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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禮法集團趁機而起

曹操與“禮法之士”

止戰、恤民的主張,借著崇復古制的名義提起,在表達形式上多以思想、學論的面目出現,實質卻是一類顯與曹操政措相抵觸的現實政治利益訴求。前述諫言,皆披尊古外衣,鼓動遵循古禮、古制,偃武修文、以德懷遠,效法“虞舜舞干戚之義,全威養德,以道制勝”。所以如此,或是為了不刺激曹操,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諫者同具崇尚舊制、奉承禮法的思想傾向。

由此,我們有必要對漢晉之際的“禮法之士”作一基本界定(58)。一般認為,漢末士人當中,儒制派崇尚古制、動循三代(59),名法派則循名責實、務重事功,建安時期亦即曹操時期,儒制派與名法派相互影響、融匯結合,形成禮法之士這一特殊群體(60)。禮法之士對朝政的影響力、控制力,在魏末司馬昭誅殺嵇康前后的景元年間(260年至264年)達到巔峰。

禮法之士的來源、構成甚為龐雜,具體主張也各有側重,究其共同之處,無非早年接受儒教熏染、出仕依循察舉路徑并在一定程度上秉承東漢黨人預政傳統幾項,其中最重要的是其共奉為據的圭臬:唯禮至上、唯古至上。主張恢復舊制如此,重事功、善權變的行為同樣也要接受禮法、古制的約束和檢驗,不妨列舉以下事例:

三府議:“舉孝廉,本以德行,不復限以試經。”(華)歆以為“喪亂以來,六籍墮廢,當務存立,以崇王道。夫制法者,所以經盛衰。今聽孝廉不以經試,恐學業遂從此而廢。若有秀異,可特征用。患于無其人,何患不得哉?”帝從其言。(61)

時帝(曹丕)頗出游獵,或昏夜還宮。(王)朗上疏曰:“夫帝王之居,外則飾周衛,內則重禁門,將行則設兵而后出幄,稱警而后踐墀,張弧而后登輿,清道而后奉引,遮列而后轉轂,靜室而后息駕,皆所以顯至尊,務戒慎,垂法教也。近日車駕出臨捕虎,日昃而行,及昏而反,違警蹕之常法,非萬乘之至慎也。”(62)

無獨有偶,鮑勛力諫曹丕游獵,理由也是:“況獵,暴華蓋于原野,傷生育之至理,櫛風沐雨,不以時隙哉?昔魯隱觀漁于棠,春秋譏之。雖陛下以為務,愚臣所不愿也。”(63)

德行無謂、讀經為要;帝王好游獵,臣屬不以荒疏政事為諫,而以有違古制作誡。至于最終禮法之士多墮于道貌岸然、虛偽作態,阮籍特以《大人先生傳》譏之(64),在此暫且不論。

不可否認的是,始于赤壁之戰前后的禮法之士借復古旗號要求止戰、恤民的主張有其特定的積極意義。漢末喪亂,人口銳減,百姓不堪其負,建安七年(202年)曹操路經自己家鄉,也不能不驚呼“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65)。葛劍雄考證認為,“東漢三國間的人口谷底大致在2 224萬—2 361萬之間”,“如果東漢的人口高峰以6 000萬計,則已經減少了60%強”(66)。任由曹操繼續窮兵黷武,社會難以為繼。

曹操本人偶有修復儒制的做法,如在建安八年七月下令:“喪亂已來,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見仁義禮讓之風,吾甚傷之。其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庶幾先生之道不廢,而有以益于天下。”(67)但曹操絕不可能采行禮法之士的建議,絕不可能如禮法派之愿唯禮至上。相反,赤壁戰后十多年間,因曹魏集團無可以稱道的戰績以擴大地盤和提升聲望,曹操更加緊了對內部的控制,時以高壓、血腥手段對禮法之士予以震懾,除荀彧驟死外,建安二十一年(216年)“進公爵為魏王”前后,曹操又借口賜死、逼死了心存抵觸的崔琰、毛玠(68)

曹丕時期:禮法集團成為建制內重要政治勢力

曹操壓制禮法之士,其子曹丕卻對禮法集團青睞有加。曹丕不同于其父,少時即有“博貫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69)的底色,更重要的是,在曹丕與曹植的“世子之爭”中,絕大多數禮法之士“站隊”曹丕一方。似是感念于此,曹操生前,曹丕便對遭忌的禮法之士頗有回護;曹操死后,曹丕先嗣位再代漢,投桃報李,力挺曹丕的眾多禮法之士得享殊遇、得居要位。

世子即嗣襲父爵之子,多為嫡長,世子制通行于王、侯家系。曹操諸子,曹丕為嫡長,依禮制,世子名分歸屬本無異議,且曹丕天資稟賦、心機手腕皆不弱,忌刻、狹隘更勝曹操一籌,足以勝任。然其弟曹植卻“特見寵愛”,又借“善屬文”的優勢,網羅一批文人伴隨左右,人抬人高,名噪一時(70)。如此,曹操似乎對自己的繼承人選拿不定主意了。

在建安十八年(213年)進魏公后,曹操征詢諸臣對冊立世子的見解。

是時,文帝為五官將,而臨菑侯植才名方盛,各有黨與,有奪宗之議。文帝使人問詡自固之術,詡曰:“愿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文帝從之,深自砥礪。太祖又嘗屏除左右問詡,詡嘿然不對。太祖曰:“與卿言而不答,何也?”詡曰:“屬適有所思,故不即對耳。”太祖曰:“何思?”詡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太祖大笑,于是太子遂定。(71)

賈詡想到的袁本初、劉景升,即袁紹、劉表,二人皆曾割據一方,勢不輸曹操,而皆冷落嫡長、寵愛幼子且以幼子為嗣,以至家族罹禍、功業敗滅(72)

屬意曹丕的不止賈詡。“時未立太子,臨菑侯植有才而愛。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訪于外。唯(崔)琰露板答曰:‘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曹丕)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曹植系崔琰的侄女婿,崔琰不舉親眷,“太祖貴其公亮,喟然嘆息”(73)

為擇定世子而密詢多方的原因或許是曹操的舉棋不定,但更重要的當是試探諸臣態度,受密詢者尚有衛臻、桓階、邢颙、毛玠、楊俊等人,其中除楊俊外,俱推曹丕(74)

曹丕身邊,早已聚集號曰“四友”的親隨陳群、司馬懿、吳質和朱鑠(75),以及夏侯尚、辛毗、司馬孚(76)等。在得力左右的簇擁與謀劃下,曹丕謹言慎行,“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相形之下,曹植的支持者畢竟為少數,本人又“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操最終確定曹丕的正嗣地位(77)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同年曹丕受禪稱帝,東漢告終,曹魏立朝,改元黃初(78)

曹丕在位期間,重大民事措置不多,其中要者皆明顯帶有禮法集團奉古、復禮的基調。首先是從心腹重臣陳群建言,“制九品官人之法”(79)。接著,黃初二年正月,曹丕“初令郡國口滿十萬者,歲察孝廉一人;其有秀異,無拘戶口”;下詔以孔氏后人“奉孔子祀”,并“令魯郡修起舊廟,置百戶吏卒以守衛之,又于其外廣為室屋以居學者”。五年四月,“立太學,制五經課試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80)

依靠曹丕,禮法之士迅速占據優勢。“三公”之位,太尉鐘繇、司徒華歆和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曹丕對三人推崇不已,“文帝罷朝,謂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偉人也,后世殆難繼矣!’”(81)中書機要方面(82),“黃初初,改秘書為中書”,以劉放為中書監、孫資為中書令,“遂掌機密”(83)。至于尚書一系(84),在簇擁曹丕的“四友”中,陳群“遷尚書仆射,加侍中,徙尚書令”(85);司馬懿為尚書,“轉督軍、御史中丞”,黃初二年“督軍官罷,遷侍中、尚書右仆射”(86);另曾有陳矯“轉署吏部,封高陵亭侯,遷尚書令”(87),尚書則先后由杜畿、衛覬、衛臻、杜襲、崔林等人出任(88)。隨從曹丕左右的侍中包括劉曄、和洽、趙儼、辛毗等(89)。朝中要員,幾乎清一色是禮法之士。

從曹操時期曲事曹營到曹丕時期居位廟堂,禮法之士的地位和境遇不可同日而語。但禮法集團至此尚難以主導朝政,從政務和行事表現看,曹丕未必就是禮法集團的理想代表。如曹丕感念賈詡自“世子之爭”以來的支持,即位后進其為太尉,并向其問政:

帝問詡曰:“吾欲伐不從命以一天下,吳、蜀何先?”對曰:“攻取者先兵權,建本者尚德化。陛下應期受禪,撫臨率土,若綏之以文德而俟其變,則平之不難矣。吳、蜀雖蕞爾小國,依阻山水,劉備有雄才,諸葛亮善治國,孫權識虛實,陸議見兵勢,據險守要,汎舟江湖,皆難卒謀也。用兵之道,先勝后戰,量敵論將,故舉無遺策。臣竊料群臣,無備、權對,雖以天威臨之,未見萬全之勢也。昔舜舞干戚而有苗服,臣以為當今宜先文后武。”文帝(曹丕死后謚文帝)不納。后興江陵之役,士卒多死。(90)

類似說教,曹丕未予理會,當國六年多,頻興兵事:

黃初三年(222年)十月,“帝自許昌南征,諸軍兵并進”,孫權據江自守,是役無果;

五年八月“為水軍,親御龍舟,循蔡、潁,浮淮,幸壽春”,十月至廣陵,是役無果;

六年三月“帝為舟師東征”,十月“行幸廣陵故城,臨江觀兵,戎卒十余萬,旌旗數百里”,“是歲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還”(91)

伴隨著一次次兵事的,則是諸臣的頻諍苦諫:

第一次征討孫吳,“是時車駕徙許昌,大興屯田,欲舉軍東征”,司空王朗諫曰:“臣愚以為宜敕別征諸將,各明奉禁令,以慎守所部。外曜烈威,內廣耕稼,使泊然若山,澹然若淵,勢不可動,計不可測。”謀臣劉曄也諫道:“彼新得志,上下齊心,而阻帶江湖,必難倉卒。”曹丕一概不聽,一意孤行,結果“車駕臨江而還”(92)

第二次征討孫吳,侍中辛毗苦勸:“方今天下新定,土廣民稀。夫廟算而后出軍,猶臨事而懼,況今廟算有闕而欲用之,臣誠未見其利也。”然而,“帝竟伐吳,至江而還”。

第三次征討孫吳,前已數次諫正曹丕之誤的尚書蔣濟認為水道難通,“又上三州論以諷帝”,勸其止戰。曹丕不從,“于是戰船數千皆滯不得行”。

事實上,曹丕之嚴酷甚于其父。濫行征討不算,又有諸如“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之類的惡策,“時連蝗民饑”,諸臣諫之不可,“而帝意甚盛”,一再苦爭之下,曹丕勉強“開恩”,“徙其半”(93);伐吳無果,曹丕不顧接戰之地“賊易為寇,不可安屯”之危,竟還動議就地“留兵屯田”,幸得制止(94)

曹丕的睚眥必報也很不得人心。曾經稱贊曹植的楊俊當然系其“眼中釘”,曹丕巡及楊俊為任之地,“以市不豐樂,發怒收俊”,眾臣群起說情開脫,曹丕堅不恕罪,楊俊意味深長道:“吾知罪矣。”隨即自盡,“眾冤痛之”(95)

鮑信早年“協規太祖(曹操),身以遇害”,有大恩于曹氏,其子鮑勛無疑為曹氏至忠徒眾。然鮑勛在侍從即位前的曹丕時“守正不撓”,曹丕“固不能悅”。曹丕即位后,鮑勛被遣外放,經陳群、司馬懿力薦,“帝不得已而用之”,姑留朝中。曹丕第三次征吳,“群臣大議”,鮑勛面諫止戰,曹丕一怒之下,又遣其外任。戰而無果,還京后曹丕找了個借口,全不理會眾臣求情,誅殺鮑勛。二旬之后,曹丕死,眾臣“莫不為勛嘆恨”(96)

曹丕更與曹氏族人多生齟齬。自曹操起兵,曹氏族人一直是曹魏集團的中堅,曹操從弟(97)曹洪,“家富而性吝嗇,文帝少時假求不稱,常恨之”,曹丕得位后抓住其把柄,“下獄當死”,群臣救援,曹操族子曹真說情,曹丕斥之:我自會處理,你摻和什么!卞太后知后也無奈,只得找到受寵于曹丕的郭皇后,威脅道:你要是不能說服曹丕免去曹洪的死罪,我明天就敕命曹丕廢掉你這個皇后!于是郭皇后“泣涕屢請,(曹洪)乃得免官削爵土”,幸免于死(98)

曹丕與曹植勢同水火,如“七步詩”傳說所喻示的,曹丕被立為世子后,曹植地位日衰,后更如同被幽禁于封地,屢遭冷遇甚至迫害,戚然而終(99)。曹操的其余諸子,曹彰在曹操死時似有異志,遭曹丕打壓,郁郁而死(100)。曹魏一朝數十年間,“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101)

曹丕對曹氏族人以至曹魏宗親的打壓、忌憚和嚴密防范,以及與曹氏結盟一體的夏侯氏的逐漸凋落,使曹魏核心圈層式微,重要軍政權力開始流落于外,尤其是統制中央禁軍或兵事之權。客觀上,這為禮法之士上位提供了難得的重大機遇。“四友”之中,陳群和司馬懿于曹丕在位后期獲任鎮軍大將軍和撫軍大將軍,吳質都督河北諸軍事,朱鑠則為中領軍(102)。黃初七年(226年)曹丕臨死之時,詔以中軍大將軍曹真、鎮軍大將軍陳群、征東大將軍曹休、撫軍大將軍司馬懿共輔新主(103)。接受顧命的四人中,禮法之士已占其半。

曹叡時期:禮法集團的高歌猛進

曹丕在位時間不長。較之曹丕,繼位的曹叡似是更能贏得禮法之士認同、稱譽的人選。曹叡自幼接受正統儒學教育,曹丕即位后親命“篤學大儒”鄭稱為十五歲的曹叡之師,教授經學(104),又以諸生出身、誠奉儒制的高堂隆為其傅(105)。曹叡與禮法之士如衛臻等也多有密切互動(106),衛臻等在曹丕面前更不吝對曹叡的稱贊(107)

謂曹叡之執政理念與禮法集團的想法全面契合,似不確切,其“遽追秦皇、漢武”的夢想,顯與禮法派的主張相悖(108),但曹叡的很多政措,確實是在順從甚至屈從禮法之士的意愿。

即位之初,安頓迫切之事后,曹叡于太和二年(228年)六月下詔:“尊儒貴學,王教之本也。自頃儒官或非其人,將何以宣明圣道?其高選博士,才任侍中、常侍者。申敕郡國,貢士以經學為先。”(109)

四年,“行司徒事”的老臣董昭上奏,“陳末流之弊”,稱:

凡有天下者,莫不貴尚敦樸忠信之士,深疾虛偽不真之人者,以其毀教亂治,敗俗傷化也。……伏惟前后圣詔,深疾浮偽,欲以破散邪黨,常用切齒;而執法之吏皆畏其權勢,莫能糾擿,毀壞風俗,侵欲滋甚。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游為業;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合黨連群,互相褒嘆,以毀訾為罰戮,用黨譽為爵賞,附己者則嘆之盈言,不附者則為作瑕釁。至乃相謂“今世何憂不度邪,但求人道不勤,羅之不博耳;又何患其不知己矣,但當吞之以藥而柔調耳”。又聞或有使奴客名作在職家人,冒之出入,往來禁奧,交通書疏,有所探問。

“帝于是發切詔,斥免諸葛誕、鄧飏等”。

此即“太和浮華案”。所涉之人,諸葛誕“與夏侯玄、鄧飏等相善,收名朝廷,京都翕然”;“當世俊士散騎常侍夏侯玄,尚書諸葛誕、鄧飏之徒,共相題表,以玄、疇四人為四聰,誕、備八人為八達,中書監劉放子熙、孫資子密、吏部尚書衛臻子烈三人,咸不及比,以父居勢位,容之為三豫,凡十五人”。“言事者以誕、飏等修浮華,合虛譽,漸不可長”,“帝以構長浮華,皆免官廢錮”(110),禮法之士大獲全勝。

曹叡也興兵征伐,但多守少攻,在位十二年多,較大規模的攻伐有三次:太和二年九月以大司馬曹休率軍與孫吳的“石亭之戰”,敗績,曹休郁悶而死;四年七月以大司馬曹真等伐蜀,遇大雨,“伊、洛、河、漢水溢”,棧道斷絕,至十月不得不收兵,數月后曹真死;青龍元年北伐鮮卑,獲勝(111)

三次出征,尤其攻吳、伐蜀前,諸臣一如對曹操、曹丕,勸諫不斷(112)。畢竟威權無法比擬祖、父,面對來自禮法派的制約,曹叡很難自行其是,無論勝負,勞民傷財后,兵事皆草草收場。唯對蜀防御曠日持久、頗獲事功,然曹叡本人從中得益寥寥,很大程度上成就的是司馬懿的盛名美譽。

至其在位后期,曹叡已顯然不再是禮法集團心目中的明君。或因事皆不順,加之后嗣不濟,曹叡大營宮室、得歡盡歡,又“發美女以充后庭,數出入弋獵”,從窮兵黷武轉為窮奢極欲,招致舉朝怨忿。王朗、蔣濟、衛覬、陳群、高柔、辛毗、楊阜紛陳諫言(113)。此際鄭稱已死,帝師高堂隆和過從甚密的衛臻也入切諫之列(114)。在禮法之士眼中,“古之圣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雕弊百姓之財力者也”(115),況乎“將營宮室,則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神位未定,宗廟之制又未如禮,而崇飾居室,士民失業”(116),違制大矣!以至景初二年(238年),司馬懿受命北上討伐公孫淵,臨行仍諫:“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內有役,勢不并興,宜假絕內務,以救時急。”(117)

某種程度上,此際是否“違制”已非要事,關鍵在于:曹叡在位末期,曹魏集團原有的以曹氏和夏侯氏為中心的核心力量和政治資源幾近絕滅,禮法集團幾乎全面把持朝政,勢不可擋,已有足夠的底氣和本錢向人君“發聲”。

一是曾經支撐曹魏發家的曹氏及夏侯氏成員衰亡幾盡。曹叡時期,曹操之子、孫仍是在藩如囹;擁有權勢的曹氏族人曹休、曹真相繼死亡,二人后代則出道不久(118)。夏侯氏的族人中,名噪于時的僅侍奉曹叡的夏侯玄一人,但已被卷入“太和浮華案”,更大的麻煩在于,其一向自命清高,希望洗脫夏侯一族的粗鄙身世,入名士之流。一次覲見時,夏侯玄與曹叡妻弟毛曾并坐,而毛氏出身微賤,夏侯玄遂以此為恥,“不悅形之于色”,曹叡見之,極為憤恨,隨即疏遠了夏侯玄(119)

二是親曹一系人氣渙散。“太和浮華案”中,大多數涉事者既無族勢又缺祖蔭,唯奉曹魏之尊才有出路。曹叡冷落、打擊該等,遂禮法之士心愿,滅曹魏自身威風,頗為得不償失。

三是軍政方面,曹氏心腹的影響力持續下降。曹休、曹真死后,對吳守御主要依靠滿寵(120),對蜀守御主要依靠司馬懿,二人資深位高權重,但是否死心塌地挺曹,堪疑。曹叡所重視的秦朗、畢軌之類,未成氣候,且為禮法集團排斥。秦朗受命征討鮮卑,途經并州,并州刺史畢軌欲加禮遇,別駕李熹堅持不許,畢軌不得不放棄打算(121)。在京畿之地,與曹叡私誼甚好的曹氏族人、已故曹真之子曹爽,至曹叡在位后期才勉強躋身禁軍要任,“累遷城門校尉,加散騎常侍,轉武衛將軍,寵待有殊”(122)

四是曹叡自蔽于禮法之士的“圍合”。劉放、孫資長期共掌樞機,且“明帝(曹叡死后謚明帝)即位,尤見寵任”(123);前及曹丕時期已在朝的禮法之士,只要未死,曹叡時期皆漸進累遷,“太和浮華案”后更是少有新進者,朝政幾由禮法集團盡攬。不僅如此,曹叡初為擺脫四大輔政之臣的約束,遣其中三人出朝領軍,不意卻令司馬懿羽翼漸豐、聲勢日隆,后更是成為唯一還活著的顧命大臣。

景初三年(239年),曹叡猝死,年僅三十六歲,八歲的曹芳即位。曹叡病篤之際,本擬以燕王曹宇與夏侯獻、曹爽、曹肇、秦朗等輔政,但中書監劉放、中書令孫資“久專權寵”,與曹宇等“素所不善”,“懼有后害,陰圖間之”,故建言換以曹爽與司馬懿共同輔政,曹叡竟然“從之”(124)——時至臨終,曹叡仍須順從禮法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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