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散文(3)
- 光與靜默(紀伯倫全集)
- (黎)紀伯倫
- 5484字
- 2014-12-14 22:22:17
她的音色純美,是我在阿拉伯舞臺上所不曾聽賞過的,即使在我的生平中,也不過僅僅聽到過有數幾次,雖然我在生平的大部分時間里留心聆聽男女演員和歌手們的聲音。
奇怪的是迪卡并非演員,也不是歌手。征服我的敘利亞情懷的強大因素,并不是那種通過學習和實踐成長起來的人造因素,也不是藝術家用來連接他們和聽眾心靈的那種因素,而是一種更深刻、更奇異、更樸素的一種東西。
在修杜拉女士的喉中有心靈的傷口。當她說話或唱歌時,那傷口便會張開,從中流出她的民族和祖國的鮮血。那天夜里,仿佛神已經把她化為東方諸國的可以感觸到的典型;其時的東方諸國已像特洛伊城一樣被征服,像??擞劝鸵粯油纯?,像安德羅瑪克一樣煩惱。
修杜拉·迪卡用“伊斯法罕”曲唱了三支歌。這個曲子像“納哈萬德”曲一樣,能使聽者想起過去的一切,能向聽者描繪出那些遠離祖國的人們的形容和失去情侶的戀人們的影象。
在這三種情況下,修杜拉提高聲調,那聲音酷似夜深人靜時山谷間溪流的哭號。旋即,她又壓低聲音,于是變成了溫柔、細膩的呻吟。
那聲音攙雜著淚水,那聲音被嘆息所擁抱,那聲音不時為痛苦所打斷——那是失子母親的聲音,她坐下來,情不自禁地哭泣不止。那是貧困、悲傷中的敘利亞的聲音。那是一切被壓迫的人面對太陽所發出的呼聲。
夜下,我站在巴勒貝克廢墟之間時,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坐在耶路撒冷斷壁殘垣前時,聽到過這種聲音;在貝魯特港的法國輪船甲板上,黎巴嫩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們的大山,淚眼模糊地同大山告別時,我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在孤獨、寂寞時,聽到過這種聲音。
朋友們告訴我,迪卡女士是特里波黎人;眾所周知,特里波黎的基督教徒俘虜原本都是希臘人。難道這位女子血管里仍然流著古希臘人的血?莫非一有機會,她便想起古希臘人,哭訴他們的功名?
阿拉伯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人本是其所繼承之子。我認為我們繼承的大部稟性和愛好隱藏在我們本質的深處;只有適于表白之日來臨時,我們才能曉知它的存在。難道血液里沒有記憶力能把先輩的業績保存下來,以便將之宣揚給下代人?
這位女藝術家還會回來,讓我們再次聽她那發自靈魂的歌聲嗎?莫非過去的星期六夜晚,是我們最后一次認識她?難道這是修杜拉·迪卡的才華就像許多敘利亞女子的才華一樣最后一次落下帷幕?她們原本心懷熾燃的火炬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后由于粗心熄滅了火炬,繼之與那沉睡的人躺在一起,既未在岸沙上留下她們的腳印,也沒有在山谷里留下她們的回聲?
國家借國民的外貌而顯示生機;安拉將藝術外貌作為國家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實之于果樹??墒?,春天還沒有過去,我們的社會傳統將莊稼連根拔掉了,那么,它的花兒怎還會轉為成熟的果實呢?
十二掘墓人與燒香人
敘利亞人啊,來呀,讓我們為我們的心神建造一尊象牙鑲金像吧!因為我們的心神在太陽面前建立了許多功業。
來呀,讓我們在我們的靈魂面前頂禮膜拜!因為我們的靈魂所到之處已經到了神王寶座。
起來,讓我們贊揚我們親手建立的功業吧!因為我們的功業已經照亮了存在的天良,從貧困走上富裕。
小伙子們,打起鈴鼓!壯年人,吹起蘆笛!老年人,抬起頭來!時間正是歡呼、贊頌之時;地點正是敬重、款待之地。黎巴嫩兒女們,請你們聚集在我的周圍,讓我們引吭高唱勝利、凱旋之歌!因為上天已把自己的光明撒給自己的臣民。
你呢,耶路撒冷之女,就讓你的歌像春天的蘇醒,讓你的婀娜身姿似風拂楊柳。
啊,當敘利亞人為自己的功業感到自豪時,他們是多么莊重,多么漂亮!
啊,當敘利亞人回憶他們的祖先腓尼基人、迦勒底人和阿拉伯人的歷史時,他們是多么善感,多么溫柔!
啊,當敘利亞人把木星當作他們的父親,把阿施塔特視為他們的母親,把伯勒阿看作他們的叔父,將泰姆茲看作他們的舅舅。
啊,啊,?。?
假若我的氣長,我定會讓世界充滿一千零一個“啊”!
朋友們,你們何不告訴我,在最近的一千年里,敘利亞人民做了些什么呢?你們千萬不要提及那少數離開了敘利亞,并在異國他鄉取得了某種成功的人,因為我背熟了他們的名字,并把他們的業績記在了我自己的小本子上,不需要人再來向我重提他們。我只請你們告訴我,在近來的一千年里,作為一個國家的人民,敘利亞人做了些什么?
如果提及社會活動,請問,敘利亞人進行過什么社會活動嗎?他們創造有益于他們的知識,或使他們得到啟迪的藝術,或使他們富裕起來的工業嗎?
他們反抗過至今仍然吮吸他們的血,使他們泣哭落淚的統治者和壓迫者嗎?
他們當中出現過一位意志堅強、志向高遠、能帶領他們走向自由光榮或犧牲光榮之路的人嗎?
敘利亞人用自己的錢建立過一個學校嗎?
假若沒有美國人、法國人、俄國人、意大利人和德國人建立的學院,我們的青年人今天的情況又會怎樣呢?
難道你們忘記了英國人建造堆卜亞水庫之前,貝魯特人所飲的井水?
難道你們忘記了法國人修鐵路之前,連接貝魯特和大馬士革的那條路?
難道你們忘記了二十年前歐洲人像看商業那樣看你們之時,你們國家海港是什么樣子?
難道你們忘記了德國人到來之前,巴勒貝克城堡還是牲口食草的牧場?
難道你們忘記了魯斯圖姆帕夏在雪松林的四周建造的圍墻,其費用是由維多利亞女王支付的嗎?
是啊,朋友們!假若沒有英國女王的關心,被黎巴嫩人作為自己的國徽和永恒標志的雪松林,早就像黎巴嫩的其他森林一樣,幾乎近于消失絕跡了。
你們會說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許真理在他們一邊——那么,就讓我們提一提大事吧!
難道你們忘記了1860年?假若沒有布福爾將軍的干預和美國牧師們的關心,我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呢?那一年會帶來什么結果呢?假如你們忘記了,就請問一問福阿德帕夏和鮑里斯大主教那盤旋在黎巴嫩和伊斯坦布爾上空的在天之靈吧!
敘利亞人,作為集體,我們應該以什么為自豪呢?生活在阿拉伯半島上的阿拉伯人,他們以把也門變成了敵人的墳墓而感到自豪,你們以什么感到自豪呢?
希臘人、保加利亞人、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一直在奮力反抗土耳其人,以期掙脫土耳其人的桎梏,而你們有什么可值得自豪的呢?
你們只譯過歐洲人的一些書,還有幾部舊詩集,其詩意超不出頌揚、悼亡范圍,除此之外,你們還會以覺醒感到自豪嗎?
每當土耳其人給你們當中的某個人掛上勛章,便變成土耳其人時,你們還為你們的愛國主義感到自豪嗎?
大馬士革木匠被餓死,織匠離開祖國,而百萬富翁穿起法國衣飾,用著英國的餐具,睡著意大利產的床單,坐在奧地利產的椅子上……這時候,你們還會以追求民族工業感到自豪嗎?
你們還為黎巴嫩空氣清新、水質甘甜而自豪嗎?空氣并不是你們的氣息,神也沒有把你們涎水的甘甜摻入水中。假若你們有能力,也早就把空氣給污染了,把水給毒化了。你們祖輩的遺跡上已蒙滿灰塵;其中出土的一部分,也都到了歐美的博物館里;我們當中若有人想研究它,應該去訪問巴黎、倫敦、柏林、彼得堡、維也納、羅馬和紐約。
你為西方大人物對你們的評論感到自豪嗎?但愿我能知道你們還是忘記了里南、迪·魯斯薩勒、亨特、畢舜和基布博士等生活在你們中間的美國教授們所發表的文章!你們因那些西方人的話而作出犧牲,不正好證明你們事事、時時依靠西方人嗎?
我像你們一樣,為那些人的天賦而感到自豪。但是,你們面對這些人物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們當中有誰能留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生活在親人和朋友中間呢?
他們為什么離開敘利亞,到埃及、法國、英國、巴西和美國去謀生呢?
為什么他們當中最優秀的人因失望所致,表現出靈魂中對非他們母語的愛戀傾向?
自豪的人們哪,請你們告訴我吧!在敘利亞,人們只有頭腦里充滿醉意之時,才想到音樂;只有在舉行婚禮時,才請歌手來;只有西方報刊提到美術雕塑時,才想到雕塑家和畫家。在這種環境里,富人能夠生活在敘利亞嗎?
莫非你們羞于提及那些天才人物?你們當中最偉大的先知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你們中間出現的最后一位詩人孤獨而死。難道提及君迪、哈遜、邁拉什和哈達德時,你們仍然保持沉默,不感到害羞嗎?
這些人不是仍然活在你們的面前嗎?你們用什么表示歉意呢?
難道你們會歉意地說:“藝術是奢侈品,而我們所需要的是生活必需品”嗎?
難道你們的富翁乘坐的香車、女人的法式首飾洋裝、家中的歐式華麗地毯等,都是生活必需品?
難道法國葡萄酒比自產的葡萄酒更適合、更有利于你們的胃?難道鋼琴——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善彈它——它的音色比阿勒頗豎琴、特黎波里蘆笛、大馬士革四弦琴的音色給你的心靈帶來的震撼更強烈?究竟是哪位魔術師把糖粉絲變得比臘腸更加香甜可口?
對一個作家來說,把自己的筆蘸上油和蜜,用來寫自己的民族和祖國,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個人口袋里裝滿珠寶,站在那里奢談人民的恩德、祖國的壯美,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是一頭黑羝羊,我站在眾多民族前,不止用一種語言那樣干過。
但是,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把自己的筆蘸上自己的心中之血,用來寫自己的同胞兄妹,那才是最難最難的事情。
對于一個人來說,人民已把情感和傾向植于他的心中和靈魂里,當他談及人民時,要他把他的情感和傾向放在一邊,那也是最難最難的事情。
敘利亞人哪,你們當中有誰知道,僅僅“敘利亞”這個單詞,就足以令淚水取代我的微笑,將我的歡樂之歌化為無窮思戀!
你們當中有誰知道,我寧愿我的國土上長滿荊棘,而不希望那里滿植生長在巴黎、倫敦、紐約公園里的玫瑰花和晚香玉。我寧要黎巴嫩山谷里的山洞,而不要香榭麗舍大街和第五號街兩旁的宮殿。我是一頭黑色羝羊,每當看到愁云密布的敘利亞的美麗面容,或聽到充滿心靈訴苦和思戀的黎巴嫩歌聲,我就像秋天的黃葉瑟瑟發抖。
你們當中有誰知道,我的無形存在中的最深刻的感觸體現在這樣一句話上:“我的國家無罪,但有過失。”然而我發現,神經質產生的情感蒙住了我們中間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的眼睛,擋住了我們上升和前進的去路。
也許在棺材前焚香者的工作比掘墓人的職業顯得更文雅高尚,但你們千萬不要忘記,肩上扛著鐵鍬的人比口袋里裝滿香的人更有益于人們。
十三掘墓人與活著的人
我不要求我的老朋友幫助我掘墓,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我知道他們的心靈拒絕扛鐵鍬,他們那靈敏的鼻子討厭腐尸散發出的臭味。
此外,掘墓的活兒并非輕而易舉;許多人想干好,但卻未能取得成功。
我不要求把死人制成香尸,隨后又將之放在庭院里,讓人們哀悼追念。我的老朋友們都清楚地知道,我只往土里埋葬腐尸。至于活著的人,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我都要讓他們棲息在我的靈魂里,讓他們食我的心,飲我的血。
現在,讓我們話歸正題。
我的朋友問:“在敘利亞人當中,有適于生長、值得投資的種子嗎?有何辦法促其成長?”
我的回答是:肯定有!一千零一個肯定。在敘利亞人當中有數位適于生長、值得投資的活種子。
世界各國人民中都有活的種子。假若在弱小的民族里沒有適宜的種子,那么,適者生存的規律必帶著隱蔽的因素與之拼搏,直至其滅亡消失。
敘利亞人當中存在著活的種子,其最有力的證明是,經過五千年的被壓迫和被奴役之后,至今仍然面對太陽站立著。
但是,存放在舊谷倉里的某些活的種子,并不證明沒有許多生了蟲的種子存在;被蟲蛀過的種子,也就只配投入火中燒掉了。
因此,我要對敘利亞人說——只要我活在這地球上,我總對他們說——“喂,我的兄弟,打開你的心扉,從那許多被蟲蛀的種子里,拯救那極少的好種子吧!假如你在這一代里不去行動,到下一代也得行動。因為能蛀許多種子的蟲,也將把少量好種子蛀掉。”
那些活種子的天性至今只顯示在因痛苦不堪而離開敘利亞人的少數人身上;或許顯示在一伙人身上,其外表頗有些像扒窗童子的喘息。
至于如何使那些種子發育,那則是單個人不能解決的難題。因這個難題的解決與被你看作像眼睛和耳朵一樣的改革組成的那伙人的決心與向往密切相關。你不要依靠那些改革家的意愿,因為在他們看來,大家都會跟隨著他們,必定按照他們的意見行事。
忠誠的改革家只能按照他的人民的意志服務于他的人民,這正如醫生,只能按照病人的意志為病人施治。
既然要我發表解決這個難題的意見,我就用兩個人對話的方式來表達:其一名叫“栽義德”,其二名叫“奧貝德”。
栽義德:
喂,奧貝德先生,你相信敘利亞人當中有活的分子存在嗎?
奧貝德:
是的,我相信敘利亞人的精神存在中有可以升華的活分子存在,盡管到現在我在他們的集體中沒有看到其現象,但卻在個別人身上看到了。
栽義德:
難道存在于個別人身上的活分子不是好兆頭嗎?
奧貝德:
是的。但你不要忘記,出現在個別敘利亞人身上的好兆頭,既于他們個別人無益,也無益于他們集體的狀態。
栽義德:
我們怎樣才能把敘利亞人作為集體給他們帶來狀況的改善呢?
奧貝德:
在我看來,政治上的統一會帶來社會聯系,而社會聯系則是每一個民族美德之母。
栽義德:我們當中的改革家們能夠實現敘利亞政治統一嗎?
奧貝德:
不可能。原因在于成分各異,信仰、原則和目的各不相同。
栽義德:那么,什么事情才能帶來敘利亞人的政治統一呢?
奧貝德:
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敘利亞人變成一個強大的公正的國家,一心追求國家福利和國民進步,使敘利亞在自己的治理下,直到敘利亞人學到通過媒介能學到的東西。
栽義德:
這話意思是,你想讓敘利亞走埃及的路子?
奧貝德:
正是。埃及現在得到的好處,只有少數埃及人知道它的價值。假若英國在占領埃及的同一天也占領了敘利亞,那么,我們今天也會過著令人嫉妒的安逸生活。
栽義德:英國在埃及創造了埃及人應該享受到的東西了嗎?
奧貝德:
三十年前看到過埃及、今天又看到埃及的人,定會知道埃及在文學、知識、商業和農業上前進了很大的一步。關于埃及進步和成功的最好證明,便是敘利亞和黎巴嫩的優秀人才紛紛遷居那里。
栽義德:
好的。不過,難道你不認為外國占領不會給敘利亞人帶來他們以心靈中的全部思念與痛苦所期盼的自由嗎?
奧貝德:
依我之見,占領是實現敘利亞人自由和獨立的唯一途徑。
栽義德:怎么會呢?
奧貝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