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番外:半生緣①(攬秋視角)
- 辭秋
- 冬晴暮.
- 2643字
- 2024-08-18 04:16:00
在遇上少爺以前,我一貫是對一見鐘情嗤之以鼻的。
原因無他,實在是我爹的一見鐘情過于廉價,今日對桃姑娘鐘了情,明天對柳小姐傾了心,姨太太娶了一屋子,徒留我娘在深宅大院里自朝等到暮,從生盼到死。
她偶爾也會用一種極盡復雜的目光打量我,視線從我的頭頂落到腳尖,移開時滿是失望。
我知道,她在嘆我不是個男孩,沒法替她留住丈夫的心。
我站在廊下望著她,仿佛連帶著自己的命也可以一眼望到頭。
老式的宅院大多將天拘成四四方方的,像敞著蓋兒的棺材,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被困在這樣境遇里的女人大多是活不長的———我娘是正房夫人,背后有顯赫的娘家做支撐,這才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缺斤少兩,比其他院子里的姨娘們多撐了些時日。
但這到底算不算幸事,我一直也想不明白。
這院子里自始至終都是男人說了算的,姊妹們因著同病相憐,相處倒還和睦,并不因著誰是正房生的、誰是偏房生的而生出嫌隙來,娘與父親那些姨太太亦從不勾心斗角。
大家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掰著指頭計算余生。
我娘是在我七歲那年沒的,北平的冬日冷得難熬,因而她沒撐住,在早春的最后一場雪里,拋下我先走了。
我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堂里,在一片嚎啕大哭的悲傷環(huán)境中竟并不覺得有多難過,比起悲痛,更多的倒是慶幸———慶幸她終于不用熬在深宅里消磨時光,可以如愿自由地去看外面的風光。
這是好事,哪怕代價是我再也見不到她。
父親的續(xù)弦是個潑辣剛烈的女子,他們新婚時我跟著阿姊躲在廊下打遠偷偷瞧過一眼,旁的都沒太看真切,只有那女子手腕腳腕上系著的麻繩令我印象深刻至今。
沒過多久她就住進我娘的屋子,我也被順理成章地過繼到了她的名下。
父親讓我叫她娘,我不應,險些挨打,她一把抱住我,大聲和父親叫板:“既做了我的女兒,那誰也不能動她!”
我很感激,但照舊沒改口,她也并不在意,同我商量:“那叫小娘或二娘怎么樣?”
這也算是和親娘做了區(qū)分,我終于點頭,喚她道:“二娘。”
我們于是便像親生母女那樣親近起來。
她是留過洋的女子,一口英文說得流利,對當下的時局亦能夠侃侃而談,我跟著她讀書看報,聽她說大洋彼岸的趣事,日子竟不若之前那樣難熬了。
但我看得出來,她并不快樂。
和娘那種每日望著門外期盼丈夫來臨的希冀不同,二娘像個無欲無求的仙人,只帶著我過好自己的日子,卻仿佛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撇下凡塵,化作縷自由的霧。
但至少當下還是不錯的。
我曾認定我這輩子就要這樣過了,卻在院中的墻頭上見到了那個占據我全部后半生的少年。
少年有著一副刀削斧鑿般的好皮囊,眉眼深邃,見之不忘,他呆呆地望著我,忽察覺到我也在看他,便兀自紅了臉,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顛三倒四地同我道歉:“對不起!在下無意冒犯小姐,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里,我叫劉尋。”
我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卻并不出于禮尚往來告知他我的名字———將閨名告知外男,這是大忌。
但他從那以后還是三天兩頭就出現(xiàn)在我院中的墻頭,有時將外頭買的時興玩意通過吊籃放進我的院子,有時就百無聊賴地趴在那扯些閑篇。
他這樣的行徑在傳統(tǒng)觀念下是萬分不合規(guī)矩的,可我因受了二娘的新式教育并不覺冒犯,他不來的時候還會在心里犯嘀咕,思量他今日是被什么耽擱住了腳步。
二娘聽說這件事后忍不住揶揄我:“我們小阿秋有喜歡的人了?”
我搖搖頭,“沒有……不要喜歡。”
她知道我是受了我父親的影響,將我抱起來放到腿上,“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父親那樣的,阿秋,若這一輩子你能有一個真正愛的人,那也是萬分幸運的事了。”
她眼里終于毫不收斂地流露出笑意,我不知道她是否是想到了什么人,不過即便有,那個人也不會是她如今的丈夫,我于是便不再深究。
我夜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想二娘的話,思量自己對驀然闖進我生活的劉家少爺到底有沒有愛慕之心,卻突然想起被強行嫁進張家的二娘自己,以及年初時被迫嫁給素未謀面男人的長姐。
仿佛一桶冷水兜頭澆下來,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想起自己是張家的女兒,婚姻嫁娶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便不能再放任那感情發(fā)酵下去了,否則終要傷人傷己。
“張小姐,咱們都認識那么長時間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少年蔫噠噠地趴在墻頭,很是委屈。
我站在廊下,“女兒家閨名不得告訴外男,這是規(guī)矩。”
他似乎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脊背立刻挺直了,瞪圓了眼睛,有些慌張,“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冷漠地打斷他,“劉少爺,你日日趴在我院中墻頭,是什么居心?”
再把臉板起來些,我在心里和自己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對小姐……一見如故,實在不知給你造成了負擔,我……”他“我”了半天也沒能續(xù)下去再解釋出什么,把頭縮回去以前又一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瞧著有些可憐。
我張了張嘴,險些喊住他令早前的謀劃功虧一簣,指甲掐進掌心,疼痛堪堪拽住我的理智,令已然到了嘴邊的挽留又原封不動地回到肚子里去。
等墻那邊徹底沒了動靜我才松下一口氣,腦海里滾過他口中的“一見如故”,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一見鐘情太輕浮,因而他說“一見如故”。
那一年我八歲,旁人眼里最該無憂無慮的年紀,但我已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權衡利弊,及時止損。
二娘站在屋子里看完了全程,來領我回屋時看到我臉上的淚痕不禁一愣,她將我抱起來,揉了揉我的腦袋,半晌才嘆道:“慧極必傷啊小阿秋。”
我摟住她的脖子沒言聲,令眼淚悄悄掉進她頸窩———其實我還是舍不得的。
可是他太明媚了,像初春令冰雪消融的暖陽,不管不顧地將溫暖灑向人間,我私心想讓他做我一個人的太陽,卻心知肚明這是煎水作冰。
所以算了吧,就了結在這里,讓我不必再白日做夢。
他之后就沒再在那個地方出現(xiàn)過,我也不再在廊下讀書,直到那日院子里從前到后地亂起來。
大批的官兵涌進后宅,將女眷們從屋里趕至院中,而后便將一干金銀細軟裝進箱中抬出,偶有制止他們行動者,一律當場擊殺。
這過程持續(xù)了兩三天,慶幸的是,上頭大抵并還沒有對我們的去處做出決斷,因而只要我們聽從指揮,并不會受到什么傷害。
夜里,官兵盡數撤出,封死后宅的出入口,等待上頭指令再進行下一步動作,在此以前,似乎就由著我們自生自滅了。
大家各自找地方去休息,我睡不著,于是靠在廊下無聊地望著天。
“張小姐!”我乍一聽見劉家少爺的聲音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卻一扭頭就看見他艱難地從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洞里鉆出來,躡手躡腳地朝我這里走過來。
我猛地彈起來,生怕他被人看見以至于遭到連累,立刻板起臉來,亦小聲道:“你來做什么?快回去,這不是兒戲!”
他用力搖了搖頭,“生死攸關,跟我走,我有法子脫身。”
我還要拒絕,二娘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將一支藏起來的點翠珠釵塞進我懷里,“阿秋,跟他走,別回頭。”
我于是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