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晉五十年:266至317年歷史現(xiàn)象考述
- 季社建
- 6471字
- 2024-07-18 14:35:03
導論:為什么天命垂顧司馬氏?
一、貌合神離的曹魏陣營
漢末世道動蕩 曹魏統(tǒng)一北方
東漢末期的社會劫亂,是對中國歷史進程產(chǎn)生重大、深遠影響的一輪轉(zhuǎn)折。“秦漢時期所建立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政治體制,為我國延續(xù)二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選擇了政治體制的基本模式。”(1)秦時一統(tǒng),而漢承秦制,“廢封建,立郡縣,開創(chuàng)皇權(quán)體制基本格局”(2)。這一政治體系形成約四百年后,經(jīng)歲月侵蝕,積弊已久,其間雖有補益,卻未必牢固,至東漢末期已是千瘡百孔、不堪重負,是謂“天厭漢德久矣”(3)。
東漢歷時不到二百年,立朝僅僅六十年即深陷外戚、宦官交替干政和專權(quán)的泥淖而不得自拔(4)。外戚總是蠢蠢欲動,“桓、靈時期(5)又是宦官發(fā)展史上的一個極為重要的階段,宦官作為一個獨立的政治集團,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二者交替“登場”,東漢政治日益腐朽。大體同期,“在宦官、外戚的反復斗爭中,官吏士大夫結(jié)成的政治集團也逐漸在起作用”,黨人群體漸成為一大政治勢力。以黨錮之禍為標志,三系勢力之間錯綜交織、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已難在東漢朝政體系內(nèi)繼續(xù)共存(6)。
漢桓帝延熹八年(165年),黨人與把持朝政的宦官之間矛盾激化,“司隸校尉李膺等二百余人受誣為黨人,并坐下獄”,“或有逃遁不獲,皆懸金購募”,“使者四出,相望于道”,“自是正直廢放,邪枉熾結(jié)”,此后近二十年間,被殺戮、被酷虐、被株連、被禁錮者甚眾(7)。以薩孟武的說法,黨錮成禍,“宦官成為全國的敵人,政府卻是宦官的工具”,“政府不能保護人民,人民只有反抗政府,于是知識階級的改革運動,又變成下層階級的暴動,終而發(fā)生了黃巾之亂”(8)。
黨錮之禍與黃巾之亂之間是否存在如此直接的聯(lián)系,似難斷言;但民亂既起,耗于內(nèi)訌的東漢朝廷應對起來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則是不爭的事實。漢靈帝中平元年(184年),黃巾部眾反叛,“所在燔燒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據(jù),長吏多逃亡”,“旬日之間,天下向(響)應,京師震動”。慌張之際,漢靈帝“詔敕州郡修理攻守,簡練器械”,又“召群臣會議”,“(皇甫)嵩以為宜解黨禁,益出中藏錢、西園廄馬,以班軍士”,漢靈帝一概應允,“于是發(fā)天下精兵,博選將帥,以嵩為左中郎將,持節(jié),與右中郎將朱俊,共發(fā)五校、三河騎士及募精勇,合四萬余人,嵩、俊各統(tǒng)一軍,共討潁川黃巾”(9)。
及黃巾初平,立有大功的外戚何進于漢靈帝死后不久,為誅滅閹宦、自專權(quán)勢,又動了“多召四方猛將及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脅太后”的腦筋。中平六年(189年),何進召喚各路梟雄共赴京師,變故之中,何進以身殉謀,應召入京的梟雄董卓報復性地盡滅宦官,順勢擅政,群雄不服,又結(jié)盟討伐董卓,“漢室亦自此敗亂”(10)。由此開啟的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導致中國社會自秦朝統(tǒng)一后首次陷入長期的政治分裂”,“從初平元年(190年)正月關(guān)東諸侯會盟討伐董卓,到太康元年(280年)三月西晉六路大軍平吳,重新一統(tǒng)天下,其間整整持續(xù)了九十年”(11),加上之前的黃巾之亂,堪稱世紀浩劫。
大亂之中,曹操穎出。此人出身官宦之家,確切地說,是宦官之家。其父曹嵩系得勢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以養(yǎng)父之蔭加賄賂之力,竟然位至太尉。東漢朝中,太尉“掌四方兵事功課”(12),黃巾之亂爆發(fā),曹嵩應對無方、敗績連連,被免官后避禍不及,死于戰(zhàn)亂。
曹操“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朝廷征發(fā)天下之兵平黃巾之亂時,其為小吏,但與父截然不同,乘機而行,“拜騎都尉,討潁川賊”,開始了“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霸業(yè)之路。董卓擅政橫暴,曹操于陳留(13)“散家財,合義兵,將以誅卓”,成為一路豪杰,領(lǐng)兗州牧后,又借進剿之機,招撫誘降黃巾部眾,“收其精銳者,號為青州兵”,實力和底氣大增;隨即攻袁術(shù)、滅陶謙、伐張繡、擒呂布,又在官渡之戰(zhàn)重挫袁紹。袁紹郁悶至死后,曹操乘勝追擊,追殺袁紹二子袁尚和袁譚,斬草除根,并北征異族,基本統(tǒng)一北方。漢末喪亂近二十年間,曹操從前期的橫沖直撞到后期的南征北戰(zhàn),終于從群雄中勝出,到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大戰(zhàn)之際,曹魏勢力已冠絕一時(14)。
其間的初平三年(192年),外強中干的董卓死后,反董聯(lián)盟立陷分裂,被董卓挾持的漢獻帝歷經(jīng)周折,總算擺脫了董卓部將的控制。曹操抓住機會,于建安元年(196年)奉迎漢獻帝遷都許昌,表面“奉天子以令天下”(15),實則“挾天子而令諸侯”(16),東漢王朝名存實亡(17)。
可挾天子 難能服眾
較之其他勢力,曹操能夠率眾領(lǐng)得腹地、稱雄北方,自有其獨到之處,但曹魏陣營并不是一個組織嚴密、利益一致的群體。在曹氏、夏侯氏構(gòu)成的核心小圈子以外,眾多成員來自其時盛行的“附”,即歸順、附從,且不乏敗后投降者。例如,建安三年(198年)“太山臧霸、孫觀、吳敦、尹禮、昌豨各聚眾”,“(呂)布之破劉備也,霸等悉從布”,曹操擊呂布,“布敗,獲霸等,公(曹操)厚納待,遂割青、徐二州附于海以委焉”;四年“(薛)洪、(繆)尚率眾降,封為列侯”,“張繡率眾降,封列侯”;五年官渡之戰(zhàn)后,“冀州諸郡多舉城邑降者”;八年“東平呂曠、呂翔叛(袁)尚,屯陽平,率其眾降,封為列侯”;十年“黑山賊張燕率其眾十余萬降,封為列侯”;等等(18)。類似附眾,是否堪為曹魏陣營穩(wěn)定、可靠的政治基礎(chǔ),至少不可籠統(tǒng)作論。
正因有了漢廷作為政治操弄的工具,曹操遂能實力漸增、“克成洪業(yè)”(19),否則,其與其他各路軍閥并無實質(zhì)差別。然事有兩面,奉迎天子一方面是助力,“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20);另一方面也成掣肘,絡(luò)繹而來的諸臣歸入曹營時,名義大多是受漢廷征召入朝。這些歸附者是真的心系漢室抑或暫且棲身,難以確知,然而其中本意在響應、支持曹操的,無疑為數(shù)甚少。
表面上熙熙攘攘的曹營,實是各懷心思的散漫組合。
一是諸臣異心,人在心不在。在文臣一系,入附曹營再謀逆反者,有建安五年(200年)自稱奉漢獻帝“衣帶詔”誅殺曹操的董承,后謀泄遇害。極端如此,似為個案(21),但諸多文臣人從心不從,幾成通例,如:
頗有世譽的豫章太守華歆、會稽太守王朗受困于江南,待曹操以朝廷名義征其入朝,方以奉承詔命為由北上,顯然是在力避曲事曹操的非議(22)。
孔子二十世孫孔融為北海相,“時袁、曹方盛,而融無所協(xié)附”,有僚屬“勸融有所結(jié)納”,而“融知紹、操終圖漢室,不欲與同,故怒而殺之”。后孔融山窮水盡,迫不得已受征入朝,仍“志在靖難”,對曹操冷嘲熱諷、軟磨硬抗,深遭“嫌忌”(23)。
曹操擊敗袁紹一系,領(lǐng)得冀州,大喜,對名士崔琰說:“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崔琰正色回應:“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親尋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聞王師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涂炭,而校計甲兵,唯此為先,斯豈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曹操不得不自認失言,“于時賓客皆伏失色”(24)。崔琰的質(zhì)問,無異于指斥曹操:此為漢之天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是諸將易幟,名附實不附。早期共討董卓諸將的朝秦暮楚,自不待言。曹操“挾天子以令不臣”后,曹營之中仍頻現(xiàn)附而又反、降而復叛之事,典型者如張繡,建安二年(197年)先降,“既而悔之,復反”,四年再降(25)。規(guī)模更大的反叛:建安十六年(211年),關(guān)中將領(lǐng)韓遂、馬超等拒從曹操,起兵反叛,曹操遣軍西出剿之;割據(jù)漢中的“五斗米道”教主張魯先附順曹操,不久自立,二十年(215年)曹操又親征張魯(26)。其中,馬超敗于曹操,投奔張魯;張魯降曹后,其又投劉備,成為劉備對抗曹操的悍將之一(27)。
三是諸土歸己,地存民不存。曹操所行政策嚴酷,多生驅(qū)民投敵的惡果。韓遂、馬超之叛,“弘農(nóng)、馮翊多舉縣邑以應之”(28),此非個例。雍涼戰(zhàn)亂,“人民流入荊州者十萬余家”,稍安之后,“時四方大有還民,關(guān)中諸將多引為部曲”,是以“兵家遂強”,“必有后憂”(29)。建安十四年(209年)前后,曹操“欲徙淮南民”,號稱“欲使避賊”,蔣濟等諫之不可,曹操卻一意孤行,民眾為此驚懼,“江、淮間十余萬眾,皆驚走吳”(30)。變亂初期“民賴其利”的屯田制(31)也逐漸變質(zhì),加上世代為兵的士家制度(32),滋生出民眾困苦的嚴重流弊(33)。
曹操本人的身世、稟賦也是導致曹營內(nèi)部渙散的一個特別原因。在漢廷諸臣眼中,即便統(tǒng)一北方、勢力首屈一指,曹操仍屬“閹宦之后”,且其父“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名門貴胄自然不屑;曹操又“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陳壽嘆稱亂世之中,“惟其明略最優(yōu)”(34),但這一切,卻與其時的道義正統(tǒng)相悖。
更為人詬病的是曹操從不吝殘忍血腥的手段:初平四年(193年)征伐徐州陶謙,“謙兵敗走,死者萬數(shù),泗水為之不流”;興平元年(194年)再次東伐,“拔五城,遂略地至東海”,“所過多所殘戮”(35);官渡戰(zhàn)后,對袁紹所部的降眾,“凡斬首七萬余級”(36)。當然,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位至丞相,關(guān)注重心由爭雄轉(zhuǎn)為代漢,戾氣稍斂,自此再無大規(guī)模屠戮的暴行。
曹魏陣營大名鼎鼎的首席謀士荀彧,在曹操挾天子之前便投身曹營、貢獻良多,史稱其“以為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故而輔之。后曹操代漢野心不加掩飾,不臣之欲昭然,擬受“九錫”之崇(37),荀彧遂予抵制,不明不白地猝然死于軍中(38)。
對于荀彧之死,據(jù)說“世之論者,多譏彧協(xié)規(guī)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裴松之則持異見,回護荀彧:“彧豈不知魏武之志氣,非衰漢之貞臣哉?良以于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39)亂世之際,總需強人收治局面。漢魏時已有此識見,后人也有同樣的認知。如司馬光論道:“漢末大亂,群生涂炭,自非高世之才不能濟也。然則荀彧舍魏武將誰事哉!”(40)
就是說:東漢末年天下大亂,非曹操之類梟雄不得安定;諸臣效力曹操以安世道,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情有可原。有史家論道:“曹操所以能夠統(tǒng)一北方,第一是由于他興置屯田有顯著成效。第二是由于他建立軍隊和建立根據(jù)地獲得成功。第三是由于他能籠絡(luò)強宗豪族和士夫地主,并取得他們的支持和擁護。”(41)反過來,當曹操所為觸及“強宗豪族和士夫地主”的利益時,其所獲的支持和擁護便不能不開始趨向解體。
“三馬同槽”
司馬氏一族歸附曹營的過程,就是北方吏民與曹魏之間那種權(quán)宜性、暫時性相互利用關(guān)系的一個代表性實例。司馬氏世居河內(nèi)溫地(42)、族勢頗旺,到司馬懿一輩,適值漢末喪亂,其父司馬防作為漢臣,隨漢廷顛沛流離,長兄司馬朗則率族人輾轉(zhuǎn)避難。曹操初定北方,司馬朗成其掾?qū)佟⒏綇牟軤I,但排行次之的司馬懿卻“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jié)曹氏,辭以風痹,不能起居”,曹操甚至“使人夜往密刺之”,試探其病真假,司馬懿仍“堅臥不動”,堅拒曹操征辟時達六七年(43)。
史有“狼顧之相”“三馬同槽”之載,“槽”者,“曹”也,“三馬同槽”指司馬朗、司馬懿、司馬孚三兄弟同事曹營。“魏武察帝(司馬懿)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后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職,夜以忘寢,至于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44)照此說法,似乎司馬懿身入曹營時便有僭魏之圖謀,曹操沒有除掉司馬氏乃一致命失策,果真如此?
實際上,司馬懿入曹營并非自愿投身,而是曹魏脅迫。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自為丞相,決意發(fā)動赤壁之戰(zhàn),戰(zhàn)前再次征辟司馬懿,并且交代使者:要是司馬懿還是抗拒不從,就把他抓過來。不得已,司馬懿“懼而就職”(45)。
曹操為什么態(tài)度如此強硬?為什么對稱病居家的司馬懿如此在意?聯(lián)系此際曹營實況,問題漸得明朗。赤壁之戰(zhàn)乃一重要節(jié)點,此戰(zhàn)奠定了三國鼎立的格局,系漢晉歷史的重大轉(zhuǎn)折,這一結(jié)論已為共識(46)。但還有一項:從史料看,曹魏陣營內(nèi)部重大分歧也正是發(fā)端于此。正因分歧,大戰(zhàn)在即,曹操不能不下力整肅、穩(wěn)固后方,防范和壓制一切可能不利于自己的潛在禍端,在這樣的背景下,有“非常之器”名聲的司馬懿被強征入營。同期更極端的事例,還有曹操羅織罪名誅殺孔融,并“夷其族”(47)。
赤壁之戰(zhàn)前后曹營內(nèi)部的分歧
那么,赤壁之戰(zhàn)前后曹魏陣營內(nèi)部發(fā)生了怎樣的分歧,又因何而起呢?
漢室危殆,北方吏民需要曹操“運籌演謀,鞭撻宇內(nèi)”(48),以匡時局,曹操則需得到廣泛的支持。赤壁之戰(zhàn)之前,曹操起家坐大、平定四方,迎合了北方吏民“樂安厭亂”的期待,曹營內(nèi)部對戰(zhàn)事,也頗多攸關(guān)勝負、成敗的種種建言,從未有朝臣、僚屬質(zhì)疑曹操戰(zhàn)略方向、政治義理。然而,臨戰(zhàn)赤壁是一分水嶺,北方既已克定,曹操再興征伐,自謀帝業(yè),已非世人所愿,更極大地侵害了陣營內(nèi)部諸多附從勢力的利益,不可避免地引起眾臣的反彈。
曾經(jīng)說服張繡降附曹操的謀臣賈詡出場:
建安十三年,太祖破荊州,欲順江東下。詡諫曰:“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漢南,威名遠著,軍勢既大;若乘舊楚之饒,以饗吏士,撫安百姓,使安土樂業(yè),則可不勞眾而江東稽服矣。”太祖不從,軍遂無利。(49)
此為史載首則諫言曹操止戰(zhàn)恤民的記錄。精明過人的賈詡似已敏銳捕捉到世道人心的變化。
曹操敗于赤壁,其一統(tǒng)天下的大志客觀上已不可能實現(xiàn),自此,曹營諸臣對濫興兵事的質(zhì)疑之聲更不絕于耳。
建安十六年(211年)關(guān)中諸將叛亂,同時“田銀、蘇伯反,幽、冀扇動”,留守鄴城的曹操之子曹丕欲親領(lǐng)大軍征討,僚屬常林勸道,“北方吏民,樂安厭亂,服化已久,守善者多”,無需大動干戈。曹丕遂縮小出兵規(guī)模,以部將率之,輕松取勝(50)。
建安十九年(214年)曹操攻打?qū)O權(quán),又遭反對。參軍傅幹諫曰: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與武也;用武則先威,用文則先德,威德足以相濟,而后王道備矣。往者天下大亂,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也,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服,易以德懷。愚以為可且按甲寢兵,息軍養(yǎng)士,分土定封,論功行賞,若此則內(nèi)外之心固,有功者勸,而天下知制矣。然后漸興學校,以導其善性而長其義節(jié)。公神武震于四海,若修文以濟之,則普天之下,無思不服矣。今舉十萬之眾,頓之長江之濱,若賊負固深藏,則士馬不能逞其能,奇變無所用其權(quán),則大威有屈而敵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干戚之義,全威養(yǎng)德,以道制勝。
曹操不聽,“軍遂無功”(51)。
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征伐漢中,并欲征蜀,幕僚劉廙上疏:
……自殿下起軍以來,三十余年,敵無不破,強無不服。今以海內(nèi)之兵,百勝之威,而孫權(quán)負險于吳,劉備不賓于蜀。夫夷狄之臣,不當冀州之卒,權(quán)、備之籍,不比袁紹之業(yè),然本初(袁紹字本初)以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為計者,與欲自潰者異勢耳。故文王伐崇,三駕不下,歸而修德,然后服之。秦為諸侯,所征必服,及兼天下,東向稱帝,匹夫大呼而社稷用隳。是力斃于外,而不恤民于內(nèi)也。臣恐邊寇非六國之敵,而世不乏才,土崩之勢,此不可不察也。天下有重得,有重失:勢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得也;勢不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失也。于今之計,莫若料四方之險,擇要害之處而守之,選天下之甲卒,隨方面而歲更焉。殿下可高枕于廣夏,潛思于治國;廣農(nóng)桑,事從節(jié)約,修之旬年,則國富民安矣。(52)
諸如此類的諫言,體現(xiàn)了其時曹營諸臣最直接的政治主張:一曰止戰(zhàn),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不勞眾而江東稽服”,二曰恤民,避免“力斃于外,而不恤民于內(nèi)”,以“撫安百姓,使安土樂業(yè)”。
司馬氏一族中最早廁身曹營的司馬朗更進一步:
(司馬)朗以為天下土崩之勢,由秦滅五等之制,而郡國無蒐狩習戰(zhàn)之備故也。今雖五等未可復行,可令州郡并置兵,外備四夷,內(nèi)威不軌,于策為長。又以為宜復井田。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業(yè),難中奪之,是以至今。今承大亂之后,民人分散,土業(yè)無主,皆為公田,宜及此時復之。議雖未施行,然州郡領(lǐng)兵,朗本意也。(53)
司馬朗主張恢復古制。五等之制,即五等爵,源于上古時期天子賜予親貴的爵位,天子之下,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54);是時朝中曹操專制,州郡置兵,似與西周的封藩建衛(wèi)、武裝殖民大致相類(55),“外備四夷,內(nèi)威不軌”的立意,針對“不軌”的現(xiàn)實指向頗值得玩味;至于“宜復井田”(56)、改變大亂之后“皆為公田”的情狀,順應了百姓休養(yǎng)生息的要求,但對承平之后曹魏仍然一意屯戍、以民為奴的鄙陋做法,不啻根本的否定。司馬朗不是孤立的,力促漢獻帝詔加曹操“九錫”的董昭等也曾建言實行五等制(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