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897年冬

一個男人在狂風暴雪中艱難前行。他用寬大的袖角勉強護住一個大大的包袱，把它緊緊抱在懷里。山腰上的路越來越陡峭，厚實的白色雪地上，就連路徑都難以辨認。若是豎起耳朵聽，也許還能聽到一些細小奇怪的叫聲。然而，陣陣狂風吞噬了一切聲響，將它們一齊卷到遠處無垠的曠野上。這天晚上，康沃爾的曠野冰冷得像一個生日蛋糕。它展示出一幅典型的圣誕鄉村圖景，像極了印在明信片上的畫面。

弗雷德·卡明斯走得大汗淋漓，內心焦慮不安，但他依然保持著鎮定。毋庸置疑，今夜對他來說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弗雷德最近才來到這個地方安家，準備接替查爾斯醫生的工作，成為這里的走診醫生。他剛來沒多久，一直負責給查爾斯醫生打打下手，但是這天晚上，醫生被叫去緊急出診了。作為一名經驗不足的年輕醫生，弗雷德只能獨自面對病人這種棘手的狀況。雖然他最后順利地解決了一切，但是更為怪誕的事情還在后面——他被迫從病人手中接受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任務，尤其還是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事情十分緊急，他無法拒絕。更何況在聽到病人的請求時，他由于過于驚愕，無法思考反駁的理由。于是，弗雷德只能抱上包袱，出門迎擊風雪。事不宜遲，他朝山坡上的尼爾森農場走去。

當風把“叫聲”卷入這冬夜里冰冷而沉悶的寂靜中時，他突然想到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農場。這更加重了他的焦慮，心里不禁產生諸多疑問。方才接到的任務是如此不同尋常，伊恩·尼爾森會如何接待自己呢？自己即將面對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難道像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是一個如維京[1]戰士般的高大金發男子嗎？弗雷德仔細一想，之前聽到的傳聞好像都是關于他的妻子。是妻子還是妻子的家人？他已經記不清了，只模糊地記得是關于一種叫聲，一種可怕的、能置人于死地的叫聲……

都是些道聽途說！無稽之談！弗雷德·卡明斯默默念道，試圖寬慰自己。

然而，當瞥見路旁拐彎處那座龐大的花崗巖房子時，弗雷德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煙囪上方余煙裊裊，窗戶往外透著光，房子里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

猶豫了幾秒之后，年輕醫生還是朝門口走去。雪在他的腳下吱嘎作響。他抓住鐵質門環，用力叩響了門，然后焦急地等待著。包袱依然被他抱在懷里。

來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的男人，他清澈的眼神里沒有透出任何敵意。要不是因為那一頭稍顯蓬亂的黑發，倒真可以說像個野蠻的維京人。但從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來看，他更像是一個打了敗仗的戰士，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勝利者。

“我想，您、您就是尼爾森先生吧？”卡明斯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新來的醫生，是來給您送這個的……”

男人慢慢接過包袱。刺耳的哭聲從包袱里傳出。

“您似乎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卡明斯補充道。眼前的牧羊人表現得十分平靜，這令卡明斯感到不解：“孩子剛剛出生。孩子的母親對我說，您會負責的。她還讓我把這個信封轉交給您。”

新生兒的啼哭在這間寬敞簡樸的鄉間居所里引起愉悅的回響。卡明斯在房子里簡陋的長椅上坐下，覺察到房子里有種奇怪的音效——他似乎聽到了嬰兒啼哭的回音。牧羊人一手抱著孩子，粗略地瞥了一眼信封中的東西，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錢。然而，看到這些錢，他并沒有做出任何特別的反應。

伊恩·尼爾森滿眼溫柔地凝視著蜷縮在自己懷里的小不點。

“是個女孩。”卡明斯急切地解釋道。

“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個了……”

“什么？”

“沒錯，這是我的第二個女兒，可我今天還是第一次當父親。我的妻子剛給我生下一個漂亮的寶貝，就跟這個孩子一樣，她們都有同樣的黑色頭發……她就在旁邊的房間里，您的同事查爾斯醫生正在照料她……”

牧羊人用下巴指了指半掩的臥室門。卡明斯轉過身去，馬上意識到那啼哭的回音并不是因為房子的奇怪音效，而是因為另一個嬰兒也在放聲大哭！

“真是可喜可賀啊！”卡明斯含糊不清地說，“這么說是對雙胞胎了……只不過是假雙胞胎……呃！我是說……”

此時，臥室門突然被打開，里面走出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母親！快看他給我們送來了什么！”牧羊人苦笑著大聲說道，“一個小妹妹……您知道的，我跟您說過……”

然而，牧羊人母親的臉上完全擠不出一絲微笑。年邁的查爾斯醫生也從臥室里走出來，表情同樣凝重。他向伊恩·尼爾森重重地搖了搖頭。

“孩子很健康，但是您的妻子……唉，我已經盡了全力……上帝帶走了她的靈魂！”

日后，卡明斯醫生可能很難再回想起這個詭異之夜的所有細節：牧羊人母親年事已高，卻不得不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她表現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也沒有對“另一位母親”提出任何問題；她的兒子悲痛欲絕，卻又有種初為人父的驕傲；查爾斯醫生聰慧得體地說了些安慰的話；還有那兩個嬰兒，她們被放在同一個搖籃里，哭得更加起勁了。確實，對卡明斯醫生來說，這些悲情時刻過于模糊，他無法再翔實地描述。但是，他一定會記得牧羊人說的一句話。在連續喝了好幾杯燒酒后，牧羊人卸下心防，當談到逝去的妻子時，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也許，對孩子們來說……這樣也好。因為我覺得，我的妻子已經瘋了……”

[1] 維京人別稱北歐海盜，他們在戰斗中異常狂熱，兇猛強悍，從8世紀到11世紀一直侵擾歐洲沿海地區和英國島嶼，這一時期也被稱為“維京時代”。——編者注（本書中注釋若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