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亡收藏者
- (愛爾蘭) 約翰·康奈利
- 4864字
- 2024-07-19 15:5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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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侍者五十多歲,穿著黑色緊身超短裙、白色襯衫、黑色高跟鞋。她的每個部位都露出了一些肉,就好像在穿好衣服來上班之前又莫名地變胖了一些。每次給我的咖啡續杯時,她都叫我“親愛的”。她沒有說過其他的話,對我來說這樣剛好。
我已經在窗邊坐了一個半小時,看著街道對面的褐色砂石建筑。女侍者一定很想知道我還要待多久,會不會買單。窗外,阿斯托里亞的街道上擠滿了想淘便宜貨的人。在等待胖子奧利·沃茨出現的過程中,我已經讀完了一整張《紐約時報》,中間完全沒有打盹兒。我漸漸失去了耐心。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偶爾會考慮不再訂工作日的《紐約時報》,只訂周日版,畢竟它比較厚。另一個選擇是閱讀《華盛頓郵報》,但我需要剪下優惠券,穿著拖鞋去商店里買。
或許那天我對《紐約時報》非常不滿,所以再也不想看到送報員了。那天的報紙上寫著:漢斯·麥吉,一位州最高法院的法官即將在12月退休。雖然有人說他是紐約最糟糕的法官之一,但他或許會被任命為城市健康與醫療集團的理事。
一看到麥吉的名字,我就很難受。20世紀80年代,他曾審理過一個案子:一位年輕女士被一個五十四歲的男人強奸。男人名叫詹姆斯·約翰遜,是佩勒姆灣公園的工作人員,此前曾因搶劫、人身傷害和強奸被定罪。
陪審團裁定,要求犯人對受害者賠償350萬美元。麥吉駁回了這個結論,他是這樣說的:“一個無辜的女性被毫無理由地強奸,這正是人們在現代社會中需要面臨的風險之一?!碑敃r,他的判決顯得很無情,推翻結論的理由也很荒唐?,F在,我的家中發生了這樣的事。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我只覺得他的觀點更加可恨,它預示著,善良永遠也敵不過邪惡。
我不再想麥吉,而是把報紙整齊地折好,用手機撥通一串號碼,然后看向對面略顯破舊的公寓樓上層的一扇窗戶。鈴聲響了三下,一個女人接起電話,小心翼翼地說:“您好。”她的嗓音就像是酒吧的門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摩擦,我能聽出她既抽煙又酗酒。
“跟你那個死胖子男友說一聲,我來接他了,最好不要讓我追著他跑?!蔽艺f,“我很累,現在又這么熱,我可懶得跑?!蔽艺f話一直很簡潔。我掛掉了電話,在桌子上留下5美元,走到大街上,等待胖子奧利·沃茨驚恐地出現。
此時正值盛夏,空氣潮濕。雖然第二天就會下一場雷陣雨,之后便沒有這么熱了,但現在很熱,人們穿著T恤、寬松的便褲,戴著昂貴的太陽鏡。如果很不幸,你還身居要職,那么一旦遠離了空調,你的制服下一定會汗流如雨。今天連一絲風也沒有。
兩天前,在本尼·洛那間位于布魯克林高地的辦公室里,只有一臺孤零零的風扇試圖驅走炎熱。透過打開的窗子,我能聽到大西洋大道上有人在講阿拉伯語,也能嗅到半條街區之外摩洛哥之星餐廳傳來的氣味。本尼是一個三流的保釋代理人,他本以為胖子奧利能待到審判結束。對于胖子奧利對司法系統的信任程度,他做出了誤判。也正因如此,他始終是一個三流的保釋代理人。
懸賞捉拿胖子奧利·沃茨的金額適中,而且有些底層人士要比大多數棄保潛逃犯更加聰明。胖子奧利的保釋金為5萬美元,因為他沒有向執法人員說明那輛1993年的雪佛蘭貝雷塔、1990年的奔馳300SE,以及數輛配置精良的SUV越野車究竟歸誰所有。這些車都是胖子奧利通過非法渠道獲得的,也是他被起訴的原因。
一位巡警熟知胖子奧利的名聲,而且眼睛尖得像無法無天的黑暗世界中一道不太耀眼的閃光。他在防雨布下面發現了奧利的雪佛蘭,并要求檢查車牌。從此,胖子奧利開始走下坡路。他的車牌都是假的,因此他被搜查、被逮捕并接受了審訊。他什么都不肯說,一接到保釋的消息就收拾行囊,逃到山里去了,這是為了不被追問是誰把車交給他保管的。據說這些車來自薩爾瓦托·桑尼·費雷拉——一個著名黑幫頭目的兒子。近來有些謠言,聲稱幾周前費雷拉和他的父親鬧掰了,但沒有人提到具體的原因。
“黑幫,真他媽煩!”本尼·洛那天在辦公室抱怨道。
“那胖子奧利要怎么對付?”
“我他媽怎么知道?你要不要給費雷拉打個電話?”
我看向本尼·洛。二十多歲時,他便開始禿頂,現在已經全禿了。他那光禿禿的腦袋閃爍著點點汗珠。他的臉很紅,臉頰和下巴上的肉像融化的蠟一般垂下來。他的辦公室很小,位于一家清真商店樓上,充滿了汗味和發霉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接下這份工作。我有錢——保險金、賣掉房子的錢、我和妻子共同賬戶中的余額,還有一些退休金。本尼·洛給的錢也不會讓我更開心。也許我只是想抓住胖子奧利。
本尼·洛大聲咽了咽口水,說:“怎么了,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我們是老相識了,本尼,對吧?”
“你什么意思?就因為我們認識,你就想要更多信息?說吧,想知道什么?”他假模假樣地笑著,將兩只胖手攤開,仿佛在做禱告?!跋胫朗裁??”他又問了一遍。他的聲音發顫,這一次他真的害怕了。我知道在謀殺案發生后的幾個月,人們一直在談論我做了什么事、我可能做了什么事。本尼·洛的眼神告訴我,他也聽到了這些傳言,而且認為它們可能是真的。
胖子奧利潛逃了,這不太對勁。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因為偷車接受審訊,只不過這次警方懷疑他和費雷拉有關系,所以抬高了保釋金。但奧利有很好的律師,不然他和汽車業唯一的關聯便只能是曾經在賴克斯島[6]制造過車牌。他本沒有必要逃跑,也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在這種事上出賣桑尼。
“沒什么,本尼,沒什么。你要是聽到了其他的消息就告訴我。”
“好的,好的?!北灸岱潘上聛?,“我會第一個告訴你?!?/p>
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聽見他嘟囔了幾聲。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但能夠猜個大概。本尼·洛或許把我稱作殺人犯,和稱呼我的父親一樣。
第二天的大多數時間,我都在通過巧妙詢問確認奧利現任女友的位置。那天上午我還花了五十分鐘,輕松確定奧利是否和她在一起——我給當地的泰國食品店打電話,詢問他們上周是否給那個地址送過菜。
奧利很喜歡泰國菜。和大多數在逃犯一樣,他在出逃時也沒有放棄這個習慣。人們很難做出改變,這也讓這些蠢貨更容易被找到。他們會訂閱從前喜歡的雜志,在從前喜歡的地方用餐,喝從前喜歡的啤酒,照常給喜歡的女人打電話,照常跟情人睡覺。在我揚言要打給衛生檢查員后,一家名叫曼谷陽光屋的東方風格的廉價汽車旅館承認,他們曾給阿斯托里亞的一個地址送過餐,訂餐者是莫妮卡·馬爾瓦尼。因此我才會在那里喝咖啡,讀《紐約時報》,并打電話叫奧利起床。
在我掛掉電話四分鐘后,奧利果然打開了2317號房間的門,蠢得好像腦容量只有十瓦燈泡大小。他探出頭來,然后笨拙而拖沓地跑下臺階。他的樣子很滑稽,禿腦袋上只有幾縷頭發,穿著一條棕褐色的褲子,松緊帶勒在巨大的肚子上。莫妮卡·馬爾瓦尼一定很愛他才會跟他在一起吧,畢竟他沒有錢,長得也很丑。不知為何,我竟然對胖子奧利·沃茨有些好感。
他剛踏上人行道,就有一個穿著灰色運動服、戴著兜帽正在慢跑的人出現在街角,跑向奧利,用消音手槍朝他開了三槍。奧利的白襯衫瞬間血跡斑斑,他倒在了地上。那個人站在他身邊,用左手向他的腦袋又開了一槍。
有人尖叫起來,我看見一個褐發女郎,應該是剛剛失去愛人的莫妮卡·馬爾瓦尼。她在公寓門口停下腳步,然后跑向人行道,跪在奧利旁邊,一邊用雙手撫摩他那沾滿了血的禿頭,一邊哭泣著。假裝慢跑的人已經向后退開,正踮起腳尖彈跳著,就像一個等待比賽鈴響的拳擊手。忽然,他停下來,轉過身,朝著女人頭頂開了一槍。她倒在了奧利·沃茨身上,背部擋住了他的頭。路人被嚇得躲向車子后面,或是躲進商店。街道上的車紛紛停了下來。
慢跑的人逃走時,我正手握史密斯威森手槍,快要穿過街道。他低下頭,跑得很快,槍依然握在左手中。雖然他戴著黑手套,卻沒有把槍留在案發現場?;蚴沁@把槍很特殊,或是這個殺手太蠢。我傾向于后者。
我快要追上他時,一輛茶色車窗的黑色雪佛蘭凱普瑞斯伴著輪胎摩擦聲從小巷里駛出,正在等著他。如果我不開槍,他就會逃走。如果我開槍,警察就會來找我的麻煩。我做出了選擇。就在他快要靠近那輛車時,我射出了兩發子彈,一發打中了車門,另一發把他的右臂打出一個洞,流了很多血。他轉過身,朝我的方向胡亂開了兩槍,我看到他的眼睛很大、很亮。他異常亢奮。
他想要上車,但那輛車迅速開走了。司機被我開槍的舉動嚇到,把殺死胖子奧利的兇手丟在了那里。他又開了一槍,打碎了我左邊那輛車的車窗。我能聽到人們在尖叫,遠方有警笛聲正在靠近。
他沖進一條小巷,聽見我在他身后追趕的聲音,便回過頭來瞥了一眼。轉過彎,一顆子彈從我的頭頂呼嘯而過,擊碎墻壁,碎裂的混凝土砸在我身上。我抬起頭,看見他已經跑完了半條巷子,正靠著墻繼續前進。跑到道路盡頭的轉角后,他便會消失在人群中。
巷子盡頭沒有什么人,我決定冒險開槍。此時太陽在我身后,我直起身,連開兩槍。他的右肩被其中一顆子彈擊中而前屈。我隱約看到周圍的人像鴿群被石頭砸了一般紛紛散開。我讓他放下槍,但他笨拙地轉過身,用左手舉起了槍。我略微失去平衡,在20英尺外又開了兩槍。一顆中空彈命中了他的左膝。他倒在小巷墻邊,手槍滑向幾個垃圾桶和黑色垃圾袋,對我不再構成威脅。
我朝他靠近,看見他面色蒼白,嘴角痛苦地抽搐著,左手在受傷的膝蓋附近抓來抓去,但沒有碰到傷口。他的眼睛依然很明亮。我聽見他笑了一聲,試圖從墻邊起身,利用那條好腿離開。當我離他只有15英尺時,他的笑聲被前方剎車的聲音蓋住了。我抬起頭,看見黑色雪佛蘭停在巷子盡頭,副駕駛一側的車窗放了下來。槍口的閃光打破了車內的黑暗。
殺死胖子奧利的兇手猛地一跳,跌倒在地上。他抽搐了一下,我看到他的運動服背部有一塊正在擴散的鮮紅血漬。車里的人又開了一槍,他的后腦勺噴出一股血,臉磕在了骯臟的水泥地上。我朝著垃圾桶跑去,想要用它當掩體。這時,一顆子彈擊中了我頭頂上方的墻壁,在墻上鉆了個洞,許多灰土落在我身上。很快,雪佛蘭便搖上了車窗,朝著東邊駛去。
我跑到慢跑者倒下的地方。血從他身上的各個傷口流出來,在地面形成暗紅色的陰影。警笛聲靠近了,我看見圍觀的人聚集在陽光下,望著我佇立在尸體旁。
幾分鐘后,巡邏警車來了。我把槍放在面前的地上,將許可證放在它旁邊,雙手舉過頭頂。殺死胖子奧利的兇手躺在我腳邊,血聚在他的頭部周圍,黏稠的血水慢慢地匯入下水道。在一個巡警的監視下,他的同伴用超出必要限度的力氣將我抵在墻上搜身。搜我身的警察很年輕,應該只有二十三四歲,非??裢源?。
“靠,山姆,我們遇上了懷亞特·厄普[7],”他說,“跟《正午》[8]里的槍戰一模一樣?!?/p>
“懷亞特·厄普跟《正午》沒關系。”我糾正他,他的搭檔查看了我的身份證。作為回答,那個警察在我腎臟的位置狠狠地打了一拳,我疼得跪了下來。我聽見了更多的警笛聲,還有救護車的哀鳴。
“你很幽默嘛,槍法不錯?!蹦贻p的警察說,“為什么開槍打他?”
“當時你不在,”我疼得咬牙切齒,回答他,“你要是在,我就開槍打你了?!?/p>
他正要銬住我,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手銬收起來,哈利?!蔽一剡^頭,看向他的同伴山姆·里斯。我當警察的時候就認識他,他也認出了我。他似乎不大喜歡見到我。
“別管他。他以前是警察。”
我們三個都沉默了,只等著其他人過來。
又來了兩輛藍白相間的警車,然后駛來一輛泥褐色的雪佛蘭新星,一個便衣警察下車站在路緣。我抬起頭,看見沃爾特·科爾走向我。自從他升職當了警督,我已經將近六個月沒有見過他。他穿了一件長款的棕色皮大衣,在炎熱的天氣中顯得很奇怪?!皧W利·沃茨?”他歪著頭,指著兇手。我點了點頭。
他從我身邊走開,找本轄區穿著制服的警察和警探說話。我注意到他流了許多汗。
“你可以到我車里來。”他回到我身邊后,對我說道,同時用明顯厭惡的目光盯著那個名叫哈利的警察。他招呼另外一些警探到身邊,謹慎而冷靜地總結了一番,然后朝我揮手,讓我到他的新星汽車上去。
“衣服不錯啊?!蔽覀円黄鹱呦蛩能嚂r,我贊賞道,“有多少姑娘被你迷住了?”
沃爾特眨了一下眼:“這是李送我的生日禮物。要不然這么熱的天,我穿它干什么?你開槍了嗎?”
“開了幾槍?!?/p>
“你不知道法律禁止在公共場合開槍嗎?”
“我知道,但我不確定那個倒在地上的人知不知道,也不確定那個開槍打他的人知不知道。你可以設計一張宣傳海報?!?/p>
“太逗了,上車吧。”
我照辦,然后車子駛離了路緣。當我們穿過擁擠的街道時,圍觀的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