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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敦煌
  • 陳繼明
  • 15719字
  • 2024-07-23 09:52:16

最初,祁希住在沙州城南的一家客棧里,先把沙州城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敦煌和高昌在各方面都有點像,小小綠洲被戈壁和大漠所環繞,有夠用的水源和耕地。這在漫漫戈壁和淼淼沙漠中已算了不起,所以人人都有平和安詳、夫復何求的神態。走在陽光下的人們,有著懶散干凈的表情,人人都是所求無多的樣子,好像有陽光、不刮風就很不錯了。況且還有別的——有佛,有道,有吃,有喝,這就已經好到天上了,實在不該多想。很多人的眼神都讓他想起羊。戈壁大灘上苦苦覓食的羊群,尤其是綿羊,個個性情溫軟,叫聲迷離。敦煌綠洲比高昌綠洲更大一些,甘泉水、獨利河、宕泉河源源不斷從東邊流進來。和天下所有河流相反,三條河流不約而同一律西向而行,共同圈出這么一塊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美麗綠洲,讓敦煌土地肥沃、出產豐富,活命的方式也因此比別處更多。沙州城又是一個國際化的商業城市,城內城外多有景教、祆教、吐火羅教的教堂,很容易就能碰見各國胡人的面孔,奇異口音、花哨裝束、大鼻子、白皮膚,隨時隨地和你擦身而過,雙方都不會感到驚奇。胡人漢人混在一起,說不清誰主誰次。這兩天,城內外的客棧里停留著幾股從西邊或者東邊遠道而來、過境敦煌的商團,都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駝隊和馬隊,駝糞馬糞遍地,濕漉漉的,走路時得小心別踩上去。駝糞和馬糞是這里的軟黃金,招人喜愛,是燒炕取暖的好材料。當地的老人孩子提著筐子搶拾駝糞馬糞的情景,幾十個駱駝客蹲在街邊吃羊肉臊子面的情景,惹得祁希嘴癢癢手也癢癢,既想和駱駝客們蹲在一起咥一碗熱乎乎的羊肉臊子面,又想馬上支起畫架抓幾幅寫生,所以他打算盡快找個窩安定下來,置好家當。

從沙州城到鳴沙山不過五十里,祁希卻并不急于去看千佛洞。他想先租好房子,把自己安頓妥當再說。城南邊的角樓附近有一座坐北面南的院子,正在掛牌出售。中等人家的院子,紅磚到頂的墻,椽檁門窗也都是祁連松木。一個堂屋帶兩個廂房、一個廚房,東南拐角還有一座二層的小房子,上下兩個房子套在一起,下層儲放糧食和雜物,上層可以住人,兼有晾曬、瞭望等功能,被稱作高房子。正院之外另有偏院。廁所、馬圈、柴房,都在偏院。院門面街,門頂刻著三個字:耕讀第。一出門就是街道,名叫李廣街,是一條不長的斜街,開滿了小商鋪,羊肉鋪、蘇杭絲綢鋪、涼粉店、染房之類。甚至也有賣人的牙行,因為整個河西連續幾年大旱,有些地方旱災之外又兼風災、蝗災、雹災,餓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情況十分普遍,所以牙行的生意特別好,待出售的孩子,三四歲的、七八歲的,男娃女娃都有。另外就是女人,有沒出嫁的姑娘,也有窮人家的老婆,十個銀子就可以領走一個最好的女人。女人中也有不少波斯女人、粟特女人,條件好些的,比如身材好長相好且能歌善舞的,很快會被買主帶走,剩下的都是身材、長相和才藝,樣樣一般化的。人牙子談價的方式和牲口牙子完全一致,也是在袖筒里“捏價”。人牙子先和賣家捏,再和買家捏,由大到小,來回捏上幾次,就搞定了。人牙子分公牙私牙,私牙叫黑牙子。牙子一般收取百分之五的傭金,賣家和買家各出一半。李廣街北端一拐彎就是霍去病街,兩街連接處有一座漂亮的繡樓,繡樓里出出進進的胡姬也許就是從牙行里買來的。

祁希并沒意識到他愿意住在這條街上,正是因為有繡樓在。

不過他只想租,不想買。

他想起了皇帝的話:“朕等你回來。”

他在心里笑話自己,屁股還沒坐穩,就想著回去的事情。不料房主堅持只賣不租,三百兩銀子一分不少。祁希只剩下一百五十兩了,從且末到高昌的路上遇到太多饑民,身上的錢大部分施舍出去了。于是出來,又看了幾處,隨后又原路返回,問:“能不能先付一半,另一半半年后付清?”好在房主同意分兩次付款。簽好契約后,房主又主動把十兩銀子退回,說:“看你是個白面書生,就讓你十兩銀子吧。”他不好意思,硬要把銀子再推回去,對方卻說:“我們敦煌人就是這樣,讓人一尺,心寬三丈。”

簽字畫押的時候,他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雪祁。

他的想法簡單直白,并不包含任何深意。把“祁”字放在后面,姓氏還在;而雪,當然是祁連山頂的雪。隨時能看見的山頂積雪,像一匹揚蹄空行的俊俏白馬,馬頭高昂,臀部下垂,腰身細長柔軟,姿態十分優美。再加上那種通體的白,雖然只是簡單的、不變的白,但每次看見都是新的,心里總會生出異樣的喜悅。

甘泉水的源頭是山中的冰大坂,冰消為水,積少成多,成為河流。人和山的距離總是這樣,忽然很遠忽然又很近。沒風的時候,煙霧直直上升,然后再緩緩壓下來,沉在綠洲底部,一切都籠罩在濃濃的煙霧中,祁連山也就漸漸退回去了,越退越遠,有時甚至完全消失。當風再度刮起來時,祁連山會突然現形,就像黃色雞雛破殼而出,近在咫尺,能把人嚇一跳,令人覺得山不是山,而是意外現身、款款走來的肉身菩薩,持續不斷地送來貼心的圣水,撫育著一方民眾。雪祁初來乍到,新奇感還很強烈,走著坐著醒著睡著,余光里總有一抹亮光,回到屋內時仍覺得帶著光,把屋內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有一次還夢見自己枕著雪山的細腰在睡覺,如同枕著一個女人的蜂腰,睡得香極了。

他打算立即開個字畫店,掙夠另一半房錢。帶著這個目的,他首先看遍了全城的字畫店,連棺材鋪子、中醫堂、牌匾坊、抄經坊,所有用得著寫字畫畫的行當,一家不漏都看了一遍。他對自己的字和畫其實信心十足,甚至暗含清傲,但他的確也想知道敦煌市面上字畫水平如何。他認為,看字畫也是看文脈,一個人的字能否融入當地的文脈,有時又得看機緣。據他觀察,沙州城有“兩多”,一是裱字鋪多,有二三十家;二是支攤賣卜者多,隨處都有。字比畫好像更受歡迎。寫字好的人,叫寫家子,河西四郡著名的寫家子,人們耳熟能詳,而且樂于一邊端詳某某人的字一邊說長論短,欣賞有欣賞的理由,挑剔也不無道理。另有特別為開窟起廟、塑佛造像服務的店面,有些是一條龍的服務,開窟、建廟、畫像、造像,看樣子有專門的承包商,手上有各種匠人:石匠、箍匠、畫匠、塑匠、木匠、泥匠。看過之后,他有喜有憂,喜的是,敦煌字畫的總體水平還不錯,大部分作品傳統功底深厚,受寫經體和壁畫體的影響很重,工整精細,不溫不火。有些作品或氣象蠻獷或稚拙可愛或化繁為簡,長安城里難得一見。憂的是,總體偏俗,真正的好作品并不多,寫字如褚遂良、歐陽詢者,畫畫如展子虔、閻立本者,幾乎看不到。他突然不敢保證,他的字和畫能否入敦煌人的法眼,雅和俗,有時候距離很近,有時候水火不容,但他很想試試。

正好高昌的朋友送給他一匹馬,阿爾金長行馬,也是高昌國的戰馬,大紅色,屁股上鐫有高昌國的大火印,于是便給字畫店起名:

高昌雪祁書畫。

來自高昌,而非來自長安,對他來說,倒是一個不錯的掩護。他打算用兩三個月時間先集中精力寫一批字,畫一批畫,然后就正式掛牌營業。之后連續很多天,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都在埋頭寫字和畫畫,倒像把此行的真正目的給忘干凈了。一天中午,他照例準備午休片刻,但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后來他才發現,自己睡不著另有原因:外面好安靜,聽不見一絲風聲。平時總是在風聲中睡著的,突然如此安靜,就不習慣。他不相信敦煌可以沒有風,出門一看,果然,院子里只有陽光,沒一絲風,院外那棵巨大的柳樹,流蘇般的絲絳靜靜低垂,一動不動;院墻內的竹子,連細細的竹梢子都看不見哪怕一丁點搖擺。所有的鳥雀也都無聲無息,好像被突如其來的極度安靜震住了。

他覺得良辰如許,就不能不去看一眼千佛洞了。他急忙牽出馬,直奔鳴沙山而去。離開敦煌綠洲,跨過潺潺甘泉水,便是戈壁和沙漠,有小路向南彎去,彎著彎著就到了宕泉河邊,淺淺的宕泉河一路帶他來到了灰蒙蒙的鳴沙山下。他早早就下了馬,把馬拴在一棵小榆樹上,踩著軟軟的沙子走過去。在鳴沙山對面,他選了個角度坐下來。他和千佛洞之間,只隔著宕泉河。鳴沙山,不過是一座矮矮的小石山而已,南北走向,匍匐在茫茫天空下。石山的斷面上排列著無數相似的洞窟,自上而下,大小不一,初看亂作一團,像一座巨大的蜂房;細看則發現,一般都有三四層。最大的洞窟兩三層高。所有的洞窟都破爛不堪,有些洞窟的前臺甚至直接暴露在外面。在蔚藍色天空的撫照下,整個千佛洞泛著一層青綠色,而所有的洞口一概黑乎乎的。他心里念著,是呀是呀,這就是傳說中的千佛洞了。

說實話,他很失望,也很難過。

他沒法假裝看見了大名鼎鼎的千佛洞。

他還沒有能力分辨樸素和寒酸。

他的眼睛、他的心,被橫在眼前的情景深深刺疼了。他是從皇帝身邊來的人,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他看來,千佛洞實在太不起眼。眼前的千佛洞和它的名聲完全背道而馳。他雖然事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仍然十分震驚,十分意外。他坐在沙子上,像被打敗了一樣一動不動,而且閉上了眼睛。他想象著無邊無際的沙漠,想象著遙遠的長安,又想象著東都洛陽,想象著比長安洛陽更遠的那些地方。整個華夏大地上,沒有哪個地方像千佛洞這樣破敗寒磣。他的想象再從長安洛陽慢慢移回,越過涼州、甘州、肅州,回到敦煌,重新睜開眼,看見了千瘡百孔的千佛洞。不過,他又想起了從且末到高昌一路上見過的那些破敗村莊和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心里的失望和難過也就有所減輕。

這時候突然又起了一抹微風。

他不由得站起來。風從側面吹過來,打在他臉上。他用右手摸摸額頭,壓住了一粒沙子,針尖一樣的沙子。他的手指在額頭停了一會兒。

那一粒沙子似乎成為另一個起點,認識敦煌的一個新起點。它用敦煌口音說,喂,小子,你剛才看見的,已經是天機了。所有的天機和奧義,都在這一粒沙子里。他反駁,沒有,我什么也沒看見,我只看見了凡俗。從來沒見過的凡俗。凡俗,其實是一個客氣的說法,他心里更想用另外一些詞:寒酸、破敗、不堪入目。那一粒沙子靜止不動,不再說話,好像生氣了。他的食指還摁在額頭,但那一粒沙子已經不知去向。他垂下手,再一次看向對面的千佛洞。現在,他倒是能夠想象洞窟內的情景了,就像眼睛突然有了神力。每個洞窟里都有很多佛陀、很多菩薩,還有羅漢,還有伎樂天,還有供養人。他們有些是天竺模樣,有些是波斯模樣,有些是中國模樣。整個千佛洞的深處人神云集,不聲不響,帶著一種用微笑、沉默、軟弱、忍耐和這個世界較量到底誓不罷休的決心。

他又蹲下來,抓滿一把沙子。沙子從指縫間徐徐滑下去,他干脆松開手,讓沙子更快地滑下去,于是他的整個身體都麻酥酥的,有點要失禁的樣子。他發現,他已經無法找到剛才那一粒沙子。他不禁心有所動,但仍然充滿懊喪。他再一次重重地坐倒在沙堆上,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他有點想哭,然后就真的流淚了。

他實在說不清自己的真實感受。

他對佛陀這個人和他的許多言論一向抱有好感,但他絕對算不上一個信徒。在長安街頭偶爾碰見衣袂飄飄的出家人,他甚至會不由得避之猶恐不及,心里會暗暗嘀咕,這些人不讀《論語》《孟子》《漢書》《后漢書》,只讀那些故弄玄虛的經書,有什么用。此行他也是來求藝的,不是來拜佛的,他不想成為信徒。不過此刻他突然想,他的躲避里也許有敬重的成分。人可以敬重某樣東西,但不一定去接近。很多令人敬重的東西,敬而遠之倒是更好的辦法。又或許他已經走在這條路上而不自知,他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都從小習武,這是他家孩子——尤其是男孩們的必修課,只有他對棍棒和刀箭天生毫無興趣,學了幾天就死活不學了。就算在外面常被伙伴們欺負,還是不學。他在外面受到任何委屈,回到家都不會向父母和三個哥哥告狀。有一次腦袋被兩個小伙伴壓在水缸里,差點淹死,回來仍然一聲沒吭。不吭聲心里也沒有委屈,更沒有報復心,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憎恨。總是隔上很久才會心生憤怒,偶爾能聽到自己骨頭里發出咯咯咯的細響,但也僅此而已,冷笑一聲就過了。還是一種半含原諒的冷笑——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過不了多久,一切都會在他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凈,見了那些欺負過他的小伙伴,朋友還是朋友,甚至變得更加俯首帖耳,甘愿成為人家的狗腿子,任由人家支來使去,心里盡管偶有沮喪,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甘之若飴。有一次臉上掛了彩,實在瞞不下去了,他才告訴了父母。父母和幾個哥哥,幾雙眼睛用混雜著恐懼和佩服的吃驚眼神看著他,好像在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正常孩子。“拿出男子漢的氣概來!”“做男子漢該做的事情!”“像個大男人的樣子!”“一個男娃娃,別那么沒用!”父母和三個哥哥經常這樣鼓勵他,言下之意是他不像個男娃娃,更像個小姑娘。他也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他就是做不到,他寧愿被使來使去。他也拒絕參加科舉。他不反感讀書,但反感考試。也不愿做生意。他家祖宗三代開布店,從萬年縣城開到了長安,生意始終紅火,只要愿意,就可以子承父業,可他同樣提不起一點興趣。幸虧命好,老天爺賞了飯,身有長技,早早就成為大畫家閻立本的入室弟子,又被閻立本推薦到秦王府的文學館,然后在宮廷里混了個人人羨慕的好差事。

他一直坐著不動,始終在默默垂淚。當然,他從小眼淚就多,經常會莫名其妙地傷起心來。一朵花開了,一片樹葉落了,他都有可能為之落淚。淚水并非總是悲傷冰冷的,有時也含著溫暖和欣喜。他知道自己流淚并不總是因為傷心,可能恰恰相反,但別人不知道。一個男孩子動不動就流眼淚,可不算什么好事,所以家里人總是會嘲笑他,把他喚作“愛哭鬼”,把他的眼淚稱作“尿尿”,他一哭,就說他“你看尿尿又來了”。不過,說實話,跟隨今上大殺四方后,他的心已經變硬了,“尿尿”明顯少了很多。

隨后他聽見某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牛叫。那牛叫和長安聽到的大為不同。長安的牛叫就是單純的牛叫,敦煌的牛叫能讓人想起世界之大、敦煌之遠,并為之心生恐懼。就像站在高處產生的那種恐懼。是呀,世界這么大,錦繡之地那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佛陀和菩薩們必須居住在此等荒涼、此等偏僻的一個角落呢?哪兒找不到這么一處石崖呢?大千世界,人間煙火,真的需要如此任性、如此堅決地加以拒絕嗎?

再后來,他聽見自己的阿爾金長行馬在叫。他站起來,向千佛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離開。他打算另找時間再進窟子里細看造像和壁畫。

回到沙州城時,太陽剛剛落山。

進了家門,回想起千佛洞,又轉念認為那種凡俗也許是必要的。千佛洞就應該是那個樣子,藏在一個遙遠、偏僻、荒涼的地方,遠離繁華,可有可無。他無法從理性上說清自己的感受,但是,他躍躍欲試,急于把下午看見的千佛洞畫下來。把那種刺眼的、盛大的凡俗畫下來。把凡俗之上的蔚藍天空畫下來。把凡俗之下的佛世界畫下來。他從小就喜歡憑記憶畫畫,看過一眼之后,在另一個時間把記憶中的東西畫下來。他的記憶力特別好,可以輕松記住一篇文章,甚至一本書,看上兩三遍就能夠不換氣地背出來。尤其容易記住有形貌的東西,比如一張臉、一座山、一匹馬。一篇文章,在他眼里也是有形貌的,像一張臉、一座山、一匹馬。小時候他經常給大家表演這個絕技,有時甚至一筆畫出一張臉,個別時候還會閉上眼睛畫出一匹馬。好像他是為了炫耀才這樣畫畫的,其實他是不能不如此。對他來說,這樣畫畫既不是炫耀,也不是偷懶,更不是什么秘訣,而的確是一個天賦異稟,或者是一個缺陷。和一個對象面對面時他反而會不知所措,對象越是完整,越是充分地展示在他面前,他就越是無從下手。好像總有多余的東西擾亂他的眼神。他畫畫,只需要轉瞬即逝的一個瞬間。他畫下來的東西通常是那一瞬間看見并記住的東西。是很短很短的一個瞬間。是最閃光、最生動的一個瞬間。有時候,他還會預先看見即將出現的一個瞬間,那一個瞬間里同時包含著他眼中的幻象。好像他身上另有一雙眼睛,魔鬼的眼睛。對他來說,憑著記憶和幻象畫出的東西會更真切,也更傳神,是剛才看見過的東西,又不完全是。現在他就想畫出記憶中的凡俗。不是千佛洞,不是鳴沙山,而是在蔚藍天空彈壓之下的刀子般尖銳的凡俗。一下筆果然就感受到了一點不同。那一粒沙子現在像個人一樣悄悄藏在他的筆墨里,令他的線條和筆墨發出沙沙沙的清響。莫非是,沒有學佛,已然成佛?他很滿意,很有成就感。然后他聞見了從附近羊肉泡饃店飄來的香味。他突然想吃長安的羊肉泡饃了。他打算買來羊肉自己做。他不相信沙州城的羊肉泡饃抵得過長安的。他放下筆,信步來到斜對面的汜丑兒羊肉店。

汜丑兒,那個揮刀砍肉的漢子,一看就是好把式。他的動作游刃有余,真是絕了,準確、利索、好看。你只要說出要幾斤羊肉,偏肥還是偏瘦,肋條還是后腿,他馬上就能挑出一塊合適的,快快給你一亮,你只要一點頭,他立即就割,然后上秤。秤砣先放在你要的斤兩上,肉剛一落在秤盤上,秤桿就被壓起來,喜鵲尾巴一樣一翹一翹。他撥算盤也快得出奇,像羊屙糞,羊糞蛋蛋嘩啦啦滾下來。有時他還故意表演盲打,把算盤舉在頭頂,打出來的數字同樣又快又準。他的徒弟名叫賊疙瘩,也是一個好把式。汜丑兒累了,會蹲在斜對面抽幾口莫合煙,這時賊疙瘩就成了掌柜的。但是,賊疙瘩塌鼻子小嘴,天生一副賊娃子模樣,人們總覺得羊肉過了賊疙瘩的手,立即遜色了許多。很多顧客一看見賊疙瘩在掌刀,就會急忙退出來,等汜丑兒回到店里再進去。但雪祁不挑,他心里也想挑的,但走到門口就不好意思退回來。這讓賊疙瘩有些感動,會多給些羊油或者骨頭給他,還會偷偷給他使個眼色。一來二往,他和賊疙瘩似乎成了朋友,于是他請賊疙瘩抽空來家里喝茶。

賊疙瘩真的來了,給他拎著一副洗得干干凈凈的羊下水。他收下羊下水,說:“可以好好吃幾頓羊雜碎了。”賊疙瘩一進門就看著他墻上和桌上的字畫,眼神肅靜下來,也是行家的樣子。雪祁招呼賊疙瘩快快脫鞋上炕。這是敦煌習慣,客人來,上炕為安,請人上炕是首先要說的話。賊疙瘩站著不動,羞答答地說:“不了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再來。”雪祁以為賊疙瘩在謙虛——他知道這也是敦煌習慣,多半客人都覺得沒資格上炕或者不打算磨蹭到天黑,就不上炕,斜在炕邊坐坐就行。雪祁端來大大的銅火盆,放在炕邊,再去取熟面、油瓶、茶葉、紅棗、葡萄、冰糖、柴火之類。這些東西都是模仿敦煌人喝茶的路數從街上買回來的,樣樣不缺。最好的熟面用梨干、杏干、麥面、燕麥面、核桃仁、灰條籽雜拌而成。最好的茶葉是他老家的陜西青茶和陜西龍井。客人來了主人家不能只動嘴不動手,要不然就有點虛情假意。賊疙瘩受寵若驚,打架一樣撲過去,用力抓住雪祁的手,說:“不麻煩了,不麻煩了。”雪祁嚇了一跳,以為對方要加害他,稍后才知道他是真心不喝茶,于是也就不客氣。賊疙瘩手足無措斜倚在炕邊。雪祁坐在對面的官帽椅上。

“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敦煌人。”

“我是高昌人,來敦煌討一口飯吃。”

“你的口音也不像高昌人。”

“真的不像嗎?”

“不像不像,像中土口音。”

“高昌國的國王是漢人,和中土交往頻繁。我爺爺從陜西來到高昌,后來就留在了高昌,一家人的口音一直沒變過來,還是關中口音。”

“那咱們還是老鄉嘛。”

“真的?你也是——高昌人?”

“我早就出來了。”賊疙瘩說完話,突然用右手食指輕輕擠了擠自己的右眼袋,就像擠破了一個大水泡,一串亮晶晶的淚珠連番落下來。

雪祁睜大眼睛,問:“你怎么了?”

賊疙瘩淡淡一笑,說:“我從小沒爹沒娘,四處浪蕩,落下這么個毛病。”

“風吹的吧?聽說敦煌風眼多。”

“還真是。有一次遇上龍卷風,讓龍卷風卷上天,在天上飛了十里地,掉下來,落在沙堆里。人沒死,也沒傷筋動骨,唯獨多了這么個小毛病。”

“飛了十里地?”

“可能比十里地還多。”

“我不信。”

“騙你不是人,是雜碎。”

“兄弟,你的眼睛如果不這么擠呢?”

“你試試看,看能擠出一滴眼淚嗎?”賊疙瘩似乎有些被冒犯了。雪祁只好也擠擠自己的眼袋,什么也沒擠出來。賊疙瘩笑了,聲音很大。

“賊疙瘩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從小沒名字,人人都叫我賊疙瘩。在高昌,賊疙瘩是罵人的話,也是夸人的話,一個娃娃聰明懂事,沒法子夸了,就說你個賊疙瘩。”

“好呀,你個賊疙瘩!”

“你猜我和汜丑兒是啥關系?”賊疙瘩忽然小聲問。

“像主仆,又像父子。”

賊疙瘩嘴角一歪,微微一笑。

雪祁心里其實有答案,只是不想明說。

賊疙瘩說:“我們是主仆關系。”

雪祁故作驚訝,說:“那就是像父子的主仆關系。”

賊疙瘩又是那么淺淺一笑。

雪祁沒話說了,又做出要升火備茶的架勢。賊疙瘩一見,起身就跑,邊跑邊向后招手,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雪祁有潔癖,賊疙瘩走了后他立即找來一團廢紙,低頭找見地上被一串眼淚打濕的地方,彎腰吸干后才覺得舒服了。

接下來,他意識到“高昌人”這個謊把自己套進去了,可真應了那句話,撒一個謊,得用一百個甚至一千個謊來圓。他計劃明年春天請老婆虞月來敦煌,幫自己打理字畫店。虞月其實是才女一個,頗有些詩才,偶爾寫寫詩,常能技驚四座,也會寫字、會畫畫,比自己略差一點,但放在敦煌,肯定是高手。他打算好,在字畫鋪里加一個項目:開窟、塑像、畫壁畫,這些活虞月也能干的。只是,虞月也得跟著自己撒謊了。

貞觀十年立春這一天,陽光很好,風不大,天氣半冷半熱,有人穿著棉襖,有人已經換上了單衣。高昌雪祁書畫正式開業。五十幅字五十幅畫,大部分已裝裱過,少量仍是軟片。字的內容多是溫柔敦厚有彩頭的古人詩句,加上他本人的一些作品。畫則更明顯地遷就了敦煌地面上的流行風貌,以花開富貴、喜鵲登枝、丹鳳朝陽和駿馬肥牛為主。但也充分顯示了他原有的特點,主要用墨和線,比如墨牡丹、墨菊花,線牛線馬。墨分五色,墨用好了,墨牡丹仍然有爭奇斗艷的效果。線能傳神,單純用線勾出的牛和馬,充分展現了他無出其右的游絲描和鐵線描功夫,能逸能靜,可仙可佛。

清明之前,所有的作品,包括軟片,居然全都賣出去了。不過多半是由波斯商人和粟特商人買走的。他們都是從長安返程過境敦煌的駱駝客,準備先拿這些東方字畫回國試試,如果銷路好,以后有可能專門販賣字畫。雪祁收到的一部分錢是羅馬金幣、拜占庭金幣和波斯銀幣。這些錢幣在敦煌是可以流通的,甚至更受歡迎。院子主人一見雪祁生意好,就提出用三幅畫頂替剩余的一百五十兩銀子,雪祁自然同意。不費吹灰之力,雪祁在沙州,在敦煌,甚至在整個河西,一舉成名,甚至有人愿意掏錢預訂他的作品,還有幾個人問他,是否愿意屈尊給千佛洞的家窟畫像。開窟造像,早就成為河西的一大時尚。看樣子開窟造像的施主都是敦煌和周邊各縣的達官貴族,手里有錢,唯獨缺好匠人。他們的眼窩子已經很高,已經練就一副特有的敦煌眼光,想找到百年一遇的好匠人——能和前朝匠人相媲美,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可以推斷,歷代開窟造像者,已經不再是和尚,而是有錢有勢者。他們或真心實意表達對佛教的崇愛之情和供養之心,或主要是為了顯示世家大族的身份,炫耀顯擺的意圖很明顯。有些家族早有家窟,接下來就是代代傳遞,持久加以供養、維護和修補。相當一部分窟主是家里的女人,丈夫在外做官,女人在家里給自己找個事干,于是打窟畫像,其中極具吸引力的部分,是可以把自己的像也畫在洞中,旁邊注上姓名。供養人和菩薩同處一室,凡圣相望,讓自己永生永世站在佛對面,沐浴佛云慈雨,并且代代相傳,既表達了足夠的誠意和敬愛,又順便滿足了虛榮,尤其是女人們的那種小虛榮。她們是主事人,也是具體實施者,打窟畫像的很多具體事宜都是由女人出面負責的。她們熱衷此事和求賢若渴的模樣,讓雪祁一下子看懂了千佛巖上的洞窟漸漸形成并發揚光大的原因,這讓他莫名興奮,雄心大增。那次之后,他已經觀摩過無數次千佛洞,對各朝畫像造像都有了足夠了解,也有了表達大唐之興旺昌盛,至少不輸給前朝的想法。他來自當今皇帝身邊,哪怕僅為今上想也應該有所作為。

孤單也是雪祁想有所改變的原因。

大大的一座院子,除了他,就是馬。那匹高昌國的阿爾金長行馬,他給它起了一個俗名字:赤兔。他并沒有讓赤兔受委屈,給它買好了足夠多的草料和精飼料。馬無夜草不肥,他每夜至少要給赤兔添兩次草,但切碎的麥草、干苜蓿味道很大,他有潔廦,聞不慣那種味道,后來就只喂精飼料——麥子和糜子。不料赤兔還挑三揀四的,他便說:“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每隔兩天他都會溫好水,給赤兔洗澡。用刷子蘸上溫水,左左右右清洗它長長的鬃毛。沙州城風沙大,出去一趟再回來,馬身上就有一層沙子。不把馬洗干凈他心里就很難受,好像自己有滿身沙子。他對它說:“我對女人都沒這么好過。”他還給馬鬃編辮子,就像給自家的女兒編辮子。赤兔臥著睡覺的時候,他也會枕著赤兔睡一會。赤兔的臀部寬寬的,幾乎像一面炕,把頭枕上去,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赤兔睡著了,他也睡著了,像兩個人,又像兩匹馬。

他每天都會騎馬出去兜兜風,圍著沙州城跑幾圈;每隔兩三天匹馬單人又去一趟千佛巖。很多時候,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有一次對面來了一個騎驢的老人,他勒住馬,等老人先過,想不到老人也停下不動。兩人靜靜對望了好一會兒,他只好策馬緩緩前行,和老人擦身而過時,老人下驢,向他躬身作揖,他也急忙在馬上低頭還禮。后來他知道,敦煌有這樣的習慣,兩個行人在路上偶然相遇,相互之間要行個禮的。

他還沒有著手摹習洞窟里的壁畫。一開始,他并不認為自己超不過那些前代杰作。更何況,有幾個窟子里的作品,的確畫工粗糙,一無足觀。在畫畫方面,他真的有點傲慢,有點挑剔,說目空一切也不為過。不過,多跑過幾趟后,如今他無論如何不敢再輕看千佛洞了,他覺得千佛洞——尤其是其中有代表性的那些窟子,絕對是讓人看不夠的,其水平,其境界,令他五體投地。他甚至認為,沙漠中的千佛洞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偏遠、破敗、凡俗、另辟蹊徑、大含深意,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枯寂之美。甚至還有一種對稱之美——和那些繁華世界、人間煙火相對稱。如果非要說這是凡俗,那就是世界上最不凡的凡俗,最富有的凡俗,最別具意味的凡俗。可以說,凡俗本身,也是千佛洞這本大書中的重要一頁。

馬糞也越攢越多,他想起路面上人們搶拾馬糞駝糞的情景,就打算把馬糞贈給誰,換個人情。他想到了汜丑兒和賊疙瘩,估計他們會喜歡。

他叫來賊疙瘩,把他帶到偏院。

看見馬,賊疙瘩驚喜異常,脫口就叫:“阿爾金的長行馬。”雪祁說:“眼力不凡呀。”賊疙瘩說:“我在山丹馬場要過幾年飯。”雪祁說:“你要過飯?”賊疙瘩說:“我十歲出門要飯,跑遍了整個河西。”雪祁重新打量著賊疙瘩。賊疙瘩愛惜地撫摸著馬鬃,說:“長行馬和驛馬不一樣,驛馬每到一個驛站都得換,長行馬不用,長行馬可以連續跑幾千里。”雪祁說:“看樣子要飯也能長見識。”賊疙瘩摸摸自己的腦門,有羞澀也有得意。雪祁說:“這些馬糞我留著沒用,你能不能幫我處理一下?”賊疙瘩說:“馬糞可以燒炕呀。”雪祁說:“馬糞味道太重,早晨起來有一身味道。我喜歡用祁連山紅松燒成的木炭燒炕,沒煙,也沒味,火力不大不小,炕能一直熱到天亮。”賊疙瘩笑出了聲,說:“沒聽說有人用木炭燒炕的,還是祁連山紅松的木炭。”沒等雪祁吱聲,又說,“到底是有錢人嘛!”雪祁說:“不是有錢沒錢的事,我這人有一副狗鼻子。”

孤單了很久,他才第一次走進繡樓。

他已經知道繡樓是粟特人開的。長安的酒樓、繡樓、青樓,多半是漢人開的,但其中的招牌多是波斯女人或粟特女人,生意很火,幾乎成為長安時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平頭百姓,只要掏得起錢,都可以無所顧忌、大方出入。有人甚至養著自家專用的聲伎和舞女,以此顯示自己的身份。東市附近的平康里是最有名的風月場,充當頭牌的往往是胡旋女。高檔酒樓里都有專門壓酒的胡旋女,酒好重要,胡旋女漂亮更重要。長安把壓酒稱作“當壚”。有胡旋女當壚的酒家,生意明顯好很多。聲伎舞女更是清一色的胡女,她們皮膚白皙、眼深鼻高、性格豪放,是漢家女遠不可比擬的。漢家女約束多,很少出來湊這個熱鬧。如果有,也多是蘇杭一帶的奇女子,往往能艷壓群芳,以一當十。他當然是常客,給皇帝畫長安風俗畫就不能不常跑這種地方,勾欄酒肆的娛樂恰是民間風情的所在。如此來來往往,又有一技之長,又是外表俊朗舉止風流的白面書生,他很受青睞就不足為奇了。

他一進門,七八個藍色眼睛、栗色頭發的胡旋女立即圍過來,有幾個還認識他,能叫出他的名字——雪祁先生。坐下后,他發現,這些胡旋女比長安見過的更有“胡氣”,個個都是好身材,高大、苗條,乳房豐滿、手指纖細,都有長長的睫毛和長長的眉毛。很快,產自高昌的葡萄酒,盛在琥珀色的夜光杯里,由一個氣質憂郁、不算漂亮的胡旋女端過來,遞在他手上。酒過三巡后,腰鼓敲起來,擊鼓者是一個胡須濃密的年輕胡人。他不說話,用鼓點指揮著一支小型樂隊,于是琵琶、豎笛、篳篥全都演奏起來,所有的胡旋女開始翩翩起舞。正是近些年風靡長安的胡旋舞,節奏極快、動作連綿,身體不斷旋轉。快的時候,面部和背部都混淆起來,幾乎脫離了地面,這讓他想起千佛洞壁畫上的那些伎樂天。此時,先前給他遞酒的那個女子來請他起來跳舞。他多少也學過一點胡旋舞的舞步,所以他大方地站起來,用相似的舞步加入舞者的行列。舞著舞著,兩人稍稍獨立了出來,在邊緣對舞。兩人立即找到了感覺,全身大幅度扭動,亦進亦退,忽東忽西,左旋右轉,向對方展示著最直白最放肆的身體挑逗。后來,他和她旋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喝酒聊天。她說她名叫三娘子,老家在撒拉馬罕。繡樓老板和所有女人都來自撒拉馬罕。

三娘子有杏仁綠的眼睛,頭發并非栗色,而是黑的,又黑又濃又直,披在肩上。她雖然丑丑的,卻令他怦然心動。在長安,假如人們說一個人丑丑的,反而指的是一種別致的漂亮。若只說一個“丑”字,就真是丑。雪祁一向偏愛丑丑的女人,他喜歡過的女人,總是有一定的瑕疵。他覺得,一個女人如果美到無可挑剔,反倒不真實、不可愛,甚至有一點點令人恐怖。太美的東西反而缺少親切感,甚至跡近妖偽。比如鮮花、圓月、英名、美貌、駿馬——所有美到極致的東西,都讓他覺得難以親近,甚至令他身體禁不住發毛。

可能也與畫師的眼光有關。以畫師的眼光看,三娘子的美是一種大美,美得有限,丑得大方,令他有立刻就展紙畫畫的沖動。

她說著別扭的敦煌話,眼睛、鼻子、屁股、乳房,樣樣都大,大到無法無天,但又不顯得累贅;還有一種來自森林和曠野的憂郁感,哪怕笑的時候也是。他已經略略有些醉意,把她攬進懷里,笑著說:“這鼻子,這嘴巴,這乳房,都像房子,我好想一個人住進去。”她捏捏他的嘴巴,說:“你看你的小嘴巴,像女人的。”他說:“我的嘴巴小,那就多吃你幾口。”他就用自己的小嘴巴啃她的脖子,啃了幾下,他說,“這脖子好白喲,能不能在你脖子上畫畫?”三娘子竟然一件一件脫光了衣服,亮出她整個上半身。她的胸脯更白,除了兩個乳尖是紫色的,其余地方都是白極了,又白又寬,像最上等的楮皮紙。“快拿你的胭脂來。”他說。三娘子找來一個貝殼狀的口紅盒子,打開,里面是石榴色的口紅。他讓三娘子面向自己,說:“來,坐好,我要畫了。”三娘子于是端端坐在他對面。他左手拿著盒子,右手食指蘸上石榴紅,在她的雙乳間左一下右一下地畫起來。三娘子先是笑個不停,乳房抖來抖去,但他卻很嚴肅,不理她,不受她的影響,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冷靜、專一。她受到他的威懾,漸漸安靜下來,一動不動。一個側立的石榴紅的三娘子很快就出現在三娘子雙乳間,面朝外,和兩個乳房的視線相一致,頭微微低垂,眼睛半睜。飽滿的右乳遮住了左乳,讓左乳只剩下窄窄的邊緣和乳尖,微微發光,頭發是黑色,項鏈是白色的,左手握著一束玫瑰,右手輕撫花蕊。通體都是石榴紅,只通過石榴紅的深和淺表達著豐富的變化和區別。頭發和鮮花最深,面部次之,乳房和胳膊又次之,造型極其典雅,一個陷入沉思的三娘子呼之欲出,被空氣、流光和夢境所纏繞,分不清是真實之物還是虛幻之物。不過,他也從她身上聞見了一種類似于狐臭的怪味兒。在長安時就聽說胡姬多狐臭,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他的鼻子并不比任何人大,但一向很靈,隔老遠都能聞出一個人身上的味道,尤其是女人身上的味道。香味自不必說,更搞笑的是,連一個女人是否有胞宮之寒,寒到什么程度,他的鼻子都能輕松聞見并準確做出判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對他的狗鼻子來說,那是一種冷幽幽的氣味。在狗鼻子面前,氣味可沒那么簡單,氣味的世界極為豐富,區別很大,和這個世界一樣萬萬千千,一言難盡。他的鼻子甚至能嗅出一個病人還有多少壽命,一個看上去很健壯的男人是不是陽痿,一個大肚子女人懷著男孩還是女孩。小時候經常有年輕的孕婦來找他聞肚子,而他常常會把整個臉都伏在肚子上面,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去聞,搞得自己透不出氣來。當然也有聞錯的時候,但是,人們更愿意神化他,把他說的比實際上厲害多了,說他從來沒聞錯過。總之鼻子靈是他的三絕之一——畫好,愛哭,鼻子靈,被稱作“祁希三絕”。這話最早是他母親總結的,在親朋鄰里之間流傳了很久,直到他成為堂堂宮廷畫師,才沒人敢明說了。實際上,應該是四絕才對,另一絕是饒舌,要么不說話,要么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對著人倒罷了,更多的時候是對著墻角喃喃自語,沒完沒了地嘮叨。后來入了宮,成了宮廷畫師,饒舌的習慣就改了,身在君王側,隔墻亦有耳,自言自語多了也是禍害。

三娘子肯定有狐臭,而且,這狐臭似乎還激活了他饒舌的老毛病,讓他一時舌根發癢。于是他用力把她推走,讓她回到伙伴中去。

隨后就傳來一片尖叫聲,女人們紛紛跑過來,就像是直接從大森林和大峽谷中跑出來一般,全都亮出雪一樣白的胸膛要他畫畫。

“下次再畫下次再畫。”他敷衍著,從繡樓里逃出來。

回到家,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點了根莫合煙。一根煙還沒吸完就急匆匆地鎖好院門,騎上馬,從南城門出了城,向千佛洞的方向狂奔而去。用石榴紅畫三娘子的時候,他突然認識到了顏色的偉大、顏色的潛力。

他一向有點輕視顏色,現在他要向顏色請罪。在一個洞窟里,他跪下來,請顏色原諒他的無知和輕狂。他雖然學過一點彩繪彩塑,但他向來更信任筆和墨。墨分五色,他曾經頑固地認為,能否用好墨,能否單單用墨就能表達出豐富的色彩變化,是一個畫家必備的基本功。而且,在歷代中國,顏色是分等級的,不可隨便僭越,黃色由皇帝和皇親國戚專用,紫色則屬于五品以上的達官貴族,六品以下的官員可用紅綠兩色,小吏青色,平民白色,屠夫和商人黑色。如此一來,畫匠們也就縮手縮腳,不敢大膽使用顏色。現在,他第一次被石榴紅征服了,同時也被千佛洞里的顏色征服了。千佛洞是顏色的世界,千佛洞里的顏色是最自由奔放的,這里有全世界最完整、最精彩的顏色。

他這才下決心先好好做一個學徒。

他在心里對自己嘀咕:

“馬上開始。如實摹習。”

“百分之百地摹習。”

“先把整個敦煌吃進自己的肚子里。”

“拋棄憑記憶畫畫的惡習。”

“從做學徒開始。”

他估計,把所有的壁畫和造像摹習一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把其中一個洞窟里的壁畫和造像摹習一遍,大概也需要三五個月。況且,他還遠遠沒有做好準備。比如,他沒有合適的顏料。除了筆和墨,他什么都沒有。

沙州城的顏料店里有最上等的產自湖南的紅顏料,還有來自安息那邊的石綠,也有本地的土紅色、綠青色和各種顏色。但大部分都很貴,也不見得好。他相信,千佛洞里的顏料主要是用當地的材料制成的。他打算自己制作顏料。他走出洞窟,去尋找可以做顏色的泥料。他很快就從南側山崖上找到了一種土紅色的土塊,用石頭把土塊研磨成細粉,再加上水,就是不錯的紅顏料。他回到一個小佛龕邊上,和佛像上的紅色相對照,極為接近。但是,顏料里不能沒有膠。附近有幾棵桃樹、梨樹,他馬上想起樹膠是可以用的。他來到一棵梨樹旁,看見樹上有一層黑色的硬殼,正是樹膠,但扳不下來。等天氣再熱一點,就很容易采到樹膠了。

他只好先來簡單的,用筆和墨,以線描摹習,暫時不考慮著色和暈染。他給自己定了條紀律:一律打格對臨,絲毫不能走樣,絕不加入自己的意圖。這才發現,難度之大,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他以前有些輕看佛像,認為佛像多呆板、簡單,一動手才知道,恰好相反。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儀容儀態實際上更難表達,需要最細小的尺度,真的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他的眼力是有些天分的,但也是自以為是的,所以他得迫使自己先練好眼力,想辦法把眼力練毒、練刁,練到一抬頭就能看到原作的精細微妙之處,再交給手。直到眼睛里好像長著手,或者手上好像長著眼睛,真正做到眼手如一、眼到手到。手上的功夫也要練,原有的筆力腕力現在看來還不夠,得重新練。

他這樣試了試,真的很有感受。那些幾百年前的人物,你一旦投入感情去看去感受,便立即復活,人和像之間馬上有了無以名狀的親切感,仿佛雙方暌違多年,如今又重逢了,幾乎可以把他們請下來,推杯換盞,聊聊家常。即使在大白天,洞窟里的光線仍然昏暗,他開始震驚,昏暗之中,當時的畫師是如何創造出如此輝煌世界的?那些透明的紗裙又是怎么畫出來的?各種造型要多豐富有多豐富,無數組合變化多端,又完美統一。一條線往往一米多長,或直或曲,全都一氣呵成,韻味十足。尤其是藻井部分,得充分仰起頭才能工作,胳膊沒有任何支撐,當年的畫師們是怎么做到的?窟底部分離地不過一兩尺,而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畫畫應該更難一些,當年的畫師又是如何完成的?

這天,他點亮羊皮燈籠,支好架子,一門心思地畫起來,忘了時間,忘了沉悶,忘了肚子餓。不久進來兩個陌生人,一個中年和尚,一個白發老頭。老頭手里端著一碗香噴噴的東西,說:“餓了吧,吃點東西。”他臉色立即不好了,覺得他們打擾了自己。中年和尚不以為意,說:“我是三界寺的和尚,我叫勝覺。他是羊倌令狐昌。我們早就看見你了。”雪祁點一下頭,回過身繼續畫畫。令狐昌說:“先生吃點東西再畫吧。”說著用雙手把大碗遞給他。他只好接住,但仍然拉著臉。令狐昌說:“早晨剛打來的沙雞和三危山的蘑菇,慢火燉了大半天,香得很啊。”他嘗了一口湯,不客氣地說:“哎喲,咸的,打死賣鹽人了。”勝覺笑著說:“宕泉河的水是咸水。”他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嗯,還是好吃,好吃。”令狐昌說:“你來了好幾天了。”他冷若冰霜,仍然不愿多說話。

勝覺和令狐昌知趣地轉身離去。

他立即放下碗,重新拾起筆。

勝覺和令狐昌是堂兄弟,家在二百里外的瓜州。騎駱駝從瓜州到敦煌需要兩三天時間。勝覺是三界寺的和尚,兼任執事,負責處理寺內日常事務,是實際上的主事人。令狐昌是牧羊人,年齡不算大,不到五十歲,但一張臉曬得不成樣子,黑透了,加上一頭白發,看上去像七十歲的老人。千佛巖南側下方的一個小洞窟是他目前的家,自己開的窟,其實是窯洞,里面有土炕、土灶、石桌、石凳,堆著柴火。煙把窟頂熏得一塌糊涂,墻上光禿禿的,并沒有任何畫像。他在鳴沙山一帶放了幾年羊,攢下賣羊的錢打算開一個家窟。據說錢已經攢得差不多了。他開窟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給自己贖罪。

因為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他有三個兒子,老大武德年間去當兵,走了十幾年,一無音訊,不知死活。老二幾天前剛剛定下結婚的日子。老三是個傻瓜蛋子,十四歲了還在吃奶。新一輪征兵的規定是:十四歲到四十歲的男人,二丁抽一,他剛好四十二歲,三兒子剛好十四歲。為了不讓二兒子去當兵,他想出一個大損招兒,在一個后半夜把熟睡中的三兒子丟進自家的井里,淹死了,于是二丁變成一丁。二兒子就不用去當兵了。自古以來,村里人躲避兵役的辦法有很多,剁掉幾根手指,打折一條腿,花錢請人頂替,逃跑,諸如此類。像令狐昌這樣爹老子親手殺死親兒子的,哪怕是一個傻兒子,聞所未聞。

現在他要開窟,要給自己贖罪。

雪祁聽明白了,他們想請自己做畫匠。他們的眼窩子還很高,一般人根本看不進眼里。他們去過他的畫廊,認定他是“敦煌第一筆”。

那個和尚,更像是一個行家里手。

雪祁更關心一個爹老子怎么可能殺死親兒子?他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無法想象自己親手殺死其中任何一個。哪怕有一萬個理由。

令狐昌垂頭說:“放羊的不知打鐵的苦,事情逼到了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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