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天使的憤怒
- (美)西德尼·謝爾頓
- 9226字
- 2024-07-19 15:43:28
詹妮弗·帕克不僅上了晚間新聞,還獨占了整個晚間新聞。她,把一只死了的金絲雀交到了地區檢察官的主要證人手里,這個故事的吸引力簡直無人能抗拒。每個電視頻道都播放了詹妮弗離開沃爾德曼法官辦公室,好不容易擠出法庭,又被媒體和公眾團團圍住的照片。
突如其來的巨大關注度就像狂風暴雨,詹妮弗怎么也不能相信這樣可怕的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包括電視記者、廣播記者和報社記者在內的各方媒體都對她發起提問攻勢。她拼了命地想逃走,但自尊心不允許她這么做。
“是誰給你的黃色金絲雀,帕克小姐?”
“你以前認識邁克爾·莫雷蒂嗎?”
“你知道迪·席爾瓦打算利用這個案子入主州長辦公室嗎?”
“地區檢察官說他要撤銷你的律師資質。你會抗爭嗎?”
對于每一個問題,詹妮弗都三緘其口,一律回答“無可奉告”。
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晚間新聞稱她為“歧路上的帕克”——步入歧途的女孩。美國廣播公司的一名記者稱她為“黃色金絲雀”。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的一名體育評論員將她比作羅伊·里格爾斯,這個橄欖球運動員搞了個大烏龍,把球帶到了自己球隊的一碼線。
名叫“托尼家”的餐廳是邁克爾·莫雷蒂名下的產業,人們在這兒開起了慶典。餐廳里頭有十幾個人在舉杯痛飲,好不熱鬧。
邁克爾·莫雷蒂獨自坐在酒柜后頭,與喧鬧的外界隔絕開來,看著電視上的詹妮弗·帕克。他舉起杯子向她致敬,然后一飲而盡。
各地律師都在討論詹妮弗·帕克事件,其中一半人認為她接受了黑手黨的賄賂,另一半人則認為她是無辜的受騙者。但無論他們站在哪一邊,他們對這一件事的看法都完全一致,那就是詹妮弗·帕克短暫的律師生涯已經結束了。
她一共只當了四個小時的律師。
她出生于華盛頓州的凱爾索,那是一個木材小鎮,創立于一八四七年,創立者是一位思鄉心切的蘇格蘭勘測員,他用自己蘇格蘭家鄉的名字給這個小鎮命名。
詹妮弗的父親是一名律師,他先是供職于小鎮上比比皆是的木材公司,后來又為鋸木廠的工人們服務。詹妮弗最初的成長記憶被喜悅填滿了。華盛頓州是一個童話般的地方,到處都是壯觀的山脈、冰川和國家公園。在那里,她可以滑雪,劃獨木舟,等到長大一點的時候,她還可以在冰川上攀冰,背著包去一些名字很美妙的地方:歐罕納佩卡什和尼斯闊利、克利埃勒姆湖和切努斯瀑布、馬之天堂和亞基馬山谷。詹妮弗跟著父親,在雷尼爾山學會了登山,在林線學會了滑雪。
她的父親一直陪在她身邊,而她的母親則是個閑不下來的美人,總是神神秘秘地忙這忙那,很少在家。詹妮弗很崇拜父親。她的父親艾布納·帕克身上流著英格蘭人、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的血液,中等身材,黑色頭發,眼睛的顏色介于藍色和綠色之間。他關心他人,淡泊名利,共情能力很強,有著不可撼動的正義感。他常常坐下來跟詹妮弗聊天,一聊就是一小時以上,和她講述自己正在處理的案件,講述光臨他那間樸素的小辦公室的人們遇到的各種問題。直到多年后,詹妮弗才意識到,他之所以常常和她聊天,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別的傾訴對象了。
每天放學后,詹妮弗會趕去法院看父親工作。如果遇到不開庭,她就會在他的辦公室里閑逛,聽他討論案件和當事人。他們雖然從未提起過她將來要上法學院的事情,但父女倆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詹妮弗十五歲的時候,她開始利用暑假為父親工作。在別的女孩熱衷于與男孩約會、處對象的年齡,詹妮弗卻全身心地投入在訴訟和遺囑之類的卷宗里。
男孩們對她很感興趣,但她卻很少出去交際。父親問起她原因時,她總是回答:“爸爸,他們年紀都太小了。”她知道自己將來會嫁給一位像她父親一樣的律師。
詹妮弗十六歲生日那天,她的母親竟和隔壁鄰居的十八歲兒子遠走高飛。打那以后,詹妮弗的父親就“死”了。他的肉體雖然還活著,心臟也在七年后才停止跳動,但自從他聽說妻子和別人私奔的那一刻起,他就“死”了。這件事全鎮的人都知道,也都很同情他,但是人們的同情顯然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因為艾布納·帕克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于是,他開始借助酒精來麻痹自己。詹妮弗盡她所能去安慰他,卻無濟于事。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個模樣。
次年,到了該上大學的時候,詹妮弗想留在家陪著父親,但父親說什么都不同意。
“詹妮[1],我們要合伙開事務所了,”他對她說,“你快點把法學學士學位拿下。”
高中畢業后,詹妮弗進入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學習法律。大學第一年,當同學們在合同、侵權、財產、民事訴訟和刑事法律的沼澤地中一籌莫展,無法突圍時,詹妮弗卻感覺如魚得水。她搬進了大學宿舍,在法律圖書館找到了一份業余工作。
詹妮弗十分熱愛西雅圖。每到周日,她都會和一個名叫阿米尼·威廉斯的印度學生,以及一個名叫約瑟芬·科林斯的高大瘦削的愛爾蘭女孩去市中心的格林湖劃船,或者參加在華盛頓湖舉行的金杯賽,觀看色彩鮮艷的水上飛機從頭頂掠過。
西雅圖有很棒的爵士樂俱樂部,詹妮弗最喜歡的是“彼得的便池甲板”,那里的桌子是用鋪著木板的柳條箱子做的。
到了下午,詹妮弗、阿米尼和約瑟芬會在快美味餐廳見面,那兒供應世界上最好吃的炸土豆。
當時有兩個小伙子追求詹妮弗:一個是年輕迷人的醫學院學生諾亞·拉金,一個是法學院學生本·芒羅。有時詹妮弗會出門和他們約會,但她實在太忙了,沒時間考慮發展一段認真的感情。
西雅圖四季清爽、潮濕、多風,似乎一直在下雨。詹妮弗穿著一件綠藍相間的格子布短夾克衫,毛茸茸的羊毛材質托住雨滴,襯得她的眼睛像綠寶石一樣閃閃發光。她在雨中行走,沉浸在自己的秘密思緒中,絲毫沒有意識到她所路過的一切會將那段記憶磨平。
到了春天,姑娘們會穿上鮮艷的棉質連衣裙,美得像是盛開的花朵。當時,學校里有六個兄弟會,兄弟會成員們會聚集在草坪上,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孩們從他們眼前經過。但出人意料的是,詹妮弗身上的某些特質會讓他們感到莫名地害羞。她有一種特殊的品質,具體是什么難以描述,他們只是感覺她已經獲得了他們仍在追尋的東西。
每年暑假,詹妮弗都會回家看望父親。他變了很多,不再醉酒,但同時也不再清醒了。他在自己的周圍筑起了一道情感的壁壘,任憑什么也不能再觸動他。
詹妮弗在校的最后一學期,他離開了人世。鎮上的人沒有忘記他的恩情,近一百人參加了他——艾布納·帕克的葬禮,他們都是這些年來他幫助過、指導過、結交過的人。詹妮弗悄悄把痛苦埋藏進了心里。她失去的不僅僅是父親,同時也是一位良師益友。
葬禮結束后,詹妮弗回到西雅圖完成學業。父親去世后留給她的錢只有不到一千美元,她不得不思考自己應該如何生活下去。她知道,她不能回到凱爾索去當律師,因為在那個地方,她永遠都是那個與少年男子私奔的放蕩女人的孩子。
由于平均績點很高,詹妮弗獲得了全國十幾家頂級律師事務所的面試機會,并收到了幾份工作邀請。
她的刑法教授沃倫·奧克斯告訴她:“這可是很大的榮譽,年輕人。一名女性是很難進入好律師事務所工作的。”
讓詹妮弗為難的是,她已經不再是有家可歸的人了,就如同一株漂泊的浮萍,她不確定自己想在什么地方發展。
眼看就要畢業了,詹妮弗的難題得到了解決。一天,奧克斯教授請她下課后去見他。
“我收到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寫來的一封信,信中他們讓我推薦我最聰明的畢業生。你對此有興趣嗎?”
要去紐約工作!“有,先生。”詹妮弗驚喜得脫口而出。
她先是飛到紐約參加律師資質考試,然后回到凱爾索關閉了她父親的律師事務所。這是一次苦樂參半的經歷,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在詹妮弗看來,她是在那個辦公室里長大的。
在律師資質考試成績出來之前,她在學校的法律圖書館充任助理,以擺脫缺錢的困境。
奧克斯教授警告她:“這可是全國最難的考試之一。”
但詹妮弗知道她能過。
她得知考試通過的那一天,紐約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聘用通知也正好下來了。
一周后,詹妮弗便動身前往那座東部的城市。
她在第三大道的不繁華地段找到了一個很小的公寓(廣告中說是“無電梯,帶壁爐,位置佳,需要爬一小段樓的特別房間”),位于一棟無電梯的樓房中的第四層,里面有一個假壁爐。就當是鍛煉身體了,詹妮弗這樣對自己說。曼哈頓可是一個無山可爬,無急流可蹚的地方。
公寓由一個小客廳和一個小浴室組成。客廳里有一張沙發,被改造成了一張凹凸不平的床;浴室里有一扇窗戶,很久以前有人用黑色油漆把它漆了一遍,然后封了起來。這些家具該不會是救世軍捐贈的吧?哦,好吧,我不會在這個地方住太久的。這只是暫時的,等我展現出作為一名律師的實力,我也就離開了,詹妮弗想。
這原本是她的夢想。可事實是,她才在紐約待了不到七十二小時,就被開除出地區檢察官的工作人員隊伍,面臨著被撤銷律師資質的境遇。
詹妮弗不再看報紙和雜志,也不再看電視,因為無論她走到哪里,她都能看到自己。她覺得街上、公交車上和市場上的人都在盯著她看。她開始躲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電話響了不接聽,門鈴響了不應答。
她考慮過收拾行李回華盛頓。她考慮過轉行,另謀生計。她考慮過自殺。她花了一個又一個小時給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席爾瓦寫信,其中一半都是對他的麻木不仁和缺乏理解的嚴厲指責;另一半則是卑微的道歉,請求他再給她一次機會。然而,她一封也沒寄出去。
前所未有的絕望感幾乎要將詹妮弗淹沒。她在紐約沒有朋友,也沒有人可以傾訴,整天將自己鎖在公寓里,只有在深夜的時候,她才會悄悄出去,走在城市寂寥的街道上。總在夜間出沒的無業游民們從不與她搭訕,也許他們在她的眼中讀到了和自己相同的孤獨和絕望。
詹妮弗走著走著,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回想法院的那個場景,一遍又一遍地變更結局。
一名男子從迪·席爾瓦周圍的人群中抽身離開,匆匆向她走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
帕克小姐?
我是。
首席檢察官讓你把這個交給斯特拉。
詹妮弗冷靜地看著他。請先出示你的證件。
那人驚慌失措地跑了。
一名男子從迪·席爾瓦周圍的人群中抽身離開,匆匆向她走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
帕克小姐?
我是。
首席檢察官讓你把這個交給斯特拉。他把文件袋塞進她手中。
詹妮弗打開信封,看到了里頭的死金絲雀。我要逮捕你。
一名男子從迪·席爾瓦周圍的人群中抽身離開,匆匆向她走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
他從她身邊走過,來到另一個年輕的助理地區檢察官面前,把信封遞給了他。
首席檢察官讓你把這個交給斯特拉。
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改寫這個場景,多少次都行。然而,這改變不了任何事實。一個愚蠢的錯誤毀了她。但誰說她被毀了?媒體?迪·席爾瓦?她還沒有聽到任何關于自己被撤銷律師資質的消息,在那之前,她還是一名律師。“有多家律師事務所都曾提出要聘用我呢。”詹妮弗告訴自己。
詹妮弗重新鼓起干勁,列了一份她面試過的公司名單,開始挨個兒撥打電話。但是她要找的人都不在,也沒有人給她回電話。就這樣過了四天,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法律界的棄兒。人們對此案的憤怒已經平息,但心里對這筆賬仍記得清清楚楚。
詹妮弗不斷地給有可能雇用她的人打電話,心情從絕望到憤怒再到沮喪,最后又回到絕望。她思索著自己的余生應該如何過下去,但想著想著又會回歸自己的初心:她想做的,她真正關心的一件事,就是當一名律師。她的確是一名律師。而且,上帝呀,在有人阻止她之前,她會想盡所有辦法去做到這一點的。
她開始走訪曼哈頓的律師事務所,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走進去,把姓名報給接待員,并要求面見人事主管。她偶爾會受到接見,但是每次她都覺得對方是出于好奇才見她。她就相當于一個怪胎,那些人想親自看看她長什么樣。大多數時候,人們都是用一句“我們這里不缺人”就將她打發走了。
眼看六周就要過去了,詹妮弗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她本來想搬到更便宜的公寓里,但已經找不到這樣的地方了。她開始不吃早餐和午餐,在街角的一家小飯館吃晚餐,那里的食物很糟糕,但價格低廉。她發現了“牛排啤酒”飯館和“燒烤啤酒”飯館,在這兩家店里,只要花少量的錢,她就能買到一份主菜,還能沙拉任吃,啤酒任喝。詹妮弗討厭喝啤酒,但它能起到飽腹的作用。
在把清單上的大型律師事務所全部詢問過一遍后,詹妮弗列了一份小規模律師事務所的清單,為自己增添底氣,然后開始一個一個登門拜訪,但就算是小律師事務所的人,也早就聽說了她的“大名”。有些對她感興趣的男性給她提供了很多建議,但沒人表示要聘用她。
她開始覺得走投無路了。好吧,如果沒人想雇我,我就自己開一家律師事務所,她不服氣地想。問題是這需要錢。至少一萬美元。她需要足夠的錢來付房租,聘請秘書,購置電話、法律書籍、桌椅、文具……可她甚至連郵票都買不起。
詹妮弗原本指望依靠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發的薪水過日子,但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了。遣散費也是想都別想,她不是被遣散的,是被掃地出門的。不,她不可能負擔得起開辦個人律師事務所的費用,不管這個律師事務所有多小。唯一的辦法是找到一個可以與她共用辦公室的人。
詹妮弗買了一份《紐約時報》,開始尋找合租廣告。直到她快要看到最后一行字時,她才發現這樣一則小廣告,上面寫著:一名職場男性尋求與另外兩名職場男性共用一間小辦公室。房屋為租用。
最后五個字對詹妮弗很有吸引力。她不是職場男性,但在這件事上,性別并不重要。她撕下廣告,坐地鐵前往廣告所列的地址。
那是百老匯不繁華地段的一座破舊老建筑。辦公室在十層,門上的招牌字跡已經開始脫落了。只見上面寫著:
肯尼斯·貝利
王牌調查組
在它下方寫著:
洛克菲勒債務托收機構
詹妮弗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進去。她發現自己處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中央。房間里滿滿當當地放著三套斑痕累累的桌椅,其中的兩套已經有人在使用了。
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禿頭男子,他正在閱讀一些文件。靠著另一面墻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他有一頭磚紅色的頭發和一雙明亮的藍眼睛,皮膚很白,長有雀斑。他身穿緊身牛仔褲、T恤和白色帆布鞋,沒有穿襪子。此刻,他正在和人通電話。
“別擔心,戴瑟夫人,我派了兩個最好的工作人員去處理您的案子。我們現在應該隨時都可能有您丈夫的情報。我恐怕得再向你收取一點費用……不,不用麻煩您郵寄了。郵寄方式太糟糕了。我今天下午正好要去您家附近辦事。我會順路去取的。”
他掛上聽筒,抬頭看到了詹妮弗。
他站起身來,微笑著伸出一只結實有力的手。“我是肯尼斯·貝利。有什么需要我為你效勞嗎?”
詹妮弗環顧著這間不透氣的小房間,不確定地說:“我是沖著你的廣告來的。”
“噢。”他藍色的眼睛里充滿了驚訝。
光頭男人盯著詹妮弗。
肯尼斯·貝利說:“這是奧托·溫澤爾,他就是洛克菲勒債務托收機構的。”
詹妮弗點點頭。“你好。”她回頭對肯尼斯·貝利說,“那你是王牌調查組的嗎?”
“沒錯。你干的是什么行當?”
“我?”她先是一驚,然后才明白過來,“我是一名律師。”
肯尼斯·貝利懷疑地打量著她。“你是想在這里設立事務所嗎?”
詹妮弗又環顧了一下這間沉悶的辦公室,想象自己坐在這兩個人中間的空桌子旁的場景。
“也許我還要再找找看,”她說,“我不確定——”
“你每個月只要付九十美元租金。”
詹妮弗回答說:“一個月九十美元租下這整棟樓我都覺得貴了。”她轉身要走。
“嘿,等一下。”
詹妮弗站住了。
肯尼斯·貝利用手拂了一下他白皙的下巴。“租金可以再商量,六十美元,怎么樣?等你生意興隆了,我們再談漲租金的事。”
這的確很便宜。詹妮弗知道,她找不到比這個價錢更便宜的了。然而,這個鬼地方會把客戶嚇跑。還有一件事她必須考慮,她沒有六十美元。
“我租。”詹妮弗說。
“你不會后悔的,”肯尼斯·貝利承諾道,“你想什么時候搬東西過來?”
“所有東西都在這里了。”
肯尼斯·貝利親自在門上漆了新招牌。文字如下:
詹妮弗·帕克
律師
詹妮弗百感交集地打量著這個招牌。即使是在最沮喪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想到,她會讓自己的名字居于私家偵探和收債人的名字之下。然而,當她看著這個微微彎曲的招牌時,不禁感到自豪。她是一名律師。門上的招牌就是證明。
既然辦公室已經有了,詹妮弗現在唯一欠缺的就是客戶了。
詹妮弗眼下連“牛排啤酒”飯館也消費不起了。她在狹小浴室里的暖氣片上裝了一個烤盤,為自己做了吐司和咖啡,充當一天的早餐。她不吃午餐,而是熬到晚飯時間,到“堅果滿滿”或“尊尊餐館”去吃,那里供應大塊香腸、厚面包片和熱土豆沙拉。
她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到達辦公桌,但除了聽肯·貝利和奧托·溫澤爾打電話之外,她無事可做。
肯·貝利受理的委托主要是替人找回離家而去的配偶或孩子,起初詹妮弗深信他是個騙子,只會夸下海口,做出一些假大空的承諾,還收取大筆預付款。但詹妮弗很快就發現,肯·貝利工作努力,而且說到做到,為人既聰明又機靈。
奧托·溫澤爾則是個謎一樣的人。他的電話經常響起。他會提起聽筒,對著話筒低聲喃喃幾句,在一張紙上寫些什么,然后出門,一消失就是好幾個小時。
一天,肯·貝利向詹妮弗解釋道:“奧斯卡[2]是做回購的。”
“回購?”
“是的。收債公司雇他出去收回汽車、電視機、洗衣機——幾乎所有你能想到的東西。”
肯·貝利好奇地看著詹妮弗。“你有客戶嗎?”
詹妮弗閃爍其詞地說:“我正在籌備一些事情。”。
他點了點頭。“別不開心了。任何人都可能犯錯。”
詹妮弗感覺自己臉紅了,原來他知道她的事情。
肯·貝利邊說邊打開一個又大又厚的烤牛肉三明治。“你要來點嗎?”
看起來很美味。“不了,謝謝。”詹妮弗堅定地說,“我從來不吃午飯。”
“好吧。”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啃了一口多汁的三明治。見她這副表情,肯·貝利問道:“你確定……”
“不吃,謝謝。我……我有個約會。”
肯·貝利看著詹妮弗走出辦公室,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一向以自己的閱人能力為豪,可詹妮弗·帕克卻讓他困惑不解。從媒體報道來看,他確信有人給了這個女孩錢,讓她去破壞那場針對邁克爾·莫雷蒂的官司。但見到詹妮弗后,他就不那么確定了。他有過一次地獄般的婚姻,因此對女人嗤之以鼻。不過事實告訴他,這個女孩很特殊。她漂亮,聰明,自尊心強。他對自己說:“上帝啊!別傻了!你的良心被謀殺了一次難道還不夠嗎?”
艾瑪·拉撒路[3]是個多愁善感的白癡,詹妮弗這樣認為。
“那些疲憊、貧乏,擠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人們……那些在風浪中顛簸的無家可歸的人們,都送來給我吧!”[4]
真的!任何想在紐約落腳謀生的人都會在一小時內磕得頭破血流。在紐約,沒有人關心你是生是死。別自怨自艾了!詹妮弗告訴自己。但這談何容易。她手頭的可支配資金已經減少到十八美元,她還拖欠著公寓租金,而她的辦公室租金兩天后也到支付期限了。她沒有足夠的錢再留在紐約,也沒有足夠的路費離開。
詹妮弗翻遍了電話黃頁,按字母順序給律師事務所打電話,想找份工作。她用的是電話亭的電話,因為她羞于讓肯·貝利和奧托·溫澤爾聽到她的對話內容。結果總是一樣,沒有人愿意雇用她。她必須回到凱爾索,找一份法律助理的工作,或擔任父親某位朋友的秘書。
父親要是在世,會有多么失望啊!詹妮弗一敗涂地,但又別無選擇,只能以失敗者的身份回家。她面臨的當務之急是交通。經過瀏覽下午的《紐約郵報》,她發現了一則廣告,發布者在尋覓一個人,共同分擔去西雅圖的車費。上面有一個電話號碼,詹妮弗打了過去,但沒人接。她決定明天早上再試一次。
第二天,詹妮弗最后一次去她的辦公室。奧托·溫澤爾不在,但肯·貝利像往常一樣在打電話,身上穿著藍色牛仔褲和一件V領羊絨毛衣。
“我找到了您的妻子,”他說,“唯一的問題是,我的朋友,她不想回家……我知道。女人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好的,我告訴您她住在哪里,您可以試試說些好話,說服她回去。”他說出了市中心一家酒店的地址。“能幫到您我很榮幸。”他掛斷電話,轉身面對詹妮弗。“你今天早上遲到了。”
“貝利先生,恐怕我得走了。我會盡快把欠您的租金寄給您。”
肯·貝利靠在椅子上,打量著她。他的表情讓詹妮弗很不舒服。
“那樣可以嗎?”她問道。
“回華盛頓?”
詹妮弗點點頭。
肯·貝利說:“在你離開之前,能幫我一個忙嗎?我有個律師朋友一直在煩我,讓我給他送傳票,我沒有時間。你每送一張傳票,他就付你十二美元五十美分,還會給你交通補貼。你能幫幫忙嗎?”
一小時后,詹妮弗·帕克出現在皮博迪父子聯合律師事務所豪華舒適的辦公室里。這樣的地方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工作場所,她日夜期盼能在這樣的事務所占有一席之地,與他人平等相處。她被帶到靠里的一個小房間,一個秘書不耐煩地遞給她一沓傳票。
“給,一定要記下你的里程。你不會沒車吧?”
“我恐怕……沒有……”
“好吧,如果你乘地鐵,記得記下票價。”
“好的。”
天上下著傾盆大雨,詹妮弗在布朗克斯、布魯克林和皇后區到處跑,給人送傳票。到晚上八點,她已經賺了五十美元。她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渾身冰涼,精疲力盡,但至少她賺到了一些錢,這是她來紐約后的第一份收入,而且秘書告訴她,還有好多傳票在等著她去送。
這可是一份苦差事,要全城到處跑,還會遭人羞辱。有人沖她砰地摔門,有人咒罵她,有人威脅她,她還兩次受到挑逗和輕薄。想到明天還要重復這樣的日子,一種沮喪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然而,只要讓她留在紐約,事情就還有希望,無論那是多么渺茫的希望。
詹妮弗在浴缸里放了熱水,跨進去,慢慢地浸入水中,盡情感受水流拍打自己的身體。她之前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是如此疲憊,似乎每一塊肌肉都在發酸發疼。
她很確定自己需要一頓豐盛的晚餐,好重新振作起來。“我要奢侈一番,好好款待自己,去一家鋪著桌布、擺著餐巾的上等餐廳。也許那兒還會有柔和的音樂,我會喝上一杯白葡萄酒,再……”詹妮弗心想。
詹妮弗的思緒被門鈴聲打斷了。那是一種非常陌生的聲音。打她兩個月前入住以來,就不曾有人登門拜訪過她。那只能是那個脾氣暴躁的房東太太過來催繳房租了。詹妮弗一動不動地躺著,希望房東過一會兒自動走開,因為她實在太累了,簡直動彈不得。
門鈴又響了。詹妮弗拖著疲憊的身體,很不情愿地從溫暖的浴缸里出來。她套上毛圈布浴袍,走到門口。
“誰呀?”
門的另一邊,一個男聲問道:“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嗎?”
“我是。”
“我叫亞當·華納,是一名律師。”
詹妮弗滿腹狐疑地先把門上的防盜鏈拴好,然后將門打開了一條縫。站在過道里的男人三十多歲,高個子,金發碧眼,肩膀寬闊,戴著角框眼鏡,一雙灰藍色的眼睛似乎很熱衷于尋根問底。他穿著一套量身定做的西裝,一看就價格不菲。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道。
搶劫犯可不會穿定制西裝、古馳皮鞋,戴絲綢領帶。他們沒有修長而白嫩的雙手,也沒有精心修剪的指甲。
“請稍等。”
詹妮弗解開防盜鏈,打開了門。就在亞當·華納走進來之時,詹妮弗環視了一下自己這個單間公寓。從來人的角度打量它,她不禁感到自慚形穢。他這樣的人平時似乎根本不會出現在這樣廉價的房子中。
“我能為您做些什么,華納先生?”
就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詹妮弗突然明白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感到一陣興奮。一定是她的四處求職得到了回應!她真希望自己現在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深藍色定制長袍,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
亞當·華納開口說道:“我是紐約律師協會紀律委員會的成員,帕克小姐。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席爾瓦和法官勞倫斯·沃爾德曼已請求上訴法院啟動撤銷你律師資質的法律程序。”
注釋
[1]詹妮是詹妮弗的昵稱。——編者注。
[2]奧斯卡是奧托的昵稱。——編者注。
[3]猶太裔美國女詩人,自由女神像底座的銘牌上刻著的十四行詩《新巨人》的作者。——譯者注。
[4]十四行詩《新巨人》中的句子。——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