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撥夢弦
- 辭秋
- 冬晴暮.
- 2099字
- 2024-08-12 04:16:00
攬秋在德國學的是金融專業,到上海后不僅將家中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雷厲風行地將家里僅存的那點半吊子生意盤到羨煞旁人的如日中天模樣———到民國十四年前后,連本地商戶都難以立足的上海商會,竟也能有劉家的一席之地。
而后接連不斷趕著拉攏巴結的帖子幾乎要將我給埋了。
連宋映辰都當起了中間人,替他的東洋人靠山向我拋出橄欖枝。
我挑著眉看他,調笑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如今這副對經濟政局侃侃而談的樣子,哪里看得出來曾經是個算數都算不明白的紈绔。
他先是嘆了句身不由己,而后又繼續道:“這年頭做生意不找個依靠怎么行?不然上頭成天神仙打架,遭殃的不還是咱平頭老百姓嗎?”
我見繞不過這一節了,于是改了面對昔日舊友插科打諢的態度,挺了挺脊背:“宋兄,你想說什么,不妨直言。”
見我將事情挑破,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日本人那邊……很是中意你,想托我牽根線,同你交個朋友。”
我睨他一眼:“有事座上賓,無事階下囚的朋友么?”
“那人家點了名要跟你往來,你不應,不是公然要跟他們作對嗎?”
“作對?你未免過于高看我了,不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罷了。”
他有些著急,長腿一跨攔在我身前:“你知道還……”
“宋兄,”我打斷他,“不管怎么樣,這是在咱們的土地上。”
我不知道宋映辰回去是如何同他上頭的人交代的,總之一個星期都沒到,一封邀我過府品酒的請帖就遞到了我手上。
落款是日本人的知名走狗———周序。
我有些無奈,把邀請函塞進攬秋手里,“這是將鴻門宴擺到明面上來了呀。”
“您若不想去就不去,不是什么要緊事。”
我很喜歡她那種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無畏模樣,好似不知天高地厚,實際事事滴水不漏。
這是她卓爾不群的能力在下頭兜著底,令我們兩個人都能無所顧忌地展露心比天高的少年意氣。
我情不自禁地彎了彎眉眼,“算啦,去一趟也沒什么,真要是鴻門宴,只能麻煩你救我啦。”
她依舊一本正經,沉聲道:“您放心,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會保證您的安全。”
“說什么呢?!快呸呸呸!”
她茫然地按我說的做了,我牽著她在旁邊坐下,道:“你才要放心,他們不會這么快動我,總要再推拉幾番———別總想著豁命,你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辦?”
她似乎徑直理解為了我擔心的是她若出了意外則沒人保護我,于是站起身,“少爺說的是,我這就去安排護院。”
啊?
我是這個意思?
我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后立刻追了出去,“你給你自個兒也找倆保鏢,別替我省錢!”
正如宋映辰所言,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日本雖比不得英美,但周家的宅子在上海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從里到外都氣派地很,可見好處是沒有少拿的。
我與攬秋跟著引路小廝在彎彎繞繞的花園里走了許久,才望見那位周老板坐在涼亭里擺弄著桌案上我看不懂名字的紅酒。
他一見我,立刻揚起個笑,“劉老板請坐。”
我有些拘謹,但還是應著他的安排坐了,他給我倒了杯酒,“這是我留學時帶回來的,劉老板不妨嘗嘗看。”
我不太會喝酒,只得捏著杯子晃一晃聞個味道,“周老板請我來,總不至于是單純品酒的吧?”
周序哈哈一笑,“劉老板是聰明人,我就直說了,那日宋少爺想必也與您透了底,日本人想跟您合作。屆時,你劉家的商船往來海關無人敢查。”
我心說這頭一句雖是在夸人,但聽著頗有“你別不知好歹”的意味,于是頷首笑了笑:“周老板盡說些好處,是怕挑明了他們的條件,嚇退了我嗎?”
“劉老板是有膽識的人,日本人不過是要借你的船運些東西———整整一成的利,豈非穩賺不賠的買賣。”
我一邊在心里吐槽他的表情實在不太像好人,一邊一本正經地壓住聲音,“那我們可得好好考慮考慮。”
我站起來就往外走,雖有意識地克制著腳下的速度,但我總覺得自己還是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攬秋攔住要追上來的周序,彬彬有禮道:“多謝周老板款待,不必送了。”
宋映辰火急火燎地闖進我書房的時候,我正纏著攬秋讀泰戈爾的《飛鳥集》。
我洋文懂得不多,但基本的單詞卻還是認得幾個,于是仗著攬秋不知我看得懂,壞心眼地挑了第十一篇,讓她閱讀并翻譯給我聽。
她發音很標準,聲線因著刻意的加粗而顯得十分低沉。
Some unseen fingers, like an idle breeze, are playing upon my heart the music of the ripples.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恍若聽她在同我表白。
“劉尋!”宋映辰的聲音實在煞風景得緊,攬秋立時就起了身,我還沉浸在被他打斷的惱怒中,就聽他先劈頭蓋臉問道:“你拒了那邊兒?”
我不滿地望向他:“我說我考慮考慮。”
“這么多天沒回信,你這跟拒了有什么區別?”
我攤了攤手,“那位周老板既自行理解了,也免得我再花功夫同他們虛與委蛇。”
他扯走了我手里的書,似乎有些恨鐵不成鋼:“整整一成利呢!你就這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給拒了?人家又沒要你做什么,睜只眼閉只眼的事情罷了!還平白多個倚靠,你犯什么傻呢?”
“宋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懶散地倚上椅背,神色卻并不散漫,“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屈膝于錢財與強權之下的,這并非犯傻,更不是錯處。”
“你知不知道惹惱了他們,你、攬秋,甚至是這一大家子人,會有什么下場?”
“我知道。”
我答得十分坦然,他被我噎住,半晌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劉兄啊,雖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但做兄弟的還是想勸你一句,這世上有權才是王道,別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攬秋,我被他說得不禁心一沉,但面上卻照舊不動聲色,“多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