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敦煌
- 陳繼明
- 4300字
- 2024-07-23 09:52:16
吐谷渾人有一個可怕的計劃:
他們把敦煌縣大安鄉天水村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共一百多口子,打算把超過十歲的男人統統殺掉,留下所有的女人,無論老少;留下所有十歲以下的孩子,無論男女。殺人并成為殺掉的那個人,以死者的身份生活在天水村,擁有死者生前的一切:母親、妻室、兒女、田地、牲畜、債務等等。
這個計劃連吐谷渾人自己都覺得很緊張,因為勝算不大。但他們只能鋌而走險。他們別無良策。全副武裝的吐谷渾人的當務之急是殺人,自己挑出一個男人——打算冒名頂替的那個男人。雙方年紀盡可能相當,身高相貌盡可能相似,最好足以亂真。
說白了,從此刻開始,這伙吐谷渾人打算隱身在天水村,偽裝成漢人,里里外外都像一個漢人,不再迷戀馬背和草原,不再信馬由韁,不再游牧狩獵,生老病死都不離開這么一方巴掌大的地方。住房子而不是住氈包,關心四季變化,稔熟谷物收成,吃的喝的用的都用汗水換,向土地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少隱身五年,甚至十年。
隱身到下一次戰火再起。
身為吐谷渾莫賀延部落的千戶長,尤其是王族后裔和本次行動的策劃者,慕容豆當然應該身先士卒。他身長八尺,氣度不凡,剛剛過完三十八歲生日。他把所有的被俘者看了又看,終于選定了其中一個名叫汜丑兒的漢子。沒人發現他其實是先選中了汜丑兒的老婆——那個有一張月亮臉的女人。而她的丈夫汜丑兒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濃眉大眼,和他倒是真的有幾分相似,只是比他矮了一頭。事實上,所有的天水村人和標準的漢人都有些差距,面部特征普遍缺乏漢人——尤其是中土漢人常有的那種秀美柔和。這不奇怪,河西一帶的漢人大抵如此,往往不是純種漢人,正如他們這些吐谷渾人,幾度遷徙,二三百年之后,早已不再是血統純正的鮮卑人一樣。鮮卑的血管里早就不知不覺摻進了匈奴、吐蕃、突厥、回紇、黨項、高昌、粟特、羌人、漢人甚至波斯人的血液。
雖然緊張,但頭兒開得很好,非常順利,不明所以的汜丑兒問什么答什么,慕容豆則邊聽邊記,于是《天水村人戶錄》的首條內容便這樣產生了:
伏允三十九年夏五月。
貞觀九年五月初八。
汜丑兒,年卅七歲。父汜義深,年六十歲。母翟庭秀,年五十七歲。妹汜端端,年卅三歲,僧名智忍花,三界寺尼。弟汜文勝,年十九歲,姑臧府衛士。妻翟足娘,年卅二歲,懷身三月。母與妻均為敦煌縣康定鄉白土村人,母姑妻侄。女再再,年十二歲。男屯屯,年七歲。男龍龍,年五歲。女殿殿,年三歲半。
有田肆拾畝半,地段四至如下:東至鄧恩子,西至高黑子,地壹畦二十畝。東至吳什得,西至懸湖,北至宋太平,南至令狐德,地壹畦十八畝。又,唐家渠下尾地壹畦兩畝半。酒三甕,粟八斗,麥五斗。牛二,馬二,羊十五。
貞觀六年以來連年大旱,去歲顆粒無收,人多饑乏,借三界寺麥六石,限至今秋八月卅日,如違限不還,麥價請倍,任其褫奪家資牛畜。
此事無契,一仰寺尼智忍花。
想不到汜丑兒沒一點漢子氣,聽話極了,老老實實交代了所有東西。而慕容豆雖然蠻壯,卻識文斷字,詳細記下了該記的內容。為了訓練兒子慕容風的血性,事先說好由慕容風動刀。慕容豆記完后看看兒子,意思是,小子,看你的了!
站在父親身后的慕容風,手上有一把白光閃閃的彎刀,一刀掄過去就削掉了汜丑兒的腦袋。刀子還在嗡嗡作響,一顆大腦袋已在空中穩穩地飛出去,被一叢紅柳擋住,落在半軟的沙地上,觸地瞬間雙眼猛地睜大,接著又緩緩閉上。汜丑兒對自己的死毫無思想準備,肯定沒料到自己平白無故會被砍頭,所以眼神里滿是驚愕和疑問。他的身體緊隨其后仆倒在坡地上,就像要去揪住自己的頭發,但為時已晚。
慕容豆父子把汜丑兒的首級和尸體轉移到一叢芨芨草后面。慕容豆把自己頭頂的黑色氈帽摘下來,遮住汜丑兒的臉。吐谷渾人的喪葬習慣是人死后要快速遮住臉。慕容豆在汜丑兒身邊閉上眼睛悄靜片刻,用微微變調的聲音說:“兄弟,對不起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汜丑兒!”慕容風平淡地說:“咱們走吧。”
父子二人回到坡頂,沒事人一樣走出矮墻中央的圓形豁口。外面有明顯不同的兩群人:八十幾名莫賀延部落的青壯兵丁和一百四十多名天水村漢人。綠色的一群和灰色的一群,站立的一群和坐著的一群,兇猛的一群和疲弱的一群,區別十分明顯。一部分兵丁仍然騎在馬上,馬臉和人臉都蒙在厚厚的灰塵里。他們剛從唐將李大亮和侯君集的南北夾擊中僥幸逃脫,穿越當金山,不敢繼續北上,只好沿祁連山北麓委蛇而行,在此處停留下來。背靠巍巍祁連,面向茫茫戈壁。甘泉水把一塊小綠洲一分為二,這邊是天水村,那邊是粟特村,兩個村子隔河而望,相距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小綠洲的北邊是戈壁,戈壁北邊便是曾經被吐谷渾短期占領過的敦煌綠洲。不過敦煌綠洲遠在視野之外,現在是看不見的。吐谷渾人喜歡這個地方,既靠近敦煌,又遠離敦煌,是一個很理想的隱身處。
他們一致同意留在天水村,就地消失,從此不再燒殺掠搶,真的像慕容豆設計的那樣,消失在漢人中間,像一株草消失在草原上。幾年后唐吐如若再戰,他們瞬間復活,就是一支奇兵了。一支暗插在漢人心臟部位的奇兵。慕容豆認為,這一次唐國的六路大軍(五支唐軍加一支突厥軍隊)西向而來,聲勢之盛、決心之大超過以往任何一次,不像前一次段志玄那樣追奔八百里便宣告自己取勝。段志玄顯然不了解吐谷渾人的秉性——馬上民族可以騎著馬四處跑,只要人在馬上,家和國就在馬上,就永遠不會認輸。我們沒輸,你們當然就沒贏,等你們撤退了我們再返回去。但是本次的六路人馬大有牛刀殺雞的味道,顯然要順便向整個西域展示國威,窮追兩三千里還不罷休,打算全殲吐谷渾,讓吐谷渾從此亡國滅種,同時也令西域各國知道大唐的厲害。身為王族后裔——哪怕不是皇家正脈,慕容豆也有義務、有責任比別人想得更多看得更遠。他命令部下放火燒掉莫賀延部落的大片草地,也燒掉所有的存糧,做出視死如歸的架勢。先向昆侖山方向跑,想不到李大亮已經提前阻斷了他們后路;又逃向西北方向,好不容易逃到了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卻發現進入沙漠的路也被堵死了,侯君集率領的一支唐軍同樣早早就埋伏在那兒。在無路可逃的緊急關頭,他帶著一小股人馬拼死突圍,殺出一條血路,深入虎穴,繼續北上,進入已經被唐軍占領的祁連山南麓,攻陷進入當金山的邊隅哨卡,穿越當金山,出山后又端掉了兩個土匪窩、洗劫了兩個漢人村莊。此一戰收獲頗豐,多了幾峰駱駝、幾匹騾子,馱著幾十袋糧食,另有兩只剛剛宰倒的豬和羊,以及許多油餅、花饃饃、肉干、杏干、秫秫酒等等。
當鑲嵌在戈壁大灘間的這塊小綠洲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慕容豆千戶長徐徐勒住馬頭。停下來裹足不前,正是為了這么一個天才又大膽的想法:就地隱沒在漢人村莊,靜觀其變。慕容豆進一步對大家解釋,咱們吐谷渾人平日散居、戰時集中,只要有草原,處處都是家,需要打仗了,聚起來就是不敗之師。咱們和歷代漢人打過太多的仗,有勝有負,但咱們的地盤越來越多,咱們的人也越來越多,長期以來,吐谷渾正是在戰與和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的。只要人還在,哪怕還剩一個人,就可以從頭再來。
“義存活國之想”,當時他腦子里跳出這樣一句話。現在,他們這伙吐谷渾人不費吹灰之力,很容易就把遠多于自己的天水村漢人從村里趕過來,圍在懸湖南面的這塊空地上,即將實施他的“活國”計劃。好在這些漢人全是“饑乏”如羊的樣子,個個破衣爛衫,瘦成皮包骨,而且毫不反抗,全都軟綿綿地坐在地上,頭都抬不起來。漢人真是夠仁義的,寧愿餓肚子,哪怕餓死,也不殺人不搶人。吐谷渾人一聲令下,全村老少戰戰兢兢走出家門,來到指定地點,屁都不敢放一個。而他們吐谷渾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視仁義道德為糞土,會主動把自己的草原燒掉,去尋找新的草原;會主動燒掉自家的糧倉,去搶劫別人家的糧食。掠奪,對他們來說天經地義,和狩獵游牧同等重要。
“汜義深,你出來。”慕容豆說。汜丑兒的父親汜義深從人群中站起來,帶著一屁股蹚土。慕容豆向汜義深招招手,汜義深就面無表情地默默跟過來。三個人很快消失在白色矮墻內。墻是半圓形的防洪墻,從南面看過去只有半人高,墻頭被孩子們磨得光溜溜的,墻內一下子矮下去,再矮下去,便是懸湖。先是甘泉水故道,甘泉水后來改道了,此處就成為湖,因為地勢比周圍還高,故名懸湖。最近二三年整個河西雨雪稀少,湖水明顯萎縮,露出大片龜裂的湖床。連續不斷的網格狀泥板,四個角都翹起來,個別裂縫里還有水,擠滿蝌蚪,中央的好像還活著,仍然在喘息,擠不進去的,頭朝下,翹在外面的尾巴已經發干。湖心的一汪水面上則蘆葦叢生,顯得異常茂盛,有一種加倍生長的勢頭。大大小小的白鳥、黑鳥和紅鳥在其中相互游戲,翻飛不止。再遠處,便是白雪壓頂的祁連山了。
突然,幾匹馬一同嘶鳴起來。吐谷渾人知道,馬嗅到了血腥味兒。天水村人明顯不懂這個,他們全都木木呆呆,渾然不知早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慕容豆父子重新露面了。
汜義深和汜丑兒父子哪兒去了?敏感的天水村人開始緊張起來。
有人想起了那首流傳已久的歌謠:
黃山綠水
佛國沙場
地鄰蕃服
家接渾鄉
昔年寇盜
禾麥凋傷
四人擾擾
百姓遑遑
……
一個矮個兒的年輕人突然向村子方向瘋跑。兩個吐谷渾人策馬追過去,其中一個一彎腰就把他從衣領上提起來,回到人群邊,丟在地上。
那人喊叫:“我不是天水村人!我是叫花子!我是叫花子!饒了我。饒了我。”慕容豆走過去,柔聲問那人:“喂,你叫啥名字?”那人說:“我叫賊疙瘩。”慕容豆從衣袋里摸出幾個麻錢,丟在賊疙瘩面前,說:“好吧賊疙瘩,以后別要飯、別偷人,聽我使喚,如何?”吐谷渾貴族歷來有雇用漢奴、昆侖奴的習慣,慕容豆自己家就有兩個漢奴,三個昆侖奴。和牛、羊、馬一樣,漢奴、昆侖奴也是重要家產之一。賊疙瘩撿起地上的幾個麻錢,捏在手中,又用整個身體護住手,說:“我只要飯,不偷人,賊疙瘩從來不偷人。”慕容豆忍住笑,問:“你家在哪兒?”賊疙瘩說:“我家在高昌。”慕容豆說:“高昌不遠,我去過。”賊疙瘩說:“讓我每天吃飽肚子,我就聽你使喚。”慕容豆說:“吃飽肚子算個屁,以后呀,咱們天天肥饃饃大飯。”賊疙瘩說:“一言為定?”
旁邊的漢人聽到“肥饃饃大飯”這句話,也忍不住涎水直流,兩眼放光,像待哺的羊羔。那一瞬間,慕容豆的心被打動了,他立即決定暫停屠村行動,命人把馬背上的花饃饃、油餅等熟食取下來,發給漢人,無論男女,人人有份。他還另外安排好兩組人,一組去村里抬來兩口大鍋,支在懸湖東側的樹陰下;另一組提前挖好了兩個大灶。一鍋煮羊,一鍋煮豬。肉本是打算等男人們被殺盡后和女人娃娃們一起吃的。
慕容風指了指西沉的太陽,提醒父親,時間不早了。
“讓這幫餓死鬼吃飽肚子再上路。”
“別糟蹋糧食了,留給活人吃不好嗎?”
“兒子,咱們吐谷渾人有一句老話你忘了?敵人來了,我們不會把腦袋留到明天。客人來了呢?我們不會把酒肉留到明天。”
“他們人人有三個肚子。”
“沒事沒事,別那么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