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妖的詛咒
- (法)保羅·霍爾特
- 4584字
- 2024-07-19 15:58:13
第一章 無聲的尖叫
1922年9月
阿蘭·圖威斯特是在一個陰郁的傍晚來到莫頓伯里的。他一早就從倫敦出發,乘坐快車向西一路疾馳。他眼看著天上的陰云慢慢越積越多,風景也變得更加荒涼,絲綢般的草原上時不時出現一些花崗巖。這些奇怪的山脊令地形布滿褶皺,看上去陰森可怕,就像一只感知到危險來臨、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的貓似的。
在帕丁頓火車站上車的時候,阿蘭·圖威斯特走進車廂,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站臺上方有一道長長的彩繪玻璃天棚,在玻璃棚透出的一線天空中,有朵孤零零的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列車開始晃動時,他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整段旅途都沒有移開視線。
那朵云越積越大,然后又變得越來越陰暗。阿蘭·圖威斯特想,這是不是某種命運的暗示。一條未知的道路在他眼前徐徐展開,指引他走向早已注定的命運。不得不說,他已經四十歲了,卻依然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道路。
他曾對哲學產生過濃厚的興趣,前往牛津的莫德林學院求學并取得了博士學位。然后他便感到了一絲厭倦,幡然醒悟后,開始尋求新的方向,最終回到了自己最初的愛好:研究稀奇古怪的事和現象。從孩提時開始,他就熱衷于神秘的傳說和故事。所以,他選擇了超自然科學和特異現象作為研究對象,甚至還寫了幾本專著。很快,他就成為這個領域的權威。但凡有令人驚異的事件發生時,人們總是樂于詢問他的意見。此次他受邀來到英國這個偏遠地區,也是基于這個原因。事情確實足夠古怪,以至他毫不猶豫地動身了。
阿蘭·圖威斯特對康沃爾幾乎沒有任何了解。然而,他與其周邊地區頗有些淵源。他出生在愛爾蘭,在那里度過了他的童年,然后又在蘇格蘭住過幾年。事實上,他認為這里是一個十分原始的偏遠之地,蘊含著各種各樣的傳說、無法解釋的現象和謠言。
穿過一片令人沉悶的、遍布荒野和歐石南[1]的高原,又沿著綠意盎然的山丘行駛了一段時間后,汽車開始在顛簸中緩緩下坡,駛向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海岸線上宏偉的礁石風光完全展露在旅行者的眼中。莫頓伯里棲息在這片原始而崎嶇的海岸高地上,人們可以在這里欣賞令人震撼的海浪。它們拍打在岸礁上,激起千層浪花,泡沫在巨石間涌動,傳來大海漫長而無聲的訴說。這個小村莊處在高地略低之處。在高地上,一座高聳的莊園灰色輪廓掩映在一排松樹后面。這是一座線條簡潔的花崗巖建筑,顯然被維護得很好。阿蘭·圖威斯特還發現,在莊園不遠處有一座廢棄的塔樓。接下來,坡度開始變陡,汽車變得更加顛簸,眼前的一切建筑都消失在巖石和松樹的后面。
突然間意外發生。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他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記憶。當時,他正在回想莊園主人寫給他的信——正是這位主人向他發起了求助,敞篷汽車突然急轉彎,把他重重地甩到一邊。有那么幾秒鐘,阿蘭·圖威斯特擔心汽車會掉到溝里去,好在司機在最后一刻穩住了車身。就在片刻之前,他聽到右邊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他看到一個女人迅速地從車道往后退,心想司機應該是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一個冒失的路人。但是,司機一陣罵罵咧咧,開始責怪這個女人是故意為之。
阿蘭·圖威斯特感到十分荒謬,他開始懷疑司機才是這起事故的罪魁禍首。他是不是握著方向盤在打盹兒,直到聽到女人的尖叫聲才醒過來?事情的具體經過到底是怎樣?阿蘭·圖威斯特說不出來。他只看到了一個年輕姑娘的身形,她有著一頭黑發,眼神清澈,衣著十分樸素,還聽到了她尖銳的叫聲。他甚至無法分辨,叫聲是在汽車駛偏之前還是之后發出來的。當他轉頭去看時,女人已經消失在矮樹叢中。他感到十分好奇,詢問司機是否認識那個女人。
“我覺得,她應該就是住在山坡上的那個野丫頭。”司機低聲抱怨道,“我雖然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但是我聽說過她……聽說她半瘋半傻,還會像動物一樣嚎叫……”
圖威斯特陷入了沉思,沒有做出任何評論。那個陌生女人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不一會兒,車就停在了飛鏢客棧前——他在這家客棧預訂了一間房。
房間有些簡樸,卻不失舒適。二十分鐘后,他坐在離客棧吧臺不遠的地方,品嘗著泡沫充盈的啤酒,臉上的倦容已經一掃而光。有兩個人正在吧臺相伴,愉快地聊著天。其中一位應該接近六十歲了,身上的一切都透露出他的謹慎和低調:一身灰色的斜紋軟呢西服,頭發顏色已經開始變得斑駁,一張平凡的臉配上已經有些耷拉的眼皮,戴著一副銀邊眼鏡。他應該是那個叫“弗雷德”的醫生,旁邊座位上的挎包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尤其是他那人高馬大的同伴,在幾口健力士酒和雷鳴般的“向酒神致敬”的呼喊之間,不停地糾纏著他,大聲說著“弗雷德醫生!我親愛的弗雷德!親愛的醫生!大夫先生”。與弗雷德相反,這人可不是什么低調做人的榜樣,他身形如象,一副雙下巴,留著土匪似的胡子,舉止夸張。然而,他那搭在肩頭的黑色披風、不斷往上扶的夾鼻眼鏡,以及他喧嘩之間的玩笑話,卻又顯示出某種博學。他對煙的喜愛程度與啤酒不相上下,雪茄的煙灰不停地落在自己身上或飄散至身邊人的身上。
一些客人在客棧的另一頭下棋打牌,他們的鄰桌則獨自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的身形有些肥碩,穿著一件藏藍色西裝,面色紅潤,只不過看似有些憂慮。粉紅色的腦殼上,稀稀拉拉的頭發被整齊地梳到一邊。阿蘭·圖威斯特猜測他應該是個公務員,而且很有可能是從倫敦來的。他確實沒有猜錯,因為片刻之后,這個陌生人就友好地請他喝了杯酒,并證實了這一點。他叫阿奇博爾德·赫斯特,在倫敦總部的警察廳當警察,最近剛剛晉升為警官。
“不得不說,在我這個年紀,這已經是不俗的表現了。”他不無驕傲地補充道,“畢竟我是從最底層開始干起的。您知道嗎?我很早就被迫出來工作了!我父親離開的時候,我才十四歲……他是個箍桶匠。我們住在克勒肯維爾街區,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家里有六口人,我的母親不得不節衣縮食,艱難度日。我也做了一段時間的箍桶匠……然后我進警察局當了警察,并且重拾了學業。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但是最終,我還是成功做到了……”
“所以您完全當得起這次提拔!”
阿奇博爾德·赫斯特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故作謙虛地宣稱:“現在,一切成敗都取決于我是否有能力完成這個任務了……”
“難道……”阿蘭·圖威斯特皺起眉頭打聽道,“您不是來執行公務的嗎?”
警官變得一臉神秘:“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其實,我是來這里度假的。我有個表弟住在博德明。但是,我的上司——他其實是個什么都管的人,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趁機讓我幫個小忙。這是個古怪的案件,他想聽聽我的意見。您知道,我在這里也沒有什么具體的事要做,所以很難拒絕。”
“您是不是得保密?”
“原則上來說,是的。”赫斯特敦厚地回答,“不過,您是破解離奇案件的專家,我可以為您破例。我覺得,我可以信任您……”
“您可以放心,我絕對保密。但是,我恐怕幫不上什么大忙。單純的犯罪案件并不屬于我的研究范圍,我只研究神秘事件。”
“在您看來,‘神秘事件’和‘犯罪案件’毫無關聯嗎?”警官驚嘆道,送到嘴邊的啤酒杯被停在了半空中。
“現在的案件一般都很普通,百分之九十九的案件與神秘扯不上什么關系。這點您應該再清楚不過了。”
“我可沒法兒像您這般確信。歷史上總有些神秘的謀殺案,可謂是亂七八糟,令人毫無頭緒,就連最出色的警探都束手無策,黯然神傷……”
“這不正好印證了我的話嗎——大部分的案件都很普通!”
“也許吧……我倒希望您說的是對的,我本人也并不喜歡疑難雜案……”
“可是先生,有些人天生就是會吸引這種離奇的怪事!”
警官轉身看向說話的人——那個身形彪悍的人正撐在吧臺上,一邊微笑一邊扶著他的夾鼻眼鏡,看起來已經喝得半醉。
“噢!請原諒我,警官先生!我不應該偷聽你們的談話!但是葡萄仙子把你們的話傳到了我的耳朵里。以酒神之名!”他恭敬地鞠了個躬,“杰瑞米·貝爾,為您效勞……”
說完這些,這位可敬的杰瑞米·貝爾便轉身繼續與他的同伴“弗雷德醫生”談話,并示意老板再次把酒杯倒滿。
短暫的沉默之后,兩位倫敦紳士又開始繼續攀談。阿奇博爾德·赫斯特突然變得有些焦慮,他精心梳好的頭發此時也掉落在額前。
“真是奇怪,”阿蘭·圖威斯特說道,“我覺得他的這些話好像是針對您的……”
“沒錯,我也這么覺得。但是說這樣的話是很愚蠢的,這就像瞥見不祥之鳥一樣!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誰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這種話只會給人帶來霉運,然后你就再也甩不掉它了!我的同事們都會這么告訴您……”
“要不我們再來談談‘離奇案件’如何?”圖威斯特提議道,“是難以解釋的案件嗎?”
“不,實際上,我覺得應該不是什么嚴重的事。之所以引起了我上司的好奇心,是因為這里先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我是昨天來的,到現在已經打聽到了不少事情。我剛剛詢問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說自己聽到了一聲尖叫,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她被嚇得魂不附體,但現在已經恢復過來了。然而,她的證詞實在是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事情發生在上周,她正在村子邊上散步,突然聽到了一聲尖叫。當時正是黃昏時分,她什么都沒看清,只看到一個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她拔腿就跑,大哭著跑回了家。這就是整件事的所有細節。我也知道信息量很匱乏,也許是班上某位同學的惡作劇,想嚇嚇她罷了。總之,我是這么跟她的父母說的。”
警官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紅潤的臉龐微微一皺,仿佛喝下了一杯苦酒。
“但還是有很多疑點。”他繼續說道,“首先,那些人好像完全不相信我的解釋,盡管我說的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其次,比起尖叫本身,他們似乎更害怕聽不到尖叫……”
“聽不到尖叫?”
“對,聽不到尖叫,或者說是那種‘無聲的尖叫’……我知道這很離譜,天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人不愿意透露更多,我甚至感覺他們不怎么信任我。并且,我覺得這里的人對外地人都不怎么信任!總之,他們猶豫不決又不肯吐露心聲,我只能套出這么多了。”阿奇博爾德·赫斯特又變得躊躇滿志,“不過沒關系,再過幾天我一定能弄清楚,不然可真是見了鬼了!”
“‘無聲的尖叫’……”阿蘭·圖威斯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煙斗,仔細地重復道,“您方才說之前還發生過類似的事?”
“沒錯。據我的上司說,這里曾發生過幾起暴力致死案件,都跟這尖叫有關。但是,您也不必多問了,他只跟我說了這么多。他想讓我不受任何想法干擾,進行中立的調查,以便得出公正的結論。順便問一句,您是怎么想的?”
“這個‘無聲的尖叫’確實令人費解。不過我們還沒有足夠的線索,無法做出更多判斷……”
警官再次點了點頭,然后開始偷偷觀察起這位談話對象。雖然阿蘭·圖威斯特比他年長十多歲,可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年輕。圖威斯特的個子很高,身材瘦削,身穿一件皮外套,搭配一條高領羊毛套衫,看起來十分運動風。一頭濃密的頭發下,是一張冷靜平和的臉,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睛里透出一絲狡黠的光芒。觀察了他片刻后,警官判定他是個熱心腸,應該能為自己的調查提供些好建議,于是他詢問阿蘭·圖威斯特旅程期間是否有空,可否抽出時間幫助他進行調查。
這位哲學博士停頓片刻,點燃了他的煙斗。
“我承認,您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幫助您,向您提供我微薄的建議,我本該為此感到榮幸。不幸的是,我也有要事在身。我明天要去赴杰森·馬勒森先生的約,那位先生是村口那座莊園的主人。他拜托我的事,與這件事毫不相干——不過也十分詭異,其程度也許跟您說的事情不相上下。”
“啊!”警官雖有些不快,但又有些驚訝地感嘆道,“是什么事?鬧鬼的事嗎?”
“正是。一個幽靈在他的閣樓里出沒,還是個十分固執的幽靈。它現身以后,又突然消失在走廊里。”
[1] 杜鵑花科歐石南屬的灌木類植物,多生長在開闊的荒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