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時間是十點四十。

臨楊的夜生活仍然剛揭開第一幕，整座城市燈火璀璨如飛螢，喧囂的人群自顧自地度過千篇一律的日常。

距離后湖商業街三條街道，燒烤店聚點串吧內已經快要滿座。

頭戴警帽，一身藍灰色制服的矮胖年輕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給人憨厚的印象。

仿佛睡不醒一般，眼睛總是半睜不睜，沒人能弄得清楚他究竟在看哪里。

走入燒烤店，挑了一個靠近空調的位置入座，摘下警帽放在手邊，從店員那里要來菜單。

“這位警官，來巡視嗎？”店員有些不安地問。

“沒有沒有，我只是來點菜偷懶的，要是過段時間我的同事來問起我的下落，千萬別說哦。”

青年顯然是常客了，輕車熟路地在菜單上打了幾個勾，先點一部分菜，等到后面好兄弟們來了不夠再加。

摸魚的警員掏出手機拍了菜單，發到室友群里：

“吳長青：我提前到啦，都要什么？”

“江毅：你看著點就行，又不是第一次，我們喜歡吃什么你都清楚的。”

“袁夕：今天給我少點一些，晚上被朋友拉著逛街，被她強拉著吃了一點東西。”

“江毅：她？有故事，細說細說。”

“吳長青：哦喲？我看到了什么？鐵血單身打工皇帝開竅了？”

“袁夕：別想那么多，現在的我們只是單純的朋友關系，我現在面臨的情況非常麻煩，先提前告知你們一聲，一會看見我，別太吃驚。”

“江毅：難不成我們的老袁已經改頭換面做新人了？”

“吳長青：麻煩？老袁，你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袁夕：網上不方便說，一會見面我們聊。”

吳長青在手機里聊天的同時，已經點完了滿桌的烤串，接著一人再搭上三瓶啤酒！

袁夕說要少點一些，就單純當他在客氣，兄弟之間難得聚一聚，必須要把肚子都吃到撐破！

江毅十分鐘后趕到，他是個戴著眼鏡、身材高瘦的青年，給人的第一印象文質彬彬，在外人面前顯得有些羞澀拘謹，惜字如金。

但只要話匣子打開了，他能滔滔不絕地同你從早侃大山到晚。

在吳長青的印象里，江毅在大學宿舍一直是動作片檢閱達人，基本每天晚上你都能看到他把身子縮在被窩里玩手藝。

“喲，晚上好，怎么還穿著條子皮？今天不是調休嗎？”

江毅對吳長青挑了挑眉毛。

“別提了！鳳仙區那邊又出情況了，現在全城的警力都提高了警戒級別，名義上我現在還在斷玉區出勤巡邏呢。”

吳長青邊吃著肉筋邊口齒不清地說。

“名義上在巡邏，結果巡到燒烤店里擼串去了是吧？真不怕被上級逮住通報？你的搭檔呢？”

江毅沒好氣地說，一想到吳長青這樣的貨色居然能當治安局警員，他就不由對臨楊治安感到無比悲觀。

按理來說治安局的警員出勤都是兩人一組的，沒人治一治吳長青嗎？

“一只新入職的小小鳥，那孩子現在還有滿腔熱血，想當正義伙伴呢。我把他差遣到隔壁街區開車巡邏了，借口是兩個人分頭巡邏效率更高。”

邊說吳長青還邊掏出對講機不時匯報一聲，一切正常，巡邏繼續。

“至于通報？別搞笑了，我在上面還是有點背景的，又沒得罪哪個，誰會無緣無故通報我呢？”

“再說了，本來今天就輪到我調休，強行把我拽去出勤，還不許我偷偷摸個魚了？”

吳長青咕咚咕咚又灌了一口啤酒，就著一根羊肉串邊喝邊吃，癱軟在燒烤店的椅背上，就像一只大號咸魚。

“你不等老袁了？”江毅一直一串都沒動，只是看著吳長青大口吃肉喝酒，低頭開了一把王者。

“他這家伙，遲到了還不許我先開吃？你倒是催一催他啊，約好的時間快到了！”

吳長青可懶得跟袁夕客氣來客氣去，他餓了想吃就會放開肚子吃，他清楚袁夕也不是在乎繁文縟節的人。

老朋友聚餐嘛，大家都隨意一點，開心就好。

兩人又在群里@了袁夕好幾次，五分鐘后，袁夕終于在群里發了簡單的三個字。

“我到了。”

在哪里呢？江毅和吳長青伸長脖子在整座燒烤店內找了一整圈，都沒找到袁夕熟悉的身影。

直到熱鬧的燒烤店突兀地陷入了一瞬的寂靜。

就連江毅和吳長青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眾人視線的焦點，自燒烤店門口現身的小小少女。

幽藍色的大眼睛如夢似幻，條紋長衫和牛仔短褲襯托著新芽般的身體，瑩白如玉的雙腿雖然纖細，線條卻近乎完美。

明明看上去弱柳扶風般的少女，從頭到腳卻又散發著一股令人見而忘俗的清新氣質。

就算壓低了報童帽遮住大半張臉，還戴了一張破壞氣質的口罩，但她出現在哪里，哪里總會是眾人視線的焦點。

難道是哪位喬裝打扮的明星？這小姑娘的氣質怎么看都同煙火氣極重的燒烤店完全不搭，簡直像是從童話或者繪本故事里蹦出來的一樣。

“這個小妹妹你認識嗎？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個妹妹我依稀見過？”

吳長青困惑地問江毅。

“我要是認識這樣天仙一般的小妹妹，做夢都能笑醒，難道她真的是我的熟人？”

江毅的目光與這小姑娘觸碰的瞬間，就觸電一般低下了頭，果然他還是一點沒變，在兄弟面前隨便開腔發車，一遇到真正的女孩子，瞬間變成頭號慫包。

“醒醒，牢江，別做夢了！你不是寶玉哥哥，這個世上可沒林妹妹陪你締結玉石前緣~”

“太刑了吧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邊坐著人民的守衛者？人家一看就未成年，你在動什么歪心思？”

吳長青拍著桌子大聲對江毅發出嘲笑。

“齷齪的人看什么都是齷齪的，我單純欣賞美好事物，不可以嗎？建議你這個浪費納稅人稅款的摸魚警員，趁早把自己革職查辦。”

江毅毫不留情地給吳長青懟了回去。

“等等，她是不是在看我們？”

“好像是的。”

“她過來了，她過來了！”

這一次倒是吳長青慌起來了。

這世上真會有這么好看的小姑娘？怕不是化形的妖精吧！

“你激動什么？要淡定，她肯定是覺得我長得太帥氣，想要問我的微信……”

江毅又開始自我陶醉起來。

但小小的少女卻極其自然地坐在江毅和吳長青本來預留給兄弟的位置上，摘下口罩，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根牛肉就開吃起來。

“臭條子，又不等我，這么趕著吃串，餓死鬼么？”

邊嚼著牛肉，邊用脆生生的聲音輕蔑地對吳長青表達抗議。

小姑娘把口罩摘下的一瞬，江毅和吳長青都因她口罩之下那張完全不像是現實中能夠存在的美麗臉頰，感到一股強烈的沖擊感。

那張怎么都不像是真人的嬌艷面容，在這樣的距離給人一種不真實的夢幻感，他們莫不是在做夢？

以至于他們的大腦都陷入一片空白，無法對少女刻意做出的這副與袁夕極其相似的言行，做出任何有效反應。

等到故作鎮定的袁曦已經把一整串牛肉吃完，又開始專心對付另一串臭豆腐的時候，兩人才從那種近乎“精神控制”的狀態下解除。

“等——等等等，小妹妹，你是哪位啊？為什么就突然坐進來了？”江毅都激動到破音了。

“小妹妹，要是找不到爸爸媽媽，可以求助警官叔叔哦，實在太餓，至少告訴叔叔一聲，要什么叔叔都會給你買的。”

明明是有編制的正牌警員，但吳長青笑得卻像是想要拐賣未成年少女的誘拐犯。

袁曦一小口一小口吱嘎吱嘎啃著脆骨，令人想起被投喂的小動物，有些口齒不清地說：

“江毅，三年前你對李彤告白，借的西裝是我的、皮鞋是我的、發油是我的，就連褲衩都穿的我的，因為你自己只有媽媽給你縫上‘福’字的大紅色三角褲，你覺得要是李彤同意后跟你開房的時候看到你的內在，會說這個顏色實在太遜了……”

“你你你你你——老袁你在說什么呀！這是能在這里提的？”江毅號被袁曦一句話擊沉。

尷尬到腳趾抓地，那張挺有書生氣的臉紅得跟豬肝一樣，那場唐突告終的告白，堪稱江毅大學生活中的最大黑歷史。

袁曦毫不留情地扭頭看向努力憋笑的吳長青。

“吳長青，你的腳是整個1205最臭的，你還一周只洗一次襪子，所有的襪子都堆在衣柜里，整個12樓一直有一個無人膽敢嘗試的史詩級挑戰，就是打開你的衣柜并將頭探進去一分鐘仍然能保持存活，至今仍無人達成，如今大家已經畢業兩年，聽說那個衣柜里還留有你的滋味。”

“謠言，全都是謠言！我衣柜的名聲還不是老袁你在學校里亂傳！我現在天天都有洗腳的好不！”

吳長青號也只多撐了半分鐘，他差點現在就把鞋子脫了，來證明他非常注重個人衛生，被一旁見鬼一樣的江毅連忙按住……

江毅與吳長青面面相覷，臉上難堪的神色逐漸散去，這時他們才發覺，面對這個天仙一般的小姑娘的揭短，他們下意識回應時，居然都管她叫“老袁”。

這個若無其事還在擼串的小女孩，她的言談舉止，確實與印象中他們最熟悉的那個家伙幾乎完全一致，以至于他們居然會下意識地將這個小姑娘錯認成“袁夕”。

“沒錯，就像你們猜測的那樣。”覺得氣氛差不多到位了，袁曦掏出自己的手機，一臉平靜地開始在群里打字。

“叮咚。”江毅和吳長青的手機都開始振動起來，他們都看到群組里，袁夕的哥斯拉頭像與面前怯生生的小姑娘幾乎完全同步地發出消息：

“我就是袁夕，總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我變成女孩子了，現在非常迫切地需要你們的幫助。”

煙霧繚繞的燒烤店內，因為突然引爆的信息量過于龐大，以至于江毅和吳長青的大腦都再度陷入了短暫的當機。

“小妹妹，這個玩笑不好笑，老袁真是過分，為了跟我們開玩笑連這種丟人的丑事都告訴你。”

江毅擠出笑容。

“好了好了，袁夕同學，快出來吧，這個小姑娘演技確實很好，鬧到這里也差不多了吧？”

吳長青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又一次在燒烤店四周反復巡察，卻仍未曾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少女無奈地搖頭，發出無聲的嘆息，她這神態足以令任何男性都為之心生愛憐。

“好吧好吧，僅僅說到這種程度果然還是不夠，果然還是只能說那件事了嗎——”

袁曦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報童帽下，那雙給人不祥印象的幽藍色大眼睛中，涌動著晦暗的悲傷。

“老曹，郊游，暮野山，絕仙觀，我們都約定好了的，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僅僅是幾個詞，一句話，再度令三人之間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江毅和吳長青的臉上，本來輕松的神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現在看袁曦的目光真的震撼到與見鬼一樣。

他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向了大學的室友群組“1205”中，除了三人之外，另一個永遠灰暗的名字：“曹有德”。

大三期間，1205的四人曾一同參加學校組織的一次前往暮野山的郊游，名為曹有德的室友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之后，永遠離開了他們。

僅僅三天之后，臨楊警方就十分草率地終止了調查得出了結論，曹有德被判斷為在半夜獨自登山后，深入到至今未曾探明的洞穴區域遇難身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但曹有德的三位室友都清楚，曹有德根本就沒有死，他只是去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或許直到現在，他也在靜靜地注視著聊天群里的三人若無其事地度過各自的日常，周而復始地聊天吹水。

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袁曦，他們從未料到袁曦會提起曹有德，這本是他們共同發誓要用生命去捍衛的秘密，三人都一直清楚，無論如何，這件事他們都再也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因為一旦將那晚他們的所見所聞暴露給底細不明之人，等著他們的就很有可能是和“老曹”一樣的結局。曾有絕對惹不起的大人物親口警告過三人，有一股非常龐大的勢力在一夜之間調動了恐怖的資源，只為遮掩曹有德的失蹤，繼續查下去，誰碰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