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公公,今日皇帝經筵你也在現場,你也說說吧!皇帝表現怎么樣?”
說完,李太后朝馮保投來期待的目光。
馮保扁扁嘴答道:萬歲爺真是天縱英姿,今天說了些新詞,這些老奴也都沒有聽說過,真是異乎尋常。”
李太后朗聲笑道:“鈞兒,近來學習的興頭正盛,他能有如此進步,與你也有關系。說吧,想要什么賞賜!”
馮保面上風平浪靜,心里早已急得就跟熱鍋上的螞蟻,只是苦于不知道該如何和李太后表述,眼下又哪有心思去想賞賜,能保住腦袋就不錯了。
李太后見馮保雙眼瞳孔渙散,似有心事一般,隨即問道:“馮公公,你今日來是有什么事稟報嗎?但說無妨。”
得了李太后首肯,馮保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準備還是使用老法子,用苦肉計。
“撲通一聲”,馮保重重跪下,李太后被馮保這突來一跪,有些不明所以。
正要再問,只見馮保已經淚流滿面,他哽咽道:“娘娘,那幫言官又來彈劾老奴了!”
李太后蹙眉,沒好氣道:“這事兒倒是沒完沒了啦,這次又彈劾你什么?”
馮保搖了搖頭,說道:“老奴也不知道,奏本還沒來的及看,他們聲勢浩大,聚集了百十來人,齊跪會極門,似要生吃了老奴。”
一聽有百十來人,李太后脩地一下站起,怒斥道:“這幫言官,眼里還有沒有王法,真是好大的膽子!”
說罷,又想到自己丈夫英年早逝,留下自己孤兒寡母,竟然受朝臣如此欺負,再加上馮保剛剛流淚,自己不由也黯然神傷起來。
李太后畢竟非尋常女人,轉瞬又想起,自己兒子如今嗣承大統,年齡尚小,眼下全靠自己這個后盾給他撐腰。
當即臉色一變,又問道:“無風不起浪,為何突然這么多朝臣彈劾你?”
馮保心頭一緊,哭喪著臉說道:“這些朝廷言官,看似人多,可扳著手指頭數數,無疑都是高拱的門生故舊。
彈劾老奴事小,影響皇權事大,萬歲爺才登基沒多少天啊,他們就興師動眾的來逼宮,就想著去除了老奴,他們之后好為非作歹。”
馮保最擅長的就是對癥下藥,給自己洗白,無論什么事情他都要沾上皇權。
太監不過是皇室的家奴,單單一個馮保,李太后就是感情太深厚,只要有影響大局,倒也能舍棄。
但是一攀上皇權,立馬就不一樣了,李太后絕不允許有人染指這個屬于自己兒子的東西。
“你去將奏本收集了起來,送到這里,這次我要親自看。”
李太后深深注視著馮保,言語里也浸了些寒意。
凡事,事不過三,言官再三彈劾馮保,揪著他不放,里面定有蹊蹺。
女人如水,心思難以猜透,她們的想法往往是和男人不一樣的。
馮保此時也猜不透李太后是怎么想的,他本想再給上些眼藥。
李太后卻起身擺手,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道:“你退下吧,我現在要先去御花園散散步,我回來后,必須要看到桌子上的奏本。”
……
會極門前。
朝堂六部侍郎、六科言官,御史等齊跪門前,喊著早已排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口號。
此時,諸多官員中不知哪一個眼尖的發現,朱翊鈞帶著幾位經筵講官正朝會極門走來。
頓時,高聲喊道:“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眾人一聽,剛剛還聲勢漸衰的口號,此時又壯大了起來。
本以為朱翊鈞會帶著經筵講官來這里,會好生安慰他們,然后收了奏本,當場下旨杖殺馮保。
沒想到,朱翊鈞壓根沒有來,他徑直去了已經早已擺好經筵的宴席。
“諸卿請入座。”
幾位經筵講官見狀也不好說什么,只好跟著朱翊鈞來到宴席上,紛紛落座。
期間也有人想勸諫皇帝,但都被朱翊鈞以“禮制不可廢”打斷說話。
你們越重視什么,就拿什么來對付你們。
文官們每天將禮制掛在嘴邊,那今天朱翊鈞也用禮制堵住悠悠眾口。
皇帝和文官集體歷來必須得有一強一弱,一主一次。
今天看似是簡單的會極門諫,實則是高拱授意的挑戰皇權。
他算準朱翊鈞不可能有世宗皇帝那樣的鐵血手腕,畢竟在高拱眼里,朱翊鈞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可他千算萬算,終究算錯一步,此十歲非真十歲矣。
有些事情你可以勸皇帝去做,但你不能去逼皇帝去做。
朱翊鈞不動,幾位經筵講官也不敢隨意起身,但是這口飯是怎么也吃不在心思上。
期間,乾清宮掌事孫海跑過來,跟朱翊鈞密語了幾句,爾后又朝跪的眾多大臣那里跑去。
以雒遵、程文為首的言官群體眼見皇帝不搭理自己,一個個都氣憤不已,爾后又氣勢稍稍降了些。
畢竟喊也喊了大半天,得歇會兒。
此時突然看見幾個太監朝這邊跑來,眾人都眼睛一亮,又拿出剛到的氣勢來。
“傳上諭:“諸位臣工交了奏本,你們可以走了,朕會處理的。”
朱翊鈞的話的話簡單明了,明朝皇帝圣旨大多都很白話,這一切都得益于洪武皇帝朱元璋。
洪武八年,茹太素給朱元璋上疏的時候,因為奏疏長達一萬多字,廢話連篇,氣的朱元璋當即派人把茹太素打了一頓。
所以后面的皇帝傳旨意思都簡單明了,不講繁文縟節。
只見孫海一一收齊百官的奏本后,雒遵說道:
“請公公回去稟報皇上,此有六十余疏八十余人,聯名上奏,皆如臣等議。”
孫海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在他看來,這幫文官就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給自己找事情干。
本以為這些官員交了奏本就可以散去,沒想到他們依舊跪下不退。
孫海剛走幾步,只聽的身后程文喊道:“今日不見陛下,不得諭旨,吾等誓死不退!”
孫海知道勸不動這些大人,只得帶著幾個小太監抱著一摞奏本,回去向朱翊鈞復旨。
經筵結束后,朱翊鈞準備移駕回宮,臨走時讓孫海和幾個小太監都帶上奏本。
“宴席既以結束,諸卿散了吧!”
申時行、余有丁等人見皇帝全然沒有見群臣的打算,一個個都面面相覷。
這時侍讀學士馬自強忍不住稟道:“皇上,眾位臣工還在跪著,皇上難道不過去看看嗎?”
朱翊鈞一臉驚愕,問道:“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聯名,跪諫會極門,所為何事?
是朕不德不才所致?”
馬自強頓時語塞,其實今天幾個經筵講官都知道言官今天跪奏會極門是所為何事。
官場上為官講究的就是和光同塵。
但是他們卻不能明說,有些事你表態是不要本錢的,但是出了主意日后是要擔干系的。
這時申時行出來解圍道:“皇上天縱英姿,才智超群,乃是百年一遇的天子。”
申時行狀元出身,一開口就知道有沒有,這明顯就是把自己當小孩兒,說幾句好聽的,哄開心了,趕緊打發走。
朱翊鈞瞥了他一眼,故意問道:“今日是朝會亦或是廷議?還是朕有詔他們?
張卿,你說。”
“回皇上話,今日無朝會也沒有廷議,皇上也沒有召見他們。”
張四維躬身作揖答道。
“朕沖然踐祚,尚不懂律法,我大明可有明律,百官跪諫會極門,天子必須面見嗎?
申卿你來回答。”
申時行抬頭看了眼朱翊鈞,見其眸中閃過一絲冷光,隨后又趕緊搖了搖頭,回答道:
“我大明未曾有明律,此乃都是諸臣自發行為。”
“既然是自發行為,想跪就讓他們跪著吧!”
說完,朱翊鈞頭也不回的走了。
幾位經筵講官看著朱翊鈞漸行漸遠的背影,都短促而痙攣的呼了一口氣,像生根似的立在了原地。
跪諫的言官們見皇帝竟然轉頭走了,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大部分官員都開始唉聲嘆氣,跪了這么大一會兒,膝蓋生疼,有了希望又轉瞬破滅。
這時,程文又振臂高呼:“諸位再等等,只要我等同心,一致對外,皇上會見我們的!”
“成化年間,就有諫官為了慈懿太后安葬禮儀,痛哭力爭,憲宗皇帝也不得不從。
嘉靖三年,這里就有我等先輩伏闕,堅持正理,稟持正道!
今日之事尚不如以往,我等士子良心依在,有何懼哉!
我等領國家俸祿,就當為國家分憂,陛下年幼,我等以首當其沖,大不了今日以死相諫!”
程文一番演講,跪諫的百官再次振作,紛紛義憤填膺的大喊:“誅殺閹奴馮保!”
……
且說馮保得了李太后口諭,準備前往會極門去取奏本,但是他不敢自己去取,而是命了一個小火者替自己走這一趟。
這一切因為會極門—(原來左順門),是個特殊的地方。
因為這里有著皇宮唯一的死刑豁免權,這里歷史悠久。
正統年間,大明戰神明英宗朱祁鎮土木堡之變大敗后,自己也成了俘虜。
后來明代宗在此召開午朝。大臣群情激憤,當即將王振三個同黨,活活打死,事后也沒有追究責任。
嘉靖三年,這里又發生了左順門血案,有十七個大臣被活活打死,事后也不了了之。
馮保知道若是今日貿然去會極門,定會被那些文官扒皮割骨,死無全尸。
馮保正在御道上千叮嚀萬囑咐這個小火者,一抬頭只見朱翊鈞領著幾個小太監正朝這邊走來,趕緊換了一副剛剛還兇狠的嘴臉,朝朱翊鈞快步走了過去。
“老奴見過萬歲爺。”
“大伴,你怎么在這?”
朱翊鈞故意問道。
馮保見朱翊鈞這樣問,看來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心里稍微松了口氣,但他又轉瞬想到,朱翊鈞是從會極門那邊方向而來。
難道沒有看見跪諫的群臣嗎?或是已經知道了群臣跪奏的事情,故意試探自己。
一剎那,馮保心里已經想了很多種情況,嘴里卻也不曾落下,說道:
“回萬歲爺,太后娘娘聽聞百官跪諫會極門,讓老奴來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
“哦!大伴不用去了,朕已經讓孫海收齊了奏本,這就回去看。”
“什么奏本,能讓百官如此興師動眾,還得勞煩萬歲爺親跑一趟?”
馮保試探的問道。
他侍奉人主多年,早已鍛煉出一副察言觀色的本領。
他可以從皇帝、太后說話時的語氣、神態,就可以判斷出這件事形勢如何。
皇帝、太后對這件事是什么看法?這件事緩還是急。
無論是緩還是急,馮保都有自己獨特的應對方案。
有時候觀人,得知面知心,這才能處理好復雜的人際交往關系。
朱翊鈞面無表情回答的一句:“朕也不知道。
待會兒,去了母后那,翻了本子就一切弄清楚了。”
朱翊鈞此時也在觀察著馮保的神色,他不信馮保掌印內廷二十四監,宮里大大小小的角落,就沒有安插自己的人?
有些事可以明攤著說出來,有些事兒就得裝作不知道。
兩人誰也沒有試探出來想要的東西,都住口不語。
馮保跟在朱翊鈞身后,朝慈寧宮走去。
剛繞過廊道,朱翊鈞便瞅見了李太后身邊的宮女靈兒。
靈兒老遠就瞅見朱翊鈞身影,于是提前跪迎,等朱翊鈞走近時,靈兒柔聲道:
“奴婢恭迎萬歲爺駕到!”
朱翊鈞見靈兒頷首低眉,舉止得體,甚是秀麗。
只可惜自己成人的心思,兒童的身體。
“平身吧,母后可在里面?”
靈兒謝恩站起,回話道:“李娘娘和陳娘娘正在里面清談,等候萬歲有一會兒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挑開簾子徑直走了進去。
靈兒瞅見馮保,也微微施了一禮。
因為靈兒是李太后的貼身宮女,平日里馮保對她也絲毫不敢怠慢,甚是恭敬。
馮保稍微躬了下身體,說道:“等會兒,煩請通報下兩位娘娘,就說馮保求見。”
稍微等等再稟報,也是馮保有自己的考量,給皇帝和兩宮娘娘單獨留出說話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靈兒才出來說道:“萬歲爺和兩宮娘娘請馮公公進去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