?”
老鴇笑吟吟說:“有自然是有的,只不過公子卻不能上去。”
“哦?”孟桑榆挑眉:“為何?”
老鴇那濃妝艷抹的臉上忽的浮上一抹邪佞,咯咯一笑,樓內燈火驟然一滅,陰森無光,道道黑影自梁上、地下、窗外以及樓梯、二樓和三樓中飄飄然了出來。
“哇……”花妖瞧著此番驚變,一對兒透亮的眸子中浮上一縷幽光,不由贊嘆出聲:“厲害厲害,這居然是個陰陽界!”
所謂陰陽界,就好比是空中月與水中月,他們幾乎一模一樣,卻從本質上講又不一樣。空中月才是實在的,而水中月卻不過是倒影罷了,可即便是假的,卻仍有猴子撈月一說。
陰陽界只有在極其骯臟污穢之地才會產生,而陰界與陽界之間是有一層凡人無法觸及的結界的,不過人雖不能觸及,可陽界之中的一切的腌臜齷齪卻都會穿過結界,成為鞏固陰界的一磚一瓦。
孟桑榆無奈:“我們又大意了。”
花妖懊惱地捂臉:“可不是,一不小心又被算計了,真是麻煩。”
這兒的陰陽界究竟已經厲害到了什么程度,竟能感知到他二人并非凡人,而在他二人踏入“快活樓”大門的時候就陰陽顛倒,使他們直接進入了陰界之中。
“看這架勢,這陰陽界似乎已經到了吞人的程度。”
孟桑榆看著那些向他二人緩緩逼近的黑影,心中也是稍稍一驚,一般來說這陰陽界只會出現在極其不堪的地方。但那些斗個你死我活的深宅大院,或是像“快活樓”這般的青樓,也還強大不到可以將陽界之人吸入陰界,并吞掉的程度。
往往也不過是因為吸收的腌臜之氣太多而強大到可以影響陽界凡人的心性罷了,怎么也還做不到顛倒乾坤,吞人為食才對。
“難道你師父他們就是為了這陰陽界來的?”
“應該是了。”孟桑榆將骨笛抽出:“不過眼下也顧不得他們了,這里太過污穢,怕是你我待的久了也會被影響心性,可準備好了?”
“哈哈。”花妖一擼袖子,“好了好了,時刻準備著呢!你隨意,我就先從這老鴇子開始了啊!”
道士與和尚卻是當真進了“快活樓”。
樓內原本是一派熱鬧,卻在這二人出現的剎那就安靜了下來,眾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竊竊私語了一番,才確定自己的眼睛沒有問題。
這年頭,道士跟和尚都攜手逛窯子了?
這二人才不顧別人什么眼光,尋了個位置,和尚將肩上女子放在了一張椅子上,又讓其趴在桌子上,這才一抹額上汗珠:“老鴇,上酒,上姑娘!”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那和尚說什么?上酒?還要姑娘?
“再上二斤醬牛肉!”和尚又說話了,豪氣地一拍桌子,撩起袈裟就要坐下,這一撩,一股涼風幽幽鉆來,和尚動作一頓,仍保持著要坐不坐的姿勢,樓內的其他人卻是頓時炸了鍋,那嘲笑聲頃刻間不絕于耳的就洶涌而來。
“哎呦喂,這和尚竟沒穿褲子唉,看啊,大家快看啊!”
“這和尚是生怕到了要緊時脫褲子費勁嗎?哈哈……”
“大師,您可要自重,自重啊,佛祖可在天上看著你呢,哈哈……”
道士這才剛剛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卻沒想這茶才剛入口,和尚就上演了這么活色生香的一出,登時一滴不剩地就噴了出來,嗆得直咳嗽,卻還是忍不住地狂笑了起來,邊笑邊對著和尚豎大拇指。
“濁骨凡胎。”和尚不屑于眾人的嘲笑,神情自若地將自己的破袈裟整理好坐下,又一拍桌子招呼了一聲:“老鴇,怎么這么慢!”
“來了來了……”老鴇也是見過世面的,這世間的假和尚假道士可多了去了,興許這二位也是假的呢?
何況這開門做生意,講究的還是要和氣,這和尚雖然窮得只剩一件破袈裟,連褲子都穿不起了,可這氣勢卻能看出并非孱弱之輩,若是動起手了怕是都能把她這“快活樓”給砸了,如此一來,倒還不如好好施舍他一頓,讓他吃飽喝足就快快離去的好。
不過讓老鴇沒想到的是,待酒肉上齊后,和尚竟從他那破爛袈裟里左摸右摸的摸出了一錠金燦燦的大元寶來:“等我吃完了,先上十個姑娘來!”
“快活樓”內又是一陣嘩然。
“得嘞!我這就給大師您挑選姑娘去,您先慢慢吃著喝著……”老鴇捧著金元寶早就樂開了花,諂媚地給和尚滿上了酒,扭著肥碩的腰肢就樂不顛地去了。
道士嘖嘖搖頭:“你可學壞了啊。”
和尚看也沒看他,只是埋頭喝酒吃肉。
道士嘆道:“這一百年來沒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想死我了吧?”
和尚仍不搭理他。
道士挑眉:“當初我閑來無聊,就創了那么個點石成金的術法玩,那時你還說我不學無術來著,如何也不要我教你,怪不得,原來早就偷偷學去了啊……”
和尚就好似聽不見道士說話一般,任憑他說什么卻就是不搭腔,只是顧著自己吃肉喝酒,終于惹惱了道士,一把攔住他要將美酒送入口中的手:“喂,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從和尚一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不對勁了!
和尚緩緩抬眸,一雙狹長深邃的瞳定定地注視著道士,開口說:“好,你若告訴我當初你的金身是如何被毀的,我就告訴你。”
道士的手微微一顫,緩緩縮了回來,臉上掠過了一抹異色,卻是不再開口了。
“哼!”和尚冷哼一聲,譏諷的看著道士:“你不說,我也不會追問,不過我的事,也請你別多問!”
酒足飯飽,和尚抹了抹嘴,早就等在角落的老鴇眼尖,瞧著時機到了,便催促著身邊的十個花枝招展的姑娘趕緊過去,一邊也跟在十人跟前走到了和尚身邊,扭著腰肢,搖著美人扇:“大師啊,您瞧瞧,這是我‘快活樓’里最乖巧聽話的十個姑娘了,您看您滿意不,若是不滿意啊,我再給您換。”
和尚一擺手,示意老鴇閉嘴,伸手拽過一個女子,竟直接將其左肩衣物扯下,跟著還不待眾人驚呼這和尚竟如此放浪,就見他將懷中女子一推,竟又拽了一個入懷來,同樣是不由分說就扯下其左肩衣物。
“這和尚莫不是瘋了?”
“難道這和尚的怪癖就是看姑娘香肩?”
眾人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和尚卻是已經將那十個姑娘的左肩都看了一遍,表情凝重,垂眸半晌,忽的抬頭,竟將手又伸向了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的老鴇。
“啊!”老鴇驚呼一聲,就聽“嘶”的一聲,和尚已經將她左肩的衣物也給撕爛扯了下來。
眾人已是看得瞠目結舌,這和尚禽獸啊,他居然連老鴇都不放過!
道士這時站了起來,盯著和尚懷中那老鴇的左肩,怛然失色,大喝道:“快放開她,快!”
然而卻已經晚了,只見老鴇左肩之上綻放著的一朵幽藍色花,花瓣細長成絲狀,竟從老鴇的皮肉之中破了出來,極其快速地鉆入了和尚那敞著懷的胸口之中。
道士話音落下之時就已經疾步上前,將那老鴇從和尚懷中一把拽走,卻在眼見那藍色細長花瓣鉆入了和尚胸口之中時,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和尚:“你,你的金身哪去了!”
和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卻并未說話,而是直視著他的身后,面無表情道:“鬼母,我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現在收手,將所有人身上的鬼子印解了,我便饒了你。”
此時的老鴇已經換了一副模樣,慘白的臉,漆黑沒有眼白的瞳,一頭幽藍色的及腰長發,還有那一身繡著藍色花紋的玄色長袍。
嘭!
“快活樓”的大門登時被一陣強風用力關上,此時樓內除了道士與和尚二人,其余的竟也全部都換了一副面貌,男的青面獠牙,女的妖嬈詭譎。
鬼子印,印鬼子,中了鬼子印,便就是鬼母之子,只聽鬼母之令,此印他人無解,唯鬼母可解。
“饒了我?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鬼母冷笑:“一個沒了金身的和尚?”
“鬼母!”道士突然一步踏上前來,竟站在了鬼母一旁,似是很熟絡地碰了鬼母胳膊一下,指了指和尚:“你也看出來他金身沒了是不是?你能不能算出來他金身怎么沒的?我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來!”
鬼母像看神經病一樣看向道士:“你說什么?”
和尚卻看著道士冷笑:“你很想知道嗎?那就告訴我你的金身是如何被毀的!”
道士咬牙,蹦起來指著和尚就罵了起來:“你這死禿驢,出家人四大皆空,你這么窮追不舍地問人家隱私算什么出家人!”
和尚淡然一笑,開口說出的卻是一句臟話:“你懂個屁!”
“我靠!”道士怒了。
“閉嘴!”鬼母也怒了。
一時間,“快活樓”內變得陰森昏暗,溫度急劇下降,層層薄冰如同一條靈活又迅猛冰蛇,彎彎繞繞,扭曲來回,快速地蔓延著了整個“快活樓”。
同時,那些中了鬼子印的男女們也終于開始行動了,一個個張牙舞爪地就向道士跟和尚撲了過去。
道士一腳踹飛了一個男人,卻又不敢用力,生怕用力過猛會把人給踹死,雖說這些人因為中了鬼子印而人不人鬼不鬼,可若能解印就還有活的機會,但肉身若被毀了,即便印解開了,卻也只能是一具尸體了。
“和尚,小心些,莫要傷了這些人……我靠!”
道士本想提醒和尚下手別太狠,扭頭一看,卻見圍在和尚身邊的居然都是這“快活樓”里的女子,一個個楊柳細腰,楚楚動人,要么是在和尚耳邊吹氣,要么就是用那纖纖玉指撥弄著和尚的光頭、臉頰,以及那半敞的胸口。
再回頭看自己這邊,道士欲哭無淚,怎么男的都跑自己這來了,頓時鉚足了勁就踹飛了幾個沖向自己的身影,向和尚那邊嚷嚷道:“我說,你們纏著個和尚干什么,來勾引我啊,來啊來啊……”
“無恥!”和尚鬼母異口同聲。
“堂堂鬼母,怎么還罵人呢!”道士不滿地指著鬼母。
“區區道士,還恬不知恥地妄圖女色呢!”鬼母譏笑著回擊。
“還有你,好好一個和尚,怎么還出口成臟呢!”道士又怒瞪向了和尚。
和尚不理他,鬼母卻怒了:“臭道士,廢話真多!”
狂風忽作,衣袂飛舞,一只長著鋒利尖長指甲的手赫然向道士伸了過來,道士避之不及,胸口道袍被抓出了一個破洞,露出了白皙如少年一般的皮肉來。
道士低頭一看,捂胸驚呼:“想非禮我?可沒那么容易!”
鬼母氣急咬牙:“誰要非禮你!”
道士卻早早身形一閃,剎那間就站在了鬼母的身后,揚手伸展五指在其后腦處,一團金光自道士掌心發出,同時一團黑氣便從鬼母的后腦被吸了出來!
團團黑氣涌入道士的掌心,鬼母驟然仰頭,猙獰怒吼:“你要干什么!”
“你被人下了降頭,我幫你化解!”道士說著,便閉上了眼睛,口中喃喃念咒。
“滾開,我不要你幫我!”鬼母怒吼著,身子卻是一動都不能動。
和尚這時終于不再沉默,單手合十,念了一聲法號,金光乍現,將纏繞在他周身的女子盡數震飛了出去,三步兩步就走到了道士身邊,眼看道士周身都已經被黑氣包圍,伸手一把握住了道士的手腕:“夠了!”
道士的雙眉已然覆上了一層薄冰,黑青的臉上亦是,他睜開眼睛看著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露出了一抹勉強的笑:“我沒事。”
“沒事?”
和尚挑眉,攥著道士手腕的手卻是越發用力:“當初你也跟我說你沒事!結果呢,你金身被毀,無法修成正果,元神有損,也不能入輪回。而現在,我摸到了你的脈象,你告訴我,你的壽數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折損了這么多的陽壽!”
和尚原本生的唇紅齒白,明眸如星。
而此刻的他卻是紅唇慘白,明眸血紅,瞪著道士的眼神更是讓道士不由一陣恍惚,憶起往昔年幼時,他曾好不容易在一片水洼中撿了一個臟饅頭,卻被幾個比他長的高又壯的小乞丐給盯上了,他餓狠了,不愿交出臟饅頭,就被那幾個小乞丐給狠狠揍了一頓,最后還是被搶走了饅頭。
小和尚找到他的時候,他躲在一個牛棚中哭,鼻青臉腫,瑟瑟縮縮,小和尚什么都沒說,可那眼神卻和此時質問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后來有一天,小和尚是一瘸一拐回來的,明明自己已是頭破血流,卻笑著遞給了他一個大饅頭,他沒有問這饅頭是從哪來的,也沒有問小和尚的傷是怎么來的,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不論出了什么事,和尚都會義無反顧地幫他討回來,可那時欺負了自己的不過就是幾個普通的小乞丐,而毀了自己金身,損了自己元神的人,和尚卻惹不得。
“我當初問你金身究竟是如何被毀的你不說,如今,我已知道了。”
和尚的聲音將道士從回憶中喚醒,他抬頭,心中百味雜陳,欲言又止,和尚卻是繼續道:“我且問你,西方可當真有極樂?”
道士一怔:“你要干什么!”
和尚卻是忽然松開了攥著他手腕的手,周身金光乍現,霎時間竟變成了一個金人,金燦燦的手掌猛地一拍鬼母后背,一個“卐”字就印在了鬼母的背上。
鬼母驚愕不已,周身黑氣正在逐漸散去,一雙漆黑無眼白的瞳中充滿了恐懼,盯著和尚:“你,你沒有金身如何成的正果?”
道士臉色如土:“你是不是跟他們做了什么交易,你的金身到底去哪了!”
卻見和尚已經緩緩閉上了眼睛,口中低低地念起了佛經,一串串金黃的經文自和尚的口中飄出,串串相連成環,旋繞在整個“快活樓”的半空中,纏繞在了所有人的周身,包括道士。
佛音繚繞,眾人身上的黑氣逐漸自天靈飄出消散,而道士的身上卻被籠罩了一層金燦燦的光,道士感覺這些光似乎正在往自己的身體里鉆,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那缺損了很久的元神竟神奇地開始愈合了!
道士何等聰明,如此便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他驚懼地抬頭看著和尚,卻見和尚淡然一笑:“你當真以為我是半路撿了個身中鬼子印的女子,擔心自己對付不了鬼母,才去找你的么?”
我只是想最后與你同桌吃一次飯,飲一次酒罷了!和尚心中如此想著,口中卻并未說出來。
半晌,道士開口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犧牲!”
和尚搖頭:“當初你我也曾嘗試著違背過他們,可結果卻是你失去了金身,缺損了元神,我不想你萬劫不復。”
道士凝眉:“我若在乎這些,當初又怎會……”
“又怎會在天地神魔大戰之時,為我擋下幽冥魔杵而金身被毀!”和尚道。
道士愣了片刻,卻是無力地笑了:“你果然知道了,他們告訴你了,他們就是因為篤定你知道真相后會就范才告訴你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之所以要你去守那幽冥界,是因為無人愿意去,因為一旦去了就永遠都不能成佛,永遠都不得踏出幽冥界,只能千年萬年的身陷于此,日復一日,日日如斯!”
“我知道。”
“你!”道士說不下去了,緊攥的雙拳忽地就松了開,義憤的臉上換上了頹然。
是啊,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當初天界要他們一個守天一個守地,守天即駐守不周山,守地即鎮守幽冥界。
他二人自詡世間無限好,不喜被管束便拒絕了,而后天地暴發了神魔大戰,他二人本不想插手,可神魔打架,凡人遭殃,最后他們還是因為不忍人界生靈涂炭,而投身入戰,哪知這一戰竟讓道士失了金身,損了元神,而和尚也幾乎散盡修為。
只是那時的和尚并不知道在他重傷昏迷的時候,那幽冥神杵自空中落下的位置儼然就是他昏迷的位置,而道士更是想都沒想就擋在了他的身上。
事后,和尚一直問他究竟是誰毀了他的金身,他自然不能說,那幽冥神杵的主人可不是幼時搶奪他們饅頭的小乞丐,他若是說了真相,和尚定會拼了性命為他報仇。
可他卻忘了,自己不說,不代表別人也不會說。
“當初你我若是答應了駐守天地,神魔大戰之時,天界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我去死而不救,那日你我若死了倒也好了,可天意弄人,你我卻偏偏活了下來,既如此,他們又怎么肯放過我們?”
和尚說著,周身金光越發刺眼,他的身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蓮花寶座,他整個人坐在寶座之中,莊嚴肅穆的臉上掠過了一抹無奈:“這千百年來,我也在這人間道游蕩夠了,往后的日子換個地方倒也不錯。”
和尚的身影越來越淡,聲音也越來越小,被“卐”字鎮壓的鬼母即便是如何不甘的張牙舞爪想要掙脫,卻也是隨著和尚一同越來越淡,漸漸消失。
“地藏!”道士大驚,伸手欲要抓住和尚,卻是抓了一個空。
而和尚那渾厚的聲音倒是悠悠然在“快活樓”內若隱若現,起起伏伏。
“今日以后,我走我的幽冥道,你走你的人間道,陰陽殊途,望珍重。”
孟桑榆跟花妖在陰陽界中正跟層出不窮的小鬼打得不亦樂乎,怎料陰陽界結界突然迅速瓦解崩塌,伴隨著眾小鬼的慘叫聲,他二人便一下回到了真正的“快活樓”中。
花妖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撓了撓頭:“難道剛才是在做夢?”
孟桑榆卻是一眼看到了站在不遠處仍保持著伸出一只手姿勢的道士,立即跑了過去:“臭道士!”
道士有些恍惚地抬頭。
孟桑榆赫然一怔:“你,你這是哭了?”
“啊?”花妖聞聲,趕緊就湊了過來,一看,果然見到道士的臉上流著兩行清淚:“怎么了怎么了?難道天要塌了不成?”
道士不言亦不語,只是頹然轉身,搖晃著身子便徑自往“快活樓”外走了去。
孟桑榆和花妖對視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趕緊追了出去,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二人站在“快活樓”的大門口看著遠去的道士,豆大的雨珠無情地砸在道士身上,將道士整個人都淋透了,而道士卻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搖晃無力,漸行漸遠。
孟桑榆還從未見過道士這般模樣,心下微微一沉,便就要追出去,卻被花妖攔住,指了指身后樓內躺了一地的男男女女:“這些人怎么辦啊?”
“又沒死,不管了。”孟桑榆撂下一句,就冒雨朝雨中的道士追了出去。
花妖卻并未跟上,而是看著大雨中道士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絲紅光:“這道士何時有的金身?”隨即緩緩閉上了眼睛,一幕幕畫面登時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半晌,他睜開眼睛,卻是長嘆一聲,揮袖將雙手背在身后,跨步走進了雨中。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
幽冥界,和尚著一身金絲袈裟獨立奈何橋上,橋下便是那綿綿不絕的忘川,河水看似潺潺涓涓,實則湍急洶涌,那幽綠色河水中盡是殘魂怨氣,凄厲慘叫之聲更是自里面傳出,不絕于耳。
他終究還是來了這里,這容納了世間一切黑暗的地方。
遙想當年他與那臭道士還是初露鋒芒、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那時的他們是何等的逍遙自在,而如今呢……和尚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喝湯嗎?”一個佝僂著背的蒼老身影,端著一碗七彩澄清的湯遞到和尚面前。
“不必了,多謝。”和尚謝絕。
老者笑了笑:“剝離金身可是要遭受蝕骨之痛的,你可還好?”
和尚似乎回憶了一下,點頭說:“嗯,真的很痛,險些沒有挺過去。”
老者又道:“你剝離了自己苦修而來的金身,卻接受了那人賜下的菩薩金身,你可知這菩薩金身無非一把無形的枷鎖,它會禁錮著你永生永世,無法超脫。”
“我知道。”
“就這么將自己苦修來的金身送給他人,值得嗎?”
“值得。”
和尚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老者卻是稍稍有些驚訝:“和尚,你究竟為何想不開,要下這幽冥地獄?難道就只是為了還個人情?”
為何想不開么?和尚笑了笑,他并沒有想不開,只是必須這么做而已。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說。
“笑話!你不入地獄,自還會有人入這地獄,比如我,比如他們……”老者說罷,便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一副干瘦的骨頭架子仿佛都要被咳散了一般。
和尚扭頭,一雙茫然卻又明亮的眸子注視著身邊老者:“你是誰?”
老者悵然嘆息,將手中的七彩湯又遞了過去:“叫我孟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