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朱翊鈞走進去,看見李太后和陳皇后兩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正在刺著一塊灑線繡。
于是快步走上前去行禮道:
“兒見過兩位娘親!”
“呦,是咱們的“萬歲爺”到了。陳太后故意逗著朱翊鈞。
李太后瞅了一眼朱翊鈞,淡淡一笑,問道:“你經筵上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是從哪學到的那些新詞?”
李太后突然的一問,朱翊鈞有些措手不及,忙訥訥的胡亂回了句:“夢里夢到的。”
一說夢里夢到的,李太后和陳太后都有些難以置信,兩人齊齊望向朱翊鈞。
朱翊鈞想起李太后篤信佛教,于是憨笑了下,解釋道:“兒那日晚上夢見了佛祖,是佛祖教的。”
李太后自幼崇佛,對鬼神之事向來是深信不已,此刻聽朱翊鈞這樣回答,心中更是驚訝萬分,也瞬間來了興趣,忙急著問道:
“鈞兒,佛祖可還說了什么?”
朱翊鈞見李太后果然上當,又裝著苦思冥想,回憶“那晚的夢境。”
片刻,又說道:“佛祖提到了三個字“非同擔”還說…”
“還說什么?陳太后也來了興趣,追問道。
朱翊鈞頓了頓說道:“非同擔,易事物紛繁,錯綜復雜,于政體不易。”
李太后聽完陷入沉思,似乎捉到一些兒,又覺得完全茫然。
朱翊鈞又生怕李太后與陳太后繼續刨根問底,自己容易說漏嘴,趕緊將正事提上來:
“娘親,會極門群臣跪諫,有奏本呈上,兒以命人收齊,要不現在看否?”
李太后點了點頭。
朱翊鈞起身朝靈兒說了幾句,不消片刻,馮保和孫海幾個抱著奏本的太監走了進來。
幾人低著頭走進來,忙跪下一起請安。
“馮保,奏本全收齊了?”
馮保心頭一凜,平日里李太后并不把自己當做奴才,都是稱呼“馮公公”,只過了少刻,竟然改口叫自己全名了。
又瞅見陳太后也來了,說明李太后對百官彈劾自己這件事情特別看重。
頓時覺得一切都復雜了起來,忙低垂著腦袋,謹慎的回道:
“稟娘娘,奏本都齊了。”
“齊了,就念吧!一本一本都瞧清楚了念。”李太后語氣冰冷。
“是”。
馮保呼吸一窒,一時心跳如擂鼓。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他,此刻起身拿奏本的時候,手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差點兒沒抓穩。
“怎么,怕了?”
李太后沉聲道。
馮保身子一抖,用袖子擦了擦汗,咽了口唾沫,回話道:“老奴不怕,都是些莫須有的東西。”
當然這一切小動作都被朱翊鈞瞅在眼里,沒想到平日里神氣十足的大太監如今也會害怕,看來不管你坐在哪個位置上,是人都會有弱點!
馮保硬著頭皮將第一本奏本念完,這是彈劾他給先帝進獻淫器春藥的以及一些進獻過程。”
念完,除了朱翊鈞,李太后和陳太后都有些耳根發紅。
“繼續念!”
李太后咬牙道。
馮保又擦了擦頭上的冷汗,不得不說,這些言官彈劾、罵人,真是厲害!
句句狠毒,自己每念一句就猶如萬千螞蟻在噬咬自己的心臟。
馮保又將第二本奏本打開,看了一眼,這是左都御史葛守禮上書的,彈劾自己在新帝登基時候,竟然立在身側不退,與皇帝一齊接受百官朝拜之禮。
念罷又看向李太后,見其眼色如冷刀子般的也望向自己。
李太后既沒有說話,馮保就得繼續往下念,第三道奏本是吏科都給事中雒遵彈劾的,說自己既已掌印司禮監,又豈能再提督東廠,這與禮制不符合。
李太后聽完,腦海中又想起朱翊鈞剛剛說的,佛祖點化那句話“非同擔,易事物糾紛,錯綜復雜,于政體不易。”
兩個連起來,這不就是暗指馮保一人身兼兩職,掌印司禮監又提督東廠嗎,應接不暇,于政體不合嗎?
頓時心中感嘆佛法玄妙莫測,也隱隱下定決心準備罷黜馮保提督東廠之權。
馮保又連念了幾本奏本,直把李太后和陳太后聽的唇部肌肉緊繃,咬牙切齒,再也聽不下去。
“別念了!”
馮保此時早已冷汗浸濕后背,再念下去,怕自己就先氣暈了過去。
奏本里面彈劾自己也罷,怎么都說的妙筆生花,還加出一些自己從未干過的事情?
十罪并彈,古往今來誰能受得住?
馮保磕磕巴巴的念完最后一個字,再也忍受不住,放聲痛哭。
李太后看著馮保一臉悲戚的樣子,心中多有不忍。
說實話,馮保當年入裕邸服侍自己十多年,感情早已深厚。
人都是有感情的生物,李太后的心也是肉做的。
剛剛言官彈劾的這些事情她是萬萬不信的,但是朱翊鈞剛剛又說佛祖有言,她心中也在盤算,是否要罷免馮保提督東廠之權?
但眼下自己必須忍住,裝作冷漠的樣子,這樣才能讓馮保這些家奴,死心塌地的為自己和皇帝效命。
有時候,下頭的人皮松了,你就得給緊一緊。
“大伴,朕問你,他們彈劾的你可是真事?”
朱翊鈞也語氣冷冰冰的。
馮保抬頭看了眼朱翊鈞,見其眸子中透出的冷漠、冰冷,真是讓自己感受到無盡的寒意。
腦海中又想起自己陪他長大,侍奉他們母子二人勝過侍奉隆慶帝。
如今,他們母子二人說變臉就變臉,當真是天意弄人。
心里不禁十分悲傷,說話間聲音也帶著哽咽:“回萬歲爺,娘娘話,老奴對天發誓,這些都是莫須有的事情!
“可是無風不起浪,大伴你自掌印司禮監不過區區幾天,朝中便有如此多的大臣彈劾你,這又該怎么說?”
馮保面對朱翊鈞尋問,本想直呼:“都是那個高胡子指使的!但是又轉瞬覺得眼下這個場景不太合適。
正在猶豫間,又聽李太后沉聲道:“回皇上話!”
“萬歲爺天縱英姿,娘娘更是圣明之人,這事兒老奴真是百口莫辯。
老奴侍奉萬歲爺、娘娘多年,忠心耿耿,這事兒真相如何,還請萬歲爺和娘娘決斷!
馮保覺得自己此時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不如打感情牌,讓朱翊鈞和李太后去決定。
事以至此,李太后思前想后,又覺得朱翊鈞夢中“佛祖”所言不無道理,一人身兼兩職,確實忙前顧后,應接不暇。
但是處置了馮保倒也有些于心不忍,本想著說,罷黜馮保提督東廠之權,但又想到,陳太后在這里,自己貿然下旨有些不好看。
于是朝陳太后問道:“姐姐,這事兒你怎么看?”
自打朱翊鈞登基以來,政務都是李太后幫忙打理,陳太后一字未問。
此刻李太后問自己,自己是有一些想法,但若是說出來,恐怕落人話柄,擔個后宮干政的罪名。
想到這里,陳太后噗嗤一聲笑出口,說道:
“妹子,萬歲爺坐在這里,評判是非,如何下旨,是天子的事情,咱們后宮人家亂摻和什么!”
李太后聽完,耳根紅了起來,自己確實有些欠缺考慮,哪能不問問皇帝意見,又朝朱翊鈞說道:“
鈞兒如今你是大明的皇帝,這事兒你來決策吧!”
聽了這話,朱翊鈞長身而起,也不推遲,這權力本來就是自己的!
此時,馮保內心忐忑不安,此刻朱翊鈞決定著他的命運。
“祖宗法制,不可違。大伴你也身兼多職,身心疲憊,東廠提督就去了吧!”
皇帝言外之意,就是東廠你別干了!
事已至此,馮保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磕頭謝恩。
朱翊鈞何嘗又不想將馮保連根拔起,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路得一步步走,棋得一步步下。
就算現在下旨要殺了馮保,李太后也不會答應,反而會惹的李太后不開心,這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東廠歸屬權至關重要,自己必須得東廠、錦衣衛兩手都抓。
朱翊鈞說完,李太后點頭稱善。
這也是她內心中的意思。
看來知母莫若子啊!
“大伴,你先下去吧!”朱翊鈞擺手道。
馮保躬身告退,出了門,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沒想到自己苦心經營東廠六年,今日就被這些言官搞掉了。
還好皇帝和太后念起故往情深,沒有進一步處理自己,不過這一局還沒完!
“高胡子,咱走著瞧!”
馮保狠狠的朝地啐了一口痰。
馮保的事處理了,還有一事兒隔著呢。
“母后,會極門言官跪諫還在,這事兒如何做?”
朱翊鈞此時內心也有自己打算,但還是出于考慮,問了下李太后和陳太后。
“這些言官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李太后畢竟是婦人,此刻第一次見這種場景,一時倒也沒了主意。
陳太后見朱翊鈞小小年紀,舉手投足頗有帝王之勢,于是問道:“這事兒,鈞兒你怎么看呢?”
“依兒看,這些言官也不能輕饒!動不動就集體逼諫皇帝,今日若不嚴懲,后面則會變本加厲!”
這些文官士子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尤其是像高拱這樣的權臣,就喜歡利用言官御史,形成輿論,來逼迫皇權讓步。
后世曾有史學家總結過:明實亡于黨爭。”
黨爭就是明后期一個毒瘤,這些讀書人自詡為孔圣嫡傳弟子,為博清名,為在朝廷站穩腳跟。
每次科考完凡是高中的士子都要去拜這一科的主考官,慢慢就形成了座師制度。
之后,這些文官就開始結黨營私,對于朝廷上有利益分歧的同僚,務必做到斬草除根,羅織各種罪名,然后加以殺害。
自己今天要不打這個殺威棒,日后這種情況只會愈演愈烈。
李太后和陳太后聽了俱都一愣,問道:“鈞兒,你要怎么做?”
朱翊鈞想了想,緩緩說道:“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
想來對他們好言勸之,他們無非就是彈劾大伴罷了,如今去了大伴提督東廠之位,他們也該滿意了吧?
如若他們還咄咄逼人,那兒也只能先禮后兵了。”
李太后也感覺才沒多少天,朝堂各種瑣事都接踵而至,每一件似乎都是有意而來,心中也早已煩透了這些言官。
但秉于自己是太后,一直才有所隱忍。又想起這幾日朱翊鈞種種表現,無論自己考察政務還是經筵學識,倒有一番自己獨特的見解。
如今又見自己兒子如此說,不妨這事兒讓他處理看看,當下打定主意,但也沒忘了多吩咐幾句:
“鈞兒,你是九五之尊,這事兒就聽你的,但是你也要有個度,切莫過分了!”
“請娘親放心,此事,兒自有決斷!”
說完,朱翊鈞轉頭就走。
留下李太后和陳太后還有些微微發怔,他們老朱家都是這么早熟的嗎?
朱翊鈞出門之后,立即吩咐孫海,傳朱希孝進宮。
不一會兒,朱希孝就急匆匆趕來。
行過禮后,朱翊鈞直接開門見山:“朱卿,今有會極門言官長跪不走,你可去傳朕的口諭:
“就說司禮監掌印馮保自陳,一人身兼兩職,于禮法不合,請削東廠提督之權,朕已允許。”
朱希孝聽完腦袋里嗡一聲,什么?馮保自陳請削,去東廠提督?
會極門群臣跪諫這又是何事?
雖然朱希孝有滿腦子疑問,但他還是秉持著錦衣衛原則,不該問的別問,皇帝吩咐了,只管去做就行。”
朱希孝跪地領命。
就在起身要退下的時候,朱翊鈞又叫住了他。
“如若這幫言官還不知好歹,那你就想辦法讓他們走。”
朱翊鈞給了個開放的命題。
皇上這是要對言官動手了嗎?
自己想辦法,這不就是讓自己猜測圣意嗎?
朱希孝聞言,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朱翊鈞又補充了一句:“你也是干錦衣衛多年的老手了,分寸你自己把握。”
無一例外,皇帝有些事情,有些臟活,只能讓錦衣衛和東廠去干。
你干好了就會得到皇帝的認可,你干不好了就是自己的責任。
不過,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這桿秤自然在皇帝手里。
你能做的就是絕對服從。
想到這,朱希孝高聲道:“臣謹遵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