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這人沒什么野心,性子也樂觀得很。
前一天在教員面前現了大眼,一覺醒來,僅有的一點兒心理負擔又自動歸零,厚著臉皮又去找陳飛了。
陳飛最近似乎在滇云出差一段時間,李昭需要趁著這段時間從陳飛這里得到準信。
結果等李昭尋到陳飛下榻的酒店,對于李昭確認自己如果成為了機長,是否就有了改裝試飛員資格的問題,陳飛不置可否。
“之前不是說好的嗎?”
酒店餐廳角落的一處方桌邊,李昭望著對面悠哉悠哉吃早茶的陳飛,語氣顯得急切了些。
陳飛左手胳膊肘往后搭在椅背上,神情輕松中帶了些許戲謔。
這等表情落在李昭眼里,讓他感覺自己就是馬戲團里供人娛樂的猴子。
“我說你先轉機長再說,可沒打了包票你成了機長就能轉試飛的,你再想想我是不是這么說的。”
李昭皺了下眉,目光從陳飛身上移開了些,回想起來好像真是這么一回事。
“叔,你應該知道我爸的情況。現在那個什么客機項目就是他的心病,他老放不下的話對治療影響很大的,你總不能看著他的情況惡化下去吧?”
“再說了,我應該也沒有那么差吧?我小時候你還夸過我來著。”
李昭最后半句話明顯是勾起了陳飛的某些記憶。只見原本沉穩的陳飛一下子就垮了臉,接下來就是長達半分鐘的沉默。
陳飛面相本就威嚴而且自有一股氣度在,如今面有不悅,更是平添了幾分壓迫感,搞得李昭噤如寒蟬。
最終這惱人的沉默在陳飛放下筷子的脆響中打破。
“那么.......你需要了解自己現在處在什么水平。”
話音落下,陳飛便是起身悶頭朝著外邊走去。走到半路,似是想到了什么。
“現在不用紙質執照了吧?”
“啊?”
李昭一怔:“嗯,現在都用電子的云執照了,怎么了?”
“那就行。”陳飛笑了下:“好久沒有飛賽斯納了吧?走,去試試手吧。”
李昭不明白陳飛想要干什么,不過還是乖乖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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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李昭和陳飛已經出現在城郊的一處飛行學校門前。
航校的老板好像認識陳飛,早早就出來迎接。
兩人在另處聊了一會兒,陳飛便是招呼李昭過來準備準備上飛機去了。
過來的路上,陳飛大致給李昭說明了用意。
賽斯納的輕型飛機很經典,已經有接近百年的歷史了。
這次陳飛打算讓李昭試試賽斯納152。
這款飛機結構簡單,使用成本也很低,同時其操縱性更是無與倫比,用來試手相當合適。
陳飛和李昭都是有執照的人,航校這邊又提前辦了些手續,兩人稍稍準備就能開始了。
李昭自從航校畢業以來已經很多年沒有摸輕型飛機了。不過,陳飛也沒打算讓李昭從頭開到底。
從飛行準備到啟動再到滑出起飛全都是陳飛來做的,李昭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賽斯納152沒有增壓系統,所以巡航高度只有區區六百米。
在飛抵預定的訓練空域,陳飛朝李昭使了個眼色,示意李昭接手。
操縱一交,陳飛立刻打開側窗的通風口。
這架飛機機齡怕是不小了,駕駛艙里一股子機油味,而且經過高空太陽一曬,更是悶熱難受。陳飛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哪里受得了這些?
緩了一陣,陳飛還是進入了正題。
“你覺得試飛員和飛行員有什么不同?”
這話當真是把李昭給問住了。
他明白陳飛要的不是那種字詞表面的解釋不同,而是涉及深層本質的東西。
“你知道飛行包線吧?”
李昭點了點頭。
“包線是安全的邊界,而試飛員就是給飛行員劃定邊界的人。不管是機長還是副駕駛,一輩子都被教導在我們劃定的范圍內運行。所以,試飛員和飛行員看起來一字之差卻是兩個維度的職業。當然了,盡早聘機長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至少說明你還沒有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李昭心里一沉,原以為聘了機長在陳飛眼里就是試飛員的開始了。
現在看來,別說開始了,連開始的結束都不算,只能說是開始的開始。
“來吧,看看你還有幾分能耐。”
李昭深吸一口氣,稍稍收了油門,開始逐漸帶機頭。
此前陳飛對李昭的要求很簡單,那就是.......失速。
失速這個概念對飛行員來說很熟悉,這是一種氣流在翼面分離而導致升力損失的現象,是飛行中需要極力避免的。
當然了,陳飛不會在這種基礎概念上考驗李昭,他要求的是讓李昭尋找到失速和掉機頭之間的臨界點。
飛機一旦進入失速,那必定使得升力損失,最終結果就是掉機頭。
幾乎所有飛機都會配有失速警告裝置。
但這并不意味著失速警告響了,飛機就會掉機頭。
從失速警告響到飛機掉機頭是需要一些時間的,至于這個時間具體是多少,手冊里沒有,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值,全靠飛行員自己體會。
隨著李昭逐漸抬升機頭,飛機迎角不斷加大,李昭能感覺到手握的操縱盤出現了輕微的震動,那是氣流分離后渦流作用在操縱面上反饋到操縱盤上的現象。
很快,駕駛艙中響起了刺耳的失速警告的蜂鳴聲。
這遠遠沒有達到陳飛所要求的臨界點。
李昭繼續往后帶,帶到兩人幾乎要仰著望天的程度。
漸漸地,李昭能感覺到駕駛盤上的桿力在變小。也就是說,在改變相同的俯仰姿態條件下,他需要往后帶更多的行程。
“差不多了吧?”
李昭就維持著這種超高仰角的狀態問向陳飛。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說罷,陳飛左手勾了下駕駛盤。飛機仰角立刻又增大了幾分,卻依舊沒有掉機頭。
李昭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嘗試著再往后帶了些許。
只是這一動,飛機馬上就跟泄了力氣似的,機頭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昭趕緊頂桿改出失速,而陳飛則略顯失望。
“你根本就感應不到飛機掉機頭的點。”
李昭這邊改出失速再度平飛后抹了一頭的汗。
剛才壓力太大,駕駛艙里又是悶熱,體驗著實不好,反饋到情緒上,李昭不免開始煩躁起來。
“再來一次!”
也不解釋什么,李昭再度開始嘗試起來。
“掉機頭的時間點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跟風向風速和外界溫度等因素息息相關,不要簡單套用剛才的體驗。”
陳飛這邊剛剛說完,李昭就因為帶得太多飛機頃刻間就開始掉機頭而再次失敗。
陳飛可不急,看了下手表:“慢慢試,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李昭幾乎是用盡了吃奶的勁。
他頭一次如此專注地想要解決一件事,可偏偏力有未逮。
李昭要不就是失速不夠達不到掉機頭的程度,要不就是失速過多失控掉機頭。
他始終找不到機頭將掉未掉的臨界點。
其實,在最后五分鐘里,李昭有過一次堪堪成功的經歷。
在那個臨界點上,機頭就跟打了瞌睡似的,要掉不掉,將掉未掉,一直有根脆弱的升力拉扯著機頭。
但這種狀態只持續了不到兩秒,而陳飛的要求是持續至少十五秒。
說實話,在最后關頭,李昭不免生出一些念頭。
他強烈懷疑陳飛是在故意刁難。
長時間維持機頭失速卻不掉機頭的狀態根本就不可能。就算暫時抓到了那個臨界點,外界氣流稍有擾動,平衡便會打破。
而高空氣流就似脫韁野馬,如何會恒定不變?
除非飛行員對于飛機的感知已經達到見微知著的程度。
在氣流擾動的一瞬間就做出反應以消除其影響。
但李昭感覺這種人根本就不存在。
“放棄了?”
陳飛對于這個結果并不意外,他接過飛機操縱權,一個壓盤直接往回飛去了。
李昭身上附著著一層黏糊的汗液,不是熱的而是生生急出來的。
“試飛員能做到這種地步嗎?”李昭突然開口相問。
“不一定,一些年輕的試飛員技術不夠純熟一樣做不到。”
聞聽此言,李昭先是愣了一下。
他凝視著陳飛的側臉,確認陳飛沒有開玩笑,當即一股無名火就升起來了。
“那我怎么可能辦得到?”
“那種普通的試飛員我有的是,我需要的是頂尖的。”陳飛面色之中頗多感慨:“而且你不是辦不到!”
“你八歲的時候只適應了十多分鐘就能完成這一切,你不記得了?”
李昭嘴巴張了張,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自從十二歲經歷過了FZ9213事件后,很多小時候的記憶就缺失了不少。老一輩的人說這是李昭嚇掉魂的后遺癥。
不過,李昭的確知道他小時候飛行天賦極其驚人,卻是真不知道驚人到如此地步。
依照陳飛的意思,他八歲的時候水平就已經超過不少年輕試飛員了。
想想都覺得離譜。
陳飛不太可能在這種事情上信口開河。
照這么說,李昭是越活越回去了,而且退得有些太多了。
被陳飛一通殺人誅心,李昭哪里還敢說什么,只能生著悶氣。
最要命的還在后面。
等落地后,陳飛的女兒陳靈靈過來接人。
陳靈靈只比李昭大兩歲,但已經民航的型別教員了,比李昭高了足足五個等級。據李昭所知,就算不考慮性別,放在全民航里比較,陳靈靈的進度也是非常夸張了。
李昭隱約記得小時候見過陳靈靈。不過,那時候陳靈靈瘦瘦小小的,一點兒不起眼。
可如今,陳靈靈個頭兒比一米八五的李昭還高了些許,這發育程度也著實驚住了李昭。
好像陳靈靈原本是想進軍航的,偏偏因為太大只,不適合戰斗機狹小的機艙,最后只能轉了民航。
陳靈靈一頭短發,清爽干練,皮膚不算細膩卻有著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活力。如果光從氣質上判別,陳靈靈沒有女性的柔美,反倒是有著偏于男性的豪爽。
李昭在陳靈靈面前都要半仰著頭說話,這讓他壓力很大。
被陳飛父女連番打擊,李昭自是無言再呆下去了,甚至都沒讓陳靈靈送他回去而是自己打了車。
不過,好消息是陳飛雖說沒有接受他,卻也沒有完全拒絕,說明還是有機會的。
望著出租車消失在視野之中,陳靈靈瞄了眼老父親的表情,笑道:“看來結果不是很滿意?”
“就算放普通民航飛行員里,他都不算很出色,真能退化這么多?”
“有過那種經歷,他還能繼續從事飛行行業就已經不錯了。”
相較于失望透頂的陳飛,陳靈靈似乎對李昭青眼有加。
“那他還不如你呢。”
陳飛晃晃手,悶頭往航校的停車場而去。
只是陳飛還沒走出兩步,身后就傳來陳靈靈的聲音。
“爸,我想去飛揚航空,你幫我疏通疏通唄。”
陳飛腳步一頓,茫然地轉回頭:“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