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后,一時間我的腦袋還是昏沉沉的。我盯著透過窗簾縫射進來的光線,突然想到,這是哪里呢?我大概睡了多久呢?眼前是陌生房間的床,空氣中還彌漫著膏藥的味道。從房間的構造來看,這里應該是病房。剛要起身,后腦勺傳來陣陣劇痛。腦袋上纏著繃帶,全身又酸又沉。我忍著腦袋上的疼痛,坐回到床上。我回想起最后的記憶,恐怕自己是暈過去了,然后不知被誰帶來了醫院。那之后的比賽怎么樣了呢?擊球手擊出的球朝著自己飛過來,我清晰回想起當時的瞬間。白色的球就在眼前,我急忙想用手套去接,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離開后,是誰接替了我的位置呢?球明明是從前方打過來的,感到疼痛的卻是后腦勺,這真是太奇怪了,或許是我摔倒時不小心撞到了地面。我想向教練和隊友們道歉,好不容易迎來的練習賽,我卻沒能和大家一起奮戰到最后。我看了看出現在視線一角的自己的手臂和胸口,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是在棒球比賽中途被送來醫院,那我應該還穿著平時的棒球隊服,可現在套在手臂上的卻是白色的襯衫。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衣服,下半身竟然是搭配襯衫的深藍色西裝褲。
我站起來想要確認全身的狀況。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伸展自己的身體,視野越來越寬。一陣強烈的不協調感襲來,我不得不中途抱住床側。站起來的時候,眼睛的位置要比平時高,讓人不由得產生“要掉下來!”的錯覺。
我隱約聽見門外有聲音傳來,是護士打開病房的門,探出頭來。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不過,還需要靜養。”護士走到我身邊。
“您的名字是?”
“我叫下野,下野蓮司……”
由于剛醒過來的緣故,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模糊。
“那個,教練呢?比賽怎么樣了?”
護士一臉驚訝。她手腕上的手表指向十點五十分。
“我得回學校了。”
比賽估計已經結束了,但隊友們應該都還在場上。
“不行。腦部CT檢查雖然沒問題,但為保險起見,你今天還需要靜養,再觀察觀察情況。聽說下午會有警察過來問話。”
警察?為什么?比起這個,有件事讓我更在意:護士的身高只到我的胸口。明明是成年女性,可我感覺整個世界都縮小了。不,難道是我變大了?
“這、這是怎么了?”
我確認了自己的雙手,手指比記憶中的要長,且骨節分明。
“你沒事吧?”護士擔心地看著我。房間的角落里有面鏡子,我晃蕩著身體走過去。由于還不習慣視野高度,我覺得不太舒服。鏡子里面映出自己的臉龐,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我被嚇了一大跳,站遠些后再次看向鏡子。不,這是我的臉,之所以看起來像是別人,是因為這張臉長得太過成熟了。雖然腦袋上還纏著繃帶,卻留有一定長度的頭發。可是,我明明是短得能看見頭皮的寸頭啊。
護士走到我的身后,與鏡子里的我四目相對。
“昨天晚上,你坐在長椅上的時候,被人從后面襲擊了。遭遇這種事情,一定很混亂吧?”
“不、不對……”
“什么?”
“那、那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直在打棒球,在練習賽上……”
我向護士說明了情況。我還是個小學生,在少年棒球隊的練習賽上被球擊中。一覺醒來,自己突然長高變成大人了。自始至終,護士都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護士領來一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對方胸口上掛著名牌“加藤”。
醫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給我做身體檢查。他迅速看了看我的眼睛是否充血并測量了脈搏情況。
“腦袋怎么樣,還會一陣陣地疼嗎?”
“動作放慢點的話,就不怎么疼了。”
“說一下你的年齡。”
“……十一歲。”
醫生和護士交換了一下眼神。
鏡子里面的我,長著一張大人的臉。不過,現在我只能這樣回答。
醫生露出為難的表情。
“可能是記憶發生了混亂。”
“記憶?”
“你最后記得的場景是什么?”
“我當時正在打棒球。”
“你記得那是公元幾幾年的事嗎?”
“一九九九年。”
“這樣說的話,你這二十年的記憶都消失了。”
“啊,這是什么意思?”
“今年是二〇一九年,你因為腦袋遭到重擊,所以產生了記憶障礙,想不起來這二十年來發生的事情,我認為你現在處于這種狀況。”
這一切理解起來需要時間。醫生解釋說,這是由于頭部外傷引起的健忘癥狀,也就是所謂的記憶喪失。
可是,那消失的二十年記憶去哪里了呢?現在殘留在我腦海中的某個地方嗎?
“根據過去的案例,你可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恢復記憶。”我強忍著因為不安而想要哭出來的沖動,將視線投向病房的窗戶。
“……這是哪里?”
“東京新宿。”
“新宿?!”
我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色。灰蒙蒙的天空下,排列著幾幢全景玻璃窗大樓。我從沒來過東京旅游,只在電視里見過這座城市,因此對眼前的街景感到驚訝不已。
醫生說我產生了記憶障礙,可我并不能接受這個解釋。明明剛才我還是個小學生,身體突然變成了大人,還來到了東京,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記得家人的聯系方式嗎?還是和他們說明一下情況吧。”
我把老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醫生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手掌大小的黑色板狀物體。
“請問,這是什么?”我好奇地問道。
醫生和護士一臉“啊?”的表情,告訴我這個東西叫作“智能手機”。
“現在應該沒有人不知道智能手機吧。你上小學那會兒,翻蓋手機確實是主流。”
醫生操作著板狀機器,只用手指觸碰一下屏幕,畫面就如變魔術般切換了,簡直像是科幻電影中出現的道具。醫生在手機上輸入電話號碼,可立馬又搖了搖頭。
“不對,這是個空號。”
“啊,怎么會呢……”
“你家人說不定在這二十年里搬走了,電話號碼也換了。而且這號碼不是東京的,你老家在哪個縣?”
“宮城縣。我住在宮城縣的沿海小鎮。”
一直到剛才,還是小學生的我都住在那里,風中夾雜著海水的味道。父母與鄰里相處和睦,我無法想象他們會搬家。
“東北沿海……”護士在嘴里嘟囔著,似乎想要說什么。醫生看向她,像是要制止似的。我對這種氣氛有了不祥的預感。
“怎么了?”
醫生聳了聳肩膀。
“沒什么,我暫時聯系不到你家人。對了,有個東西要給你。你去取一下。”
護士點了點頭,走出病房,很快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A4紙大小的信封。
“下野先生,你還記得這個嗎?”醫生向我展示信封。
我搖了搖頭。
“這是貼在你肚子上的。”
“肚子上?”
我仔細看了看,信封的一面上貼著膠布,看上去像是用膠布固定的東西被撕下來了。有人叫走了護士,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醫生。
“你被抬上擔架的時候,急救人員發現了它。你身上的其他東西都被搶走了,只有這個還在。我們把它拆下來保管,并沒有查看里面的東西。”
醫生將信封遞給我。信封內側有海綿墊,可以用來抵御沖擊。還沒打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這封信厚重得像是裝著一個鉛筆盒。
“為什么我要把這種東西貼在肚子上?”
“這個問題我還想問你呢。”
歹徒拿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隨身物品,只有這個被留下來。對方應該是沒注意到吧。變成大人的我,是不是因為在東京怕被暴徒襲擊,平日里都將重要物件貼在肚子上外出呢?或許東京就是這么可怕的地方。
我用手指戳開信封口,確認了一下內部。信封里有一張信紙、幾張紙幣和一臺錄音機。我將這些東西擺在床上,三張紙幣的面值都是一萬日元。我拿起信紙,看到上面寫的一句話。
看著我困惑的表情,醫生開口問道:
“可以給我看看嗎?”
“呃……”
“那還是算了吧。”
“不,請您一定要看。因為這封信是寫給加藤先生的。”
醫生露出詫異的表情,我將信紙遞給他。他讀了一遍之后,皺起了眉頭。
加藤先生:
腦部CT檢查以及其他費用都附在信封中,請查收。
下野蓮司
我確認了眼前正在反復閱讀信的醫生的名牌,他的名字確實是“加藤”。但是,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不可能提前知道他是負責自己的醫生。這封信寫于我腦袋遭到重擊之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醫生露出困惑的表情。這件事實在很難用我患了記憶障礙來解釋,讓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加藤醫生,你現在能來一下大廳嗎?”
“哦哦,好的。”
醫生將信紙還給我,然后站起身。
“我馬上回來。”說完這句話,醫生離開了病房。
那么,接下來該怎么做呢?病房里只剩下我。我拿起錄音機。
錄音機的部分外殼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裝著磁帶,按鍵的配置看上去和老家的古董錄音機很相像。我按下播放鍵,伴隨著舒服的觸感,錄音機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我是下野蓮司。
這是誰的聲音?我不知道。
你可能會感到很困惑,我自認為十分理解那種心情。
因為很久以前我也體驗過同樣的狀況。
真的嗎?我不認為多少人會有過這種經歷。
但是,那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又好像從未聽過。
雖然解釋起來很困難,但你的情況并不是加藤醫生所說的記憶障礙。
另外,你的確是十一歲的下野蓮司。
我認為這是你在練習賽中被球擊中頭部造成的。
關于這個現象,我試著做了各種推測。
但是,現在無法向你仔細說明。
因為有人即將來你的病房接走你了。
十一歲的下野蓮司,請穿上鞋子,然后穿上掛在墻上的西裝外套。
床邊放著一雙皮鞋。墻壁上的衣架上掛著上衣。能在錄音帶里留下聲音的人,應該已經知道病房的情況了。見過這個房間的人非常有限。如果不是加藤醫生或護士,那又會是誰呢?
不過,我的聲音也變了,自己在錄音帶里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別人的。你可能沒注意到,我就是你。
長大后的下野蓮司。
你現在的狀況是我十一歲時體驗過的。
所以,我明白你現在的混亂。
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能理解。錄音機里叫著的,雖然是我的名字,聽起來卻太詭異。有人在外面敲門。我以為是醫生回來了,進來的卻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蓮司!”那個人叫出我的名字。
看到坐在床上的我,她的眼神變得柔和,像是松了口氣。
錄音機還在說話。
她是你認識很久的人。
跟著她走就好。
她會為你導航的。
你會和她交往很長時間。
盡量不要讓她太生氣哦。
走出病房,我一邊穿西裝,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和少年棒球隊的隊服不同,這件衣服袖子內側的布料很滑溜,我麻利地把手伸了進去。
來到病房的那個女人走在前方,不時回頭確認我跟在后面。她到底是誰呢?離開病房時,她收回了錄音機,但將信件和紙幣留在了病房的床上。
我們和幾個護士擦肩而過。其中一人看著我的臉,視線追隨著我的動作。該不會被發現了吧?我走下樓梯,朝著下面的樓層走去。每踏出一步,纏著繃帶的腦袋都會隱隱作痛。
“蓮司,這邊。”
那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向我招手,推開一扇看上去像是醫院后門的大門。這是她第二次叫我的名字,不過印象中她似乎是很習慣地喊出這個名字的。
出了后門,我們走進一條兩側都是平整墻壁的狹窄小路。這家醫院好像有好幾棟大樓,每棟大樓都有走廊相連。
“車子就停在附近。”
我跟著她往前走,腦袋上的繃帶中途松開了。為了不讓繃帶拖到地上,我不斷用手將繃帶卷起來,這時才注意到從地上飛舞起來的白色絨毛。不知為何,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覺。在病房里醒來之前,我在參加少年棒球隊的練習賽時,好像也曾見過大量白色絨毛在空中飛舞的景象。盡管那個人說現在是二十年后,但感覺就像在大地上度過的同一天。
停車場里停著幾輛車。來接我的那個女人,掏出車鑰匙摁下按鈕,其中一輛車發出“嘟嘟嘟”的聲音,車燈忽閃了一下。那是一輛看起來車速很快的雙人小型車。她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蓮司,快上車。”
我顫巍巍地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系好安全帶。她將一只手放在方向盤上,然后轉過頭看著我,看上去一臉擔心。
“你的頭還好嗎?”
她伸手要摸我的后腦勺,我不由得后退。她中途縮回了手。
“我叫西園小春。東西南北的‘西’,動物園的‘園’,小小春天的‘小春’。”
“我叫下野蓮司,漢字寫作……”
“我知道。”
“欸?”
“我知道哦。”
她瞇起眼睛,微張著嘴,表情中帶著像是見到家人的親昵。令人吃驚的是,她好像還在哭,眼眶微微泛紅。她說,她現在很困惑。
“對不起,你別管我。我只是有點開心,對你來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我第一次出現在你的人生,就是在這里。一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感慨萬分。今后還請多多指教,蓮司。”
那個叫西園小春的女人發動引擎,驅車前進。在我上車的時候,從頭上脫落的繃帶掉在了地上。我看了看后視鏡,隨著車子越開越快,那條掉落在停車場地面上的白色繃帶逐漸消失在了視野中。
車子從市里的街道上了高速。我用余光偷偷看了看那位自稱西園小春的女人。她長得很漂亮,讓人想起放在老家玄關處的白色陶瓷裝飾品。那是母親不知在何處買的紀念品,長著一張嬌艷高貴的女孩的臉,小春的臉與她的十分相似。
“呃……您認識我嗎?您,究竟是誰……”
“當然啦,而且,你今天會變成這樣,我早就知道了。你會在那家醫院醒過來,這件事我曾經聽你說起過。不久后,我就要結婚啦。”
“您要結婚了嗎?”
“是的。”
“啊,那恭喜您了。”
她一面開車,一面訝異地看著我。
這個名叫小春的女人,似乎即將與某個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說的好像事不關己似的,跟我結婚的人可是蓮司你哦。接下來,就差請證人在結婚申請書上簽名了。”
她操縱著方向盤,改變行車路線。一進入隧道,橙色燈光就射入車內,她的戒指閃出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