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倫理學:當代研究導論
- (美)馬克·范·羅伊恩
- 6277字
- 2024-07-18 14:27:24
2.1 最小實在論
設想有人要求你解釋我們對一些常見謂詞的用法,諸如“紅色的”“圓形的”或者“聰明的”,這些詞語可以用于簡單的謂述結構,也可以用于更加復雜的結構,比如條件句和信念報告句。而且,你在提供這種解釋時,還要說明以這些方式使用這些詞項在什么情況下是得當的,人們使用這些詞項是在交流什么東西。要滿足這樣的要求,一種方法是闡明相關謂詞的意義,確定包含它們的句子具有什么樣的真值條件和內容,并解釋它們的簡單用法和復雜用法表達何種心理狀態。
讓我們從語義學(semantics)(1)開始,語義學旨在解釋詞項是什么意思。一個合理的想法是,詞項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言說者能夠用它們交流什么。當言說者理解的詞項出現在新的句子中時,他們同樣能理解這些句子,因此我們也可以合理地認為,他們賦予各個句子中所包含的詞項一種恒定的意義。由于相關的詞項是謂詞,我們一開始就可以很自然地提出,每個詞項代表一種屬性,當它出現在句子中,句子的意義就包含這種屬性。“紅色的”代表紅色這種屬性,“圓形的”代表圓形這種屬性,而“聰明的”代表聰明這種屬性。如果一個人還不知道“紅色”“圓形”“聰明”等詞項,那么這樣的說法就不會有太大用處,但我們可以做出改進,更加具體地說明我們是在談論什么屬性。我們可以指著相關的樣本說紅色就是那種顏色,直到我們的受話者了解我們考慮的是哪種屬性。我們可以告訴他們,圓形是一種形狀,然后指向圓形的圖案,或者可以用幾何學術語給出一個定義。我們可以通過舉幾個例子,對我們認為什么是聰明進行解釋。或者可以嘗試用復雜的定義來刻畫這種屬性。憑借這些方式,我們有望傳達我們對相關詞項的理解,即它們代表某種屬性。
接著我們可以解釋包含這些詞項的句子的真值條件,比如,簡單陳述句“這個球是紅色的”為真,當句子的主項具有我們剛剛所說的屬性。這個句子為真,當它所表征的情況是事實,即這個球確實是紅色的。“圓形的”和“聰明的”等詞項與此類似。我們可以將這種解釋擴展至更加復雜的句子,比如,句子“這塊積木是圓形的,并且這塊積木是紅色的”為真,當作為句子主項的積木既是圓形的,又是紅色的。類似地,“這塊積木是圓形的,或者這塊積木是紅色的”為真,當這塊積木或者是圓形的,或者是紅色的。實際上,如果我們的受話者已經理解“并且”和“或者”是什么意思,我們可能用不著向他們提供這些解釋。而如果我們確實要給出解釋,這便是正確的做法。包含這些詞項的條件句會稍微棘手一些,比如“如果這個球是紅色的,那么薩莉是聰明的”,但導致困難的是“如果……那么”的結構,而不是句子所包含的謂詞。當簡單句構成這樣的復雜句,我們的解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如何看待“如果……那么”的運作方式。例如,倘若你認為,前面這個條件句是一個實質條件句(material conditional),你就會認為,只要這個球不是紅色的或者薩莉是聰明的,這個句子即為真。由此,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認為,目前為止所討論的各種陳述句都是在表征特定的世界狀況,它們的內容是它們斷言為真的那些命題。“這個球是紅色的”為真,僅當這個球是紅色的這一命題(proposition)為真或者屬實。而且,這個句子的內容(content)便是這個球是紅色的這一命題。(如果命題的說法讓你感到不明所以,不必太過擔心。這里的關鍵在于把握總體的觀念——倘若我們認為,謂詞代表對主詞進行謂述的屬性,就能系統地解釋包含謂詞的那些簡單句和復雜句的內容。)
假定我們現在想要擴展上述解釋,使之進一步涵蓋下面這樣包含“that”從句的句子:
阿曼達相信(believes that)這個球是圓形的。
阿曼達懷疑(doubts that)這個球是圓形的。
蒂龍希望(wishes that)這個球是新的。
岡瑟遺憾(regrets that)這個球是扁的。
要將關于簡單陳述句的解釋擴展到使用“that”從句的態度報告句,最直接的說法是,人們可以處于各種與命題相聯系并且以命題為內容的心理狀態,這些句子可以用于告知這些狀態。通過這些句子,我們不僅可以知道某人處于何種心理狀態,還可以知道這種狀態所指向的作為其內容的命題是什么。按照這種思路,這個球是圓形的這一信念和句子“這個球是圓形的”具有相同的內容。而如果有人使用這個句子做出一個斷言,我們還可以說,這個句子可以用于表達一個具有這種內容的信念。由此,“阿曼達相信這個球是圓形的”歸給阿曼達一個信念,這個信念的內容是這個球是圓形的。這個信念為真,僅當這個球是圓形的這一命題為真;正如句子“這個球是圓形的”為真,僅當這個球是圓形的這一命題為真。這里所說的句子和信念都將這個球表征為圓形。如果相應的命題為真,這個球是圓形的便是一個事實(fact)。更一般地說,任意信念P的內容將P表征為是真的,表征為一個關于事物狀況的事實。一個陳述句跟它所表達的信念具有相同內容,所以陳述句“P”具有內容P。而以“某某相信P”的形式表達的信念,則是將一個具有內容P的信念歸給相關的某人。
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其他使用“that”從句的態度報告句。正如“阿曼達相信這個球是圓形的”為真,僅當阿曼達和這個球是圓形的這一命題處于相信關系,“阿曼達懷疑這個球是圓形的”為真,僅當她懷疑前述命題。希望、遺憾和其他命題態度都可以類似地進行處理。
最后,我們還有必要將另外一些使用“that”從句的句子納入總體的考量:
這是可能的(It is possible that):這個球是有缺陷的。
這是很可能的(It is likely that):這個球是有缺陷的。
這是肯定的(It is certain that):這個球是有缺陷的。
這是事實(It is a fact that):這個球是有缺陷的。
這是假的(It is false that):這個球是有缺陷的。
如果我們認為,這些句子對由“that”從句給出的命題言說了某些東西,那么前面的解釋就可以涵蓋這些句子。第一個句子是說,這個球是有缺陷的這一命題可能為真。第二個說它很可能為真,第三個說它肯定為真,第四個說它為真,第五個則說它為假。
我們提出的這種解釋絕不能只限于陳述句,還必須包括疑問句、命令句,等等。我們需要解釋,疑問句如何與作為回答的命題相聯系,從而也許會提出一種語氣(mood)理論,認為語氣可以顯示語力(force)。“這個球是紅色的嗎?”和“這個球是紅色的”包含相同的內容或命題,但它們的語氣不同,后者斷言了一種情況,而前者詢問情況是否如此。其他語氣的句子不再贅述。
讓我們把這種關于謂詞的觀點稱為最小實在論。概言之,關于任意謂詞“P”的最小實在論大致持有如下主張:
1.“P”表征一種屬性(方便起見,我用P表示這種屬性)。
2.句子“X是P”將X表征為具有屬性P。
3.“X是P”的內容是X是P。而這種內容就是命題X是P。
4.對“X是P”的斷言表達信念X是P。
5.信念X是P和句子“X是P”表征相同的事物狀況;它們都將X表征為具有屬性P,并且都將命題X是P表征為是真的。
6.信念X是P、句子“X是P”以及命題X是P為真,當X確實具有屬性P。
7.具有“B相信X是P”形式的句子將相信X是P的態度歸于B。
8.至少某些具有“X是P”形式的陳述句確實正確地表征了世界,這些句子基于對事物的正確表征而為真。
最后一條是必要的,據此才能把握這種實在論觀念:某些事物確實具有相關謂詞所說的屬性。
上述主張中的一些即便略去不提,也不會太過偏離基本的最小實在論觀點,例如有些哲學家認為,我們無需把命題說成是思想和言談的內容。但我仍然將這些主張悉數列出,因為它們通常要作為一個整體來接受。這里重要的不是記住所有細節,而是這種想法:這一系列主張具體展現了謂詞表征屬性這一觀念的實質內容,讓我們可以對思想和語言以及它們的共性提出一種系統且統一的理論。
對我們的研究目標來說,應該關注的是關于道德和道德謂詞的最小實在論。前面概述的那種解釋如何對待“圓形的”“紅色的”“扁的”“新的”和“有缺陷的”,關于道德的最小實在論就以相同的方式對待道德謂詞,比如“正確的”“錯誤的”“良善的”和“惡劣的”。它把這些詞項當作實在屬性的標記,特定種類的對象可以具有這些屬性。它還認為,當我們自然地使用道德謂詞進行道德思考和對話時,這些屬性在道德思想和言談的內容中得到表征(或者是這種內容的構成要素)。關于道德的最小實在論之所以是實在論,是因為它包含下述主張:(a)道德陳述句表征世界的某種狀況(簡言之,它們具有表征性);(b)道德信念也具有表征性;(c)用以提出道德主張的謂詞對應某些屬性,這些屬性部分地構成道德主張的內容;以及(d)至少某些道德主張是真的或者正確的,即有時候情況確實是道德思想或語句所表征的那樣。前兩個主張構成認知主義(2),第三個主張是對這種觀點的補充。第四個主張斷言了錯誤論者所否認的東西,即我們的一些道德判斷與實際情況相符。給出這樣四點承諾的觀點應該被稱為實在論,因為它認為,道德上講的一些情況確實存在,并且我們的思想和語言有時候確實正確地表征了這些實際情況。
關于道德的最小實在論之所以最小,是因為它只提出了最低限度的要求。比如,對道德謂詞所表征的屬性的本質是什么,最小實在論沒有做出任何重大的形而上學承諾,既沒有說它們必定是自然屬性,也沒有說它們必定是非主觀或者非反應依賴(response-independent)屬性。(3)給最小實在論的核心觀點增加這些主張,便可以得到更強形式的實在論。許多以實在論者自居的哲學家就是這么做的。他們對道德屬性給出了更具體的說法,比如它們是客觀的、非反應依賴的、與道德相對主義不相容,等等。跟最小實在論的特定要求相比,這些進一步增加的主張得到的是非最小的實在論。這些大于最小實在論的觀點與最小實在論相容,但超出了最小實在論的要求。
有些強硬的實在論者可能拒絕將沒有做出進一步承諾的觀點稱為實在論。例如,許多元倫理學家不愿把相對主義當作一種實在論觀點,盡管實際上,大多數相對主義者能夠接受也確實接受最小實在論的基本主張。在某些語境中,也許有理由堅持這么做。但我們的目標在于表明,要確定倫理思想和言談的主題會面臨一些困難,就此而言,我們沒有必要這么做。不管我們是否接受進一步的承諾,難題都會出現。因此,我暫時不去討論那些進一步的主張,而只考慮最小實在論的觀點。不過,我們很快會在隨后各章具體探討各種立場,屆時會對這些主張進行考察。
關于道德的最小實在論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觀點。某些特征使得對“紅色的”和“圓形的”采取實在論解釋是可信的,而當我們談論和思考良善性、惡劣性、正確性、錯誤性、可允許性,等等,同樣會出現這些特征。像“波莉是良善的”或者“偷竊是錯誤的”這樣的簡單道德語句,似乎與“薩莉是聰明的”之類的語句有類似的內容。它們都包含一個名詞,以及一個“是___”形式的動詞短語,其中的空格可以填上一個形容詞。從表面上看,這些句子以屬性謂述它們的主項,即形容詞所表示的屬性。“薩莉是聰明的”是在談論薩莉,說她是聰明的,這意味著她具有聰明的屬性。類似地,“波莉是良善的”看起來是在談論波莉,說她具有良善這種屬性。而“偷竊是錯誤的”談論的是一種行為類型(偷竊)或者一類行為(那些涉及偷竊的行為),說它們具有一種屬性,即錯誤性。當這些句子對其主項所說的情況屬實,它們就為真,否則即為假。
相信某些道德主張的人可以和其他人產生分歧,正如人們可以對各種非道德主張持不同看法。認為波莉不良善的人和認為她良善的人之間存在分歧,正如認為薩莉不聰明的人和知道她聰明的人之間意見不一致。不管是不是道德分歧,我們在表達分歧時都可以稱對立的主張為“假”,正如我們可以用“真”來表達共識。由此,簡單的倫理或道德語句和其他類型的簡單謂述語句具有諸多相似之處,關于道德的最小實在論非常認真地對待這種相似性。它將這種相似性歸因于一種共同的表征功能:所有陳述句都關涉某種東西,都是在談論關于主項的某種情況,基于它們對主項所說的情況是否屬實,它們為真或者為假。
倫理判斷和其他判斷之間也可能有一些相似之處。當某人認為或相信薩莉是聰明的,不一定要說出相應的句子,甚至不一定要想到這個句子。持有這種信念的人可能不講英語。但那仍然是他們所相信的東西,他們的行為可以佐證這一點,比如向薩莉尋求建議。對此可以給出一種簡單的解釋。跟語言一樣,思想是關于某些東西的,并將它的主項表征為具有某些屬性。信念便是這種表征性的心理狀態。如果一個信念所表征的情況屬實,這個信念就為真,錯誤地表征世界則為假。薩莉是聰明的這一信念和句子“薩莉是聰明的”表征相同的世界狀況。而擁有這個信念的人可以用德語思考,或者在思考時使用“Sally ist klug”這樣的話語。她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思考。這里的思想和語句之所以具有相同的內容,原因在于,為了使它們正確或成真,世界需要滿足相同的條件,即薩莉是聰明的。最小實在論將這些觀念一般化,應用于道德話語和思想。無論是句子“薩莉是良善的”,還是薩莉是良善的這一思想,它們若要為真,它們就薩莉所表征的情況必須屬實,即薩莉是良善的。其他道德謂詞也是如此。
對大部分簡單的道德謂詞或者規范謂詞來說,接受最小實在論都是非常自然的。(4)假定我們由此接受了這種觀點,那么又該如何相對完整地解釋倫理的主題呢?我們首先可以一個一個地說明核心道德詞項的意義。換言之,我們可以設法提出一種關于道德詞項的語義理論,從而可以看到,我們通過語句和判斷能夠如何談論世界。根據我們暫時接受的實在論觀點,可以嘗試給核心道德謂詞指派各種屬性,比如“正確”“錯誤”“良善”“惡劣”,等等。最直接的做法是,給“正確”指派正確性,給“錯誤”指派錯誤性,給“良善”指派良善性,余皆類推。這些屬性是使用相關詞項的句子的意義成分,也是關于道德問題的思想的內容成分。我們還需要解釋,這些謂詞如何能代表這些屬性,也就是解釋,特定謂詞在什么情況下才能表征特定屬性。這些屬于元語義學(metasemantic)問題(即涉及詞項如何獲得語義或意義的問題),并且常常被當作是關于道德語義學的元倫理學理論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內容。我們將在第11和12章著重討論元語義學問題。
但道德語義學并非元倫理學的全部,至少根據最小實在論不是如此。元倫理學還關注作為道德判斷謂項的那些屬性的本質是什么。僅僅知道哪個謂詞篩顯(pick out)哪種屬性,還不足以讓我們了解這種本質。所以,元倫理學需要研究關于倫理的形而上學,以便把握相關屬性的真實本質。我們想要知道,一種行為必須是什么樣才是錯誤的,或者一個人必須是什么樣才是良善的或者高尚的。理想的情況是,我們能以某種方式對正確性或良善性進行刻畫,使我們在碰見這些屬性的實例時能夠識別它們。退而求其次,我們至少也要表明,為什么無法給出這樣的解釋。我們還想知道的是,哪些道德屬性是關系屬性(relational properties),哪些不是。諸如此類的問題都不是道德語義學可以解決的。
我們想要的東西可能還不止于此。我們可能想要弄清楚,我們為什么把前面所說的那些判斷全都當作道德或倫理判斷。這個問題更多地指向道德判斷的整體,而不是一個一個單獨做出的道德判斷。為什么可以把前面所說的那些屬性(正確、良善、高尚)自然地歸為一類,把它們全都當作道德屬性的典型實例?對于倫理的一般主題,此時一個實在論者也許會給出一種較為抽象的描述。其目標是解釋這些屬性如何彼此類似,并說明將它們結為整體為什么能夠讓我們做出關于某個共同領域的判斷。特定的一些倫理屬性可能被認為是基本的,其他倫理屬性就可以理解為是由這些基本屬性派生出來的。
如果接受最小實在論,上面所說的每項任務都是合理的。然而,并非每一個元倫理學家都是實在論者,哪怕是最低限度的實在論者。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些源自倫理問題的可爭議性(contestability),既包括實質性的規范層面的爭議,也包括某種更高層面的爭議,在這種層面,無論對倫理主題采取何種非瑣碎的描述,適格(competent)的道德思考者似乎都可以對其提出質疑。接下來我們將考察其中的一些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