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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者序

到2013年出版第四卷為止,邁克爾·曼教授經過30年的努力,最終完成了四卷本長篇巨著《社會權力的來源》,以其獨創的社會權力理論,完整繪制出人類文明自誕生以來的社會變遷史。這是他將社會科學轉向歷史的最大貢獻。在第一、第二卷中,曼對人類文明的起源、羅馬帝國的興衰成敗、歐洲的動態發展、爭奪德意志、現代國家的興起等歷史階段作了精彩分析。在第三卷,曼繼續運用他的IEMP模型(意識形態權力、經濟權力、軍事權力、政治權力),闡釋20世紀前半葉全球的權力中心(主要是美國、西歐、蘇聯、中國、日本)與相關的重大歷史事件(主要是兩次世界大戰),還不斷與學界同行既有的研究成果進行深入對話,充分展現作者對文獻史料的嫻熟把握,也體現出歷史社會學家不同于正統史學家與社會科學家的最典型之處。本書有些章節聚焦特定的國家或地區,但更多的章節是廣泛運用比較分析,把歷史敘事與理論闡釋結合起來。下文試圖集中帝國、革命、戰爭等20世紀前半期的幾個關鍵議題,歸納曼的核心觀點并加以簡單評論,以饗讀者。

一、帝國

在曼的《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三卷一書中,有關帝國的內容幾乎占據一半的篇幅。近代以來歐洲人為何如此擅長成為帝國?他們得益于什么?如何解釋歐洲帝國的擴張?曼指出,目前的帝國擴張理論都存在局限性。這些帝國理論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以核心地區為基礎,另一類是以邊緣地區為基礎,前者的影響遠遠超過后者,所以,曼主要的對話對象是前一類理論。

在以核心地區為基礎的帝國理論看來,帝國擴張為核心地區的某些利益集團提供了包括政治、經濟、軍事、社會地位與文化等各類形式的回報,表現為穩定的利潤、地位、精神歸屬等。這種解釋模式包括約翰·A.霍布森(John A.Hobson)、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以及美國例外論。霍布森認為,近代帝國主義的興起是因為發達國家需要把國內剩余的資本投資到海外殖民地以獲取利潤,證據之一是英國外貿和投資在這段時期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列寧完善了霍布森的觀點,指出發達國家不僅需要為過剩的資本尋找出路,而且,資本主義越發展,對原材料的需求就越高,競爭也越殘酷。發達國家的經濟越來越趨向于集中與壟斷,國內的壟斷需要保護國外領土即殖民地的市場。[1]列寧認為,歐洲列強搶奪并瓜分非洲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有緊密聯系。

但在曼看來,霍布森與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不正確。雖然帝國之間的競爭不斷加劇,但其原因并不是霍布森與列寧所強調的資本主義在經濟領域的競爭,而是有其他因素。

首先,各帝國之間在國際經濟領域有密切的合作關系,國際金融領域的合作尤為密切。英國雖然早已不是制造業的領頭羊,但它擁有世界上最大量的儲備貨幣和最龐大的銀行體系。各帝國都認可大英帝國儲備貨幣和金融制度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和最有保障的,英國的信任度比任何其他國家都高,外國銀行都以低利率的短期儲蓄形式把利潤寄存在英國的銀行。外國和殖民地銀行所寄存的資金差不多占英國銀行資金總量的三分之一到一半。英國銀行利用這些資金,給邊緣地區的國家投放長期的、高利息的貸款,就像如今美國一樣。所以,資本主義的金融世界并不喜歡越來越劇烈的帝國競爭。[2]

其次,霍布森與列寧都沒有認識到,貿易與金融主要是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之間流動,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流動只占很少份額,另外,白人都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之間做貿易。英國殖民地的貿易與資本只有一部分是流向非白人的殖民地。大量貿易資本都流向澳大利亞、南非、加拿大的白人殖民地。在帝國的宗主國核心地區并沒有剩余的資本迫切需要輸入殖民地。

最后,各個帝國學會利用外交手段,成功協調爭奪殖民地的競爭過程。比如在1885年,列強們簽署了《柏林條約》,允許大國占領非洲領土,只要它有能力控制其邊界。

曼對保守派與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社會帝國主義理論基礎也提出了批評。社會帝國主義的主要觀點是,向海外擴張可能轉移國內的階級沖突。有些政治家也贊同這一點,因為有時候似乎行之有效。曼認為社會帝國主義無法解釋英國、法國、美國等主要帝國的現實。當美國、德國、意大利、比利時轉向海外帝國主義時,精英群體內部的各種爭論只是偶爾得到大眾的回應。在英國,工人階級很大程度上對帝國沒有興趣,而且,英國殖民者的流動也在走向衰落。不過,曼承認這種理論大致可以符合日本帝國擴張的現實。日本轉向帝國主義時,得到更為廣泛的社會支持。主要原因在于,許多日本人認為他們自己沒有多少選擇機會,向海外擴張是反對外國帝國主義的唯一防御戰略。

在歐洲人在近代成功建立世界帝國的問題上,曼的觀點是,當代絕大多數社會科學家在解釋人類歷史問題方面忽視軍事權力的重要性。他的任務之一就是恢復軍事權力在人類社會中的核心位置:“在這一卷中,我主張,幾個世紀以來的歐洲史都是不同尋常的軍國主義,這種軍國主義帶來了全球帝國的政府,就像一場傳染病一樣蔓延到美國和日本。20世紀和21世紀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歸因于軍事權力的關系?!盵3]歐洲人成功建立帝國的原因應當從歐洲文明的特點中去找,特別是從軍事權力關系入手。曼在第一卷將歐洲看作是一種多權力行動者(multi-power-actor)的文明。這種文明由許多相互競爭但形態各異的行動者組成。多權力行動者的體系必然導致無休止的戰爭。戰爭是歐洲國家政權生與死的關鍵。如果一個政權沒有提升其軍事權力,就可能難以存續。在歐洲,軍事權力的路徑依賴已經經歷一千年的歷史。

在戰爭方面,歐洲與東亞國家呈鮮明對比。東亞地區在1590至1894年間出現300年的和平時期,僅僅出現過野蠻人對中國的入侵以及五次相對較小的兩國間戰爭。在此前的200年間,中國只出現過一次與越南的戰爭。日本自1637年之后的兩個世紀都禁止使用火箭炮。相比之下,歐洲列強在1494至1975年間的75%時間里都一直卷入國家之間的戰爭,完全沒有戰爭的時期不會超過25年。據查爾斯·A.蒂利(Charles A.Tilly)估計,歐洲政權的數量在80至500個之間,幾個世紀的戰爭之后,到1900年為止只剩下25個政權。東部的贏家是羅曼諾夫、哈布斯堡和奧斯曼君主,西部的贏家是西班牙、法國、英格蘭。[4]

英格蘭人所建立的大英帝國是這些帝國當中最為成功、成就最大的。曼選擇了大英帝國作為典型個案。英格蘭人發動第一波帝國戰爭,其目標是征服蘇格蘭和愛爾蘭,以此作為海上帝國的實驗。布魯斯·P.倫曼(Bruce P.Lenman)的《英格蘭的殖民戰爭(1550—1688)》(England's Colonial Wars,1550—1688)和《不列顛的殖民戰爭(1688—1783)》(Britain's Colonial Wars,1688—1783)指出,第一波殖民戰爭是英格蘭在不列顛群島內部發起的;第二波是新興霸權的不列顛帝國對其他大洲的殖民。這股殖民主義浪潮不斷加劇,因為蘇格蘭人與愛爾蘭人有著更為強烈的動機,試圖盡快擺脫貧窮與弱勢地位。從1871年到1914年,英國人一共打了30場殖民地戰爭,英國人、法國人和荷蘭人至少打了不下100場戰爭。

曼也強調其他一些因素在大英帝國擴張中的作用。英國的精英們除了擁有優越的海軍權力之外,還有其他的有利因素,包括政權在國內有效征收賦稅,繼承侵略性的戰爭傳統與軍國主義文化,引領農業和工業革命的潮流,這使它在國內生產力方面處于領先水平,為其軍國主義提供了經濟權力。所有這一切都讓一個小小的海島稱霸全球,從集約性權力走向擴散性權力。缺乏這些軍事、政治與經濟權力的任何一個來源,都可能無法實現其全球擴張。到1920年為止,大英帝國霸占了世界陸地的四分之一,成為歷史上最大的帝國。

歐洲帝國的成功直接激發了美國人與日本人建立帝國的野心。曼指出,美國走向帝國主義與西班牙在美洲半球的衰落有著直接聯系,而日本帝國主義的興起則與中國的衰落密不可分。它們之所以走向帝國主義,無不關聯到歐洲列強建立的帝國及其所帶來的國際地緣政治壓力。帝國無論是崛起的還是衰落的,都接受了歐洲人創造的弱肉強食生存法則。但在生存危機方面,日本人的感受要比美國人深得多。日本人認為,如果一個像日本那樣資源匱乏的國家錯過這樣的機會,它就可能被迫遭遇同樣的奴役和壓迫。

美國例外論是用來解釋美帝國崛起的重要理論。但在曼看來,美國走向帝國道路的進程與其他帝國幾乎沒有什么不同之處。軍事權力被美國人殘忍地用到了土著人身上。美國的擴張進程中,絕大部分的土著美洲人被殺害,幸存者處于國家的生活邊緣。頗有諷刺意義的是,美國所謂的進步主義時代在種族平等方面不僅沒有進步,反而是倒行逆施。實際上,美國人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與其他帝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個方面,美國例外論是符合實際的。雖然巴西是在美國之后的二十年才完全廢除奴隸制度,但其奴隸制度的種族構成因素從來沒有在美國那么突出。在巴西,雖然膚色始終與階級關聯在一起,但它并沒有把巴西黑人拆解為一個孤立的等級。澳大利亞土著人和新西蘭的毛利人與美國黑人之間也不盡相同,因為前者絕大多數與白人社會不生活在一起,而且,前者有著更大的權力。[5]

美國例外論還主張有兩個方面不同于歐洲,一是缺乏社會主義,二是弱政府。這兩個觀點是維爾納·桑巴特(Werner Sombart)在《美國為何沒有社會主義?》中提出來的。但曼指出,在缺乏社會主義方面,美國和其他所有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家沒有什么特別不同之處,在弱政府方面就更不符合實際。美國政府在帝國擴張、實施種族主義政策與鎮壓工人運動等方面表現出強大力量,其利維坦巨大無比,令人震撼。美國的基礎權力滲透到其所有管轄范圍,其指揮和執行命令的能力很強大。美國各屆和各級政府消耗國民生產總值(GNP)的7%,而英國政府是8%,法國是9%,德國是10%。[6]這說明美國政府的功能與其他國家差別不大。

總而言之,曼認為歐洲人成功建立帝國的直接原因是勝人一籌的軍事權力,而不是文明、科學革命或者資本主義處于更高的發展水平。曼對歐洲帝國幾乎持全盤否定的態度。他的評價是,帝國對殖民地的當地人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殖民地人民應該感謝英國的農業與工業革命、科學與植物學,而不是它的帝國。雖然英帝國與其他帝國比較起來是相對溫和的,但如果沒有帝國,殖民地人民以及這個世界的狀況應該會好得多。

二、兩次世界大戰

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世界體系理論家的研究結論是,此次大戰是關于霸權的爭奪:崛起的德國尋求從衰落的英國手中搶奪世界體系的霸權。曼不同意這種解釋。他認為,經濟權力和軍事權力實際上是在不同軌道上運行。經濟權力的競爭并不像世界體系理論所說的那樣導致戰爭,因為它需要的是國際和平與合作,并且基于合作關系而得到提升,而軍事權力則可能因為關系破裂而得到強化。當破裂的關系走到戰爭邊緣時,就會明顯嚴重損害經濟。具體而言,英國與德國之間在經濟上處于密切的合作狀態。正是由于德國的聯邦銀行和其他主要的中央銀行之間積極合作,英鎊才能夠作為國際儲備貨幣。英德兩國之間的貿易也不斷增長,兩國的經濟政策變得越來越相互依賴。事實上,整個19世紀大西洋沿岸的經濟在戰爭之前的十年時間出現大幅度上升。況且,德國領導人也并不想成為霸主。他們僅僅是想削弱英國、法國和俄羅斯,獲得自己應有的位置。

在曼看來,這場戰爭并不是一場物質取向很強的戰爭。從根本上講此次戰爭和資本主義沒有必然聯系。資本主義在所有國家都沒有受到威脅,也幾乎沒有一個資本家在戰爭之前是好戰分子。資本家主要關注的是獲取利潤,他們傾向于穩定的而不是高風險的利潤。資本家很少過多地卷進外交政策,更不喜歡戰爭,有些資本家甚至不遺余力地致力于實現和平,避免戰爭。

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起因,曼的解釋是,這次大戰就是歐洲人特有的軍國主義文化的產物。這種軍事文化傾向于發動無休止的戰爭,在某種程度上,戰爭在歐洲這個尚武文明的社會是一種正?,F象。戰爭被看作是正常的、合法的,國家被認為具有生存與安全方面利益,并且可以要求普通的男性公民用他們的生命來加以捍衛?除了軍國主義文化之外,其他一些意識形態因素與社會結構因素也對士兵有較大影響,比如野蠻的假想敵人、地方性社群的壓力、受尊重的地方名人對壓力的強化、男子漢氣概、冒險延續了歐洲人傳統的開戰方式:奧匈帝國和德國兩大強國攻擊塞爾維亞和比利時這兩個小國,后者的主要保護國開始支援。這種進攻方式體現了歐洲軍事帝國主義史上至關重要的路徑依賴。

曼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士兵并表明,軍事文化對于大戰的影響至關重要。戰爭對士兵的影響最大。他們在面臨巨大危險時為什么去戰斗?

如果說一戰的物質取向不強,那么,二戰的物質利益動機更少,而更明顯的是意識形態色彩。這次戰爭是帝國間最后一次席卷歐洲的戰爭。將二戰的起因問題歸結為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這一點幾乎不存在爭論,曼認為,一戰結束到二戰爆發的這段時期,整個歐洲和北美都彌漫著強烈的反共產主義與反蘇主義,這讓英、法、美等國的所有政治家們喪失了最起碼的工具理性,他們拒絕與蘇聯結盟遏制納粹,反而將蘇聯推向了納粹。意識形態上的價值理性讓工具理性顯得暗淡無光。

英國和法國右翼勢力的立場一直將共產主義視為頭號敵人,認為西方獲得安全的前提是通過對希特勒做出讓步,給予他在東歐的自由處理權,以便讓他先進攻共產主義。正如英國前首相斯坦利·鮑德溫(Stanley Baldwin)所說,如果在歐洲有戰事,最好是“看到布爾什維克和納粹之間發動戰爭”,而與蘇聯聯盟抵抗希特勒,可能會制造一場有利于共產主義的戰爭。一戰的結果是俄國共產主義革命的爆發,二戰則可能導致共產主義革命在其他地區爆發。他們雖然無比厭惡納粹主義,但更害怕革命。1937年2月,斯大林提出與法國建立軍事同盟,但是,法國總參謀部拒絕了這一提議。斯大林轉而與希特勒簽定《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最終聯手,共同對付西方。

曼認為,斯大林寧愿與惡魔共舞以保衛他的帝國,而張伯倫、達拉第和綏靖者們并不情愿。這些保守主義者們在地緣政治上比法西斯主義者或者共產主義者政權更加偏向于教條主義的意識形態,缺乏基本的工具理性。曼的這一說法似乎不確切,張伯倫等人至少是愿意與希特勒這個惡魔共舞的,只不過希特勒不愿意合作。希特勒本人似乎比西方人在意識形態上更為教條,更缺乏工具理性。比如希特勒在征服烏克蘭時就犯下了嚴重的教條主義錯誤。1941年,許多烏克蘭人厭倦于斯大林的統治,熱烈歡迎德國國防軍進入他們的國土。但是,他們發現希特勒對他們實施更殘酷的剝削以及更惡劣的暴行。到1944年,他們又歡迎蘇聯紅軍的重新占領。曼指出了西方政治家們前后矛盾的立場。西方人一方面期待希特勒進攻蘇聯,讓兩個國家相互廝殺,最好是徹底消滅共產主義蘇聯;另一方面,當希特勒真的進攻蘇聯并很可能獲勝時,他們卻又完全不可接受希特勒占領蘇聯這個結果,轉而全力與蘇聯結盟對付希特勒。

根據曼的分析,決定兩次世界大戰勝負的關鍵因素是兩個集團的經濟實力,而德國及其盟國從來都不如其對手。一戰的參戰雙方在經濟實力方面有著明顯差距。英國與法國的GDP在1914年至1918年間得到提升,戰爭帶來充分就業,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改善,財富出現再分配。但德國的經濟問題卻相當嚴重,而且軍費遠高于其他的經費開支,同時還遭受到英國有效的貿易封鎖。結果,德國民眾普遍缺少必要的食物供應。二戰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也是經濟實力。曼指出,盡管德國人擁有更優秀的士兵,軍官有更多的戰爭主動權,部隊更為精干,轉移速度比對手更快,對戰爭更加專心,參戰與后勤人員的比例更高。然而,軍事優勢無法彌補經濟劣勢。蘇聯在軍事上的投入比納粹更多,更有效率。蘇聯已經轉變為斯大林所謂的“一個統一的軍營”。美國的經濟基礎更為雄厚,技術更發達,投入規模更大,從而獲得了非凡的軍事擴張成就。美、蘇這兩個國家都建立大規模的生產系統,大批量生產系列品種先進的武器。德國原本指望速戰速決的局部戰爭,卻成為一場自我毀滅的持久的世界大戰。

三、兩次革命

俄國革命

馬克思主義理論將革命視為各種結構性因素長期發展的必然結果。列寧、托洛茨基、毛澤東和切·格瓦拉等革命家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補充了一些短期策略。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列寧的革命理論。列寧的革命公式很簡單:一方面是下層階級極力要推翻舊的秩序,另一方面是上層階級的抵抗變得軟弱無力。至少需要具備這兩點革命才能發生。

第二種解釋革命的理論源自結構功能主義,該理論強調革命形成的原因是“社會緊張”、“結構失衡”和“政見分歧”。但是曼認為這些條件不易操作,而且即使廣泛存在這些條件,也難以發生革命。當代許多學者都采用列寧的公式。有學者確定了爆發革命的四個必要且充分累積的因素:(1)一個寬容、容忍的國際環境,外國勢力不干預或者縱容反叛者;(2)一場導致國家行政能力和強制能力陷于癱瘓的政治危機;(3)廣泛存在的農民反抗斗爭;(4)城市反對派精英進行的反抗活動。

曼認為,這種觀點沒能抓住德意志帝國給俄國帶來的慘烈戰爭與毀滅性破壞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曼的分析更多是強調軍事權力因素的影響。對革命而言,權力必須通過暴力奪取。社會內部的軍事與準軍事力量平衡不僅最終決定革命的成敗,而且決定了是否能阻止激進分子產生革命的想法。列寧多次提到俄國是資本主義鏈條上最薄弱的環節,從軍事方面看來,的確如此。

曼還比較了俄國革命與德國革命。德國革命失敗的原因更多是軍事權力因素。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來說,德國革命的失敗是多種因素決定的。這些因素包括工人階級運動內部的重要分歧,這與布爾什維克形成鮮明對比;統治階級仍然團結一致而且很務實;他們通過與社會主義改良派妥協,求得生存;德國沒有農民反叛的傳統,也沒有農民不滿的任何跡象;最主要的是,反叛者沒有武裝。這意味著革命者無法到達革命的第一階段,不能成功占領首都和政府機構。曼的結論是,軍事原因以及社會民主黨內部的分歧成為德國革命失敗的最重要原因。

中國革命

關于中國革命的成功,曼也強調軍事權力因素的重要性。他歸納出三種已有的主要解釋。約翰·福倫(John Foran)提出第三世界革命的普遍性理論。他認為,在20世紀所有成功的社會革命中,除了中國革命,還有墨西哥(1910—1920)、古巴(1953—1959)、伊朗(1977—1979)、尼加拉瓜(1977—1979)。這些革命之所以成功通常有五大因素:依附性強的經濟發展;經濟不景氣;一個鎮壓式的、排他性的以及人格主義的政權;一種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以及對“不干預革命”的世界體系。[7]第二種是民族主義解釋。這種解釋認為,共產黨人雖然在江西失敗,但卻理解土地革命的意義,認識到教條主義無法動員廣大農民,唯有轉向抗日戰爭才能激發民族主義意識。中國共產黨人的革命是世界上第一次反殖民主義的社會革命,這是為什么毛澤東至今仍被人民記住的原因。[8]第三種是階級沖突解釋。這種理論認為,農民之所以愿意接受共產黨領導,是因為共產黨可以解決鄉村社會的根本矛盾:總體不平等的土地占有、財富和權力關系。[9]

曼認為,上述理論都沒有充分重視中國共產黨的軍事活動。共產黨人離開上海到江西之后,他們的革命就轉變成一場戰爭,并且持續了二十年。共產黨為了生存必須軍事化,其最重要的斗爭形式是軍事斗爭。分析中國革命必須強調軍事權力關系的核心地位,甚至比俄國革命更重要。沒有軍事權力,共產黨人在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等方面的控制都可能付之東流。最大的諷刺是日本和美國這兩大兇狠的反共勢力,無意間讓共產黨在一個最多人口的國家贏得勝利。這就是諸多權力相混合所導致的出乎它們意外結果。

四、大蕭條

大蕭條的理論解釋主要是由經濟學家們提出來的。貨幣主義者關注聯邦儲備銀行所犯下的貨幣政策錯誤。在危機初期,美聯儲持續不斷運用緊縮性貨幣政策,導致美國大量的銀行倒閉,這使得危機變得更加糟糕。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認為貨幣力量是大蕭條的首要原因。當銀行倒閉的時候,假如美聯儲采取正確的政策,通過為陷入困境的銀行提供緊急的基金,或者在公開市場上購買政策債券,為市場注入更多的流動性,供應更多的貨幣,將會緩和緊縮的嚴重性,極有可能提前結束大蕭條。弗里德曼還提出了一種“偉人”理論:假如擔任十四年紐約美聯儲主席的本杰明·斯特朗(Benjamin Strong)在1928年還沒有去世,仍然是聯儲的一個主導性的人物,這次大蕭條也許就不會發生。[10]曼認為上述觀點沒有說服力。假如斯特朗在1929年仍然在位,其策略不出美聯儲現任主席之右,因為他們信奉自由主義市場理論。

也有經濟學家們認為大蕭條的原因在于生產領域,因為經濟衰退是從生產環節開始,而不是在證券市場、銀行或者是聯邦儲備銀行開始。在大蕭條時期,所有國家對貨幣和通縮的打擊只使經濟總量下降大約三分之一,而對生產因素的打擊貢獻了三分之二。邁克爾·伯恩斯坦(Michael Bernstein)把此次金融危機視為各工業領域惡化的結果。里克·索斯塔克(Rick Szostak)認為技術創新導致經濟蕭條的主要原因。在20世紀20年代,創新型工業增加了產量,但并沒有增加就業,也不需要大量投資。杰勒德·杜梅尼爾(Gérard Duménil)與多米尼克·列維(Dominique Lévy)補充了管理創新因素的影響。勞動生產率的上升是因為企業普遍實行現代企業管理體制——包括電氣化的流水線以及流水線式的購買、銷售和研發過程。

曼認為,為了解釋這次大蕭條,應當將生產問題和貨幣體系的問題結合起來,將地緣政治的問題和政治問題結合起來。全球農業蕭條、金本位帶來的國際性后果、通縮的意識形態、地緣政治上的緊張關系等,這些因素相互疊加在一起,加劇了經濟的衰退。缺少任何一個因素,這次大蕭條的程度都不會如此之大。缺少二三個因素,大蕭條就根本不會發生,只可能出現近似于周期性的經濟衰退。與這些經濟學家們相比,曼認為他提出的社會學解釋更為宏觀和全面。

曼擴展了分析的范圍,關注金融市場、財政與貨幣政策、技術與工業結構、階級與意識形態結構、地緣政治壓力與民族主義等領域所有內容。曼充分運用四種社會權力的來源。在他看來,這個時期的權力關系正在經歷四種主要的結構轉型。第一,農業作為傳統的經濟支柱正在沒落,因全球性的生產過剩而陷入蕭條。第二,工業正在經歷快速的技術變遷,老工業已經不再擴張,而新工業卻仍然弱??;創造性的破壞正在發生,但是速度太慢。第三,舊體制下的階級仍然控制著發達世界的金融,意識形態上堅持金本位制度;與此相對立的是,正在興起的工人階級和下層中產階級要求得到更多的社會權利;他們只有等到大蕭條來臨才有權力挑戰這種意識形態教條。第四,地緣性的經濟實力正在轉型,英國的霸權受到削弱,幾個主要的民族經濟體之間出現調整,但現在既沒有出現另外一個霸權國家,也沒有出現一個穩定的國際性合作。和平條約的廢除引發大國之間相互沖突,各大國在地緣政治方面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這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發展內在邏輯的系統性危機。這四個巨大轉型有其自身的因果鏈,而大蕭條的危機恰恰是這些轉型相互沖撞的結果。[11]

在這四種權力關系中,曼特別強調意識形態權力的影響。他用相當大的篇幅,分析美國及其他國家制定錯誤政策背后的意識形態因素。國家制定的錯誤政策并不是偶然造成,而是特定的意識形態所導致的。曼指出,當時美國幾乎所有政客都堅持金本位制和通縮政策。絕大多數官員經濟學家都相信市場會自動解決投資過度的問題,需要保護黃金儲備,認為這樣會引導私人行動者,使市場可以自我調整。胡佛為國際性合作作出了辛勤的努力,主動引導利益集團之間的合作,特別是增加投資。但到了1937年夏天,市場仍然沒有自我調整,而胡佛也沒有采取強制性的措施,只是通過平衡預算降低利率,鼓勵投資,維持金本位制度。其他發達國家也是類似改革。銀行官員們竭力維持貨幣與黃金掛鉤,采取緊縮的政策防止資本外逃。事實表明,越早拋棄金本位制度,經濟越早復蘇。

金本位制度幾乎成了一種宗教。堅持金本位的不僅僅是政治家,還包括熊彼特、羅賓斯(Robbins)、哈耶克和奧地利學派在內的相當多經濟學家,他們都反對擴張政策,唯有歐文·費希爾(Irving Fisher)、凱恩斯等少數人持不同意見。在當時的經濟學家眼里,固守金本位制度體現出節儉、紀律和責任的美德。金本位涉及傳統的規范和價值以及對事實的信仰。當時的主流經濟學家們相信,黃金是“道德的、有原則的、文明的”,與“受到調控的貨幣正好相反”。金本位“僅次于神圣的教義”,它與馬克斯·韋伯所說的“資本主義精神”是一致的。新古典主義學說的信徒們頑固信守金本位,繼續實行通縮,一直到大蕭條陷入危機的谷底。

五、法西斯主義與蘇聯共產主義

西方學術界一般都把德國法西斯主義與蘇聯共產主義兩種意識形態與政治體制等而視之,但曼運用社會權力的四大來源對此作出明確區分。他認為,世界性的經濟、軍事和政治危機連環爆發,似乎表明資本主義出現普遍的文明危機,轉而尋求一種新的意識形態。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正是克服與應對這些危機的產物。這兩種體制都將人民大眾帶入權力劇院的舞臺中心,通過一黨制對人民大眾進行積極的動員。共產主義者最初認為,政黨可以自下而上起到積極動員的作用,掌權之后就反轉為自上而下的動員方式。法西斯主義在掌握政權之前是同時運用兩種方式,掌握政權之后同樣轉為自上而下。

但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共產主義的理論基礎是階級斗爭,法西斯主義的理論基礎是民族主義。斯大林鎮壓的對象是國內的階級敵人,甚至是黨內的敵人。法西斯主義政權只鎮壓別的種族與民族,對內部卻更多同志般的友誼。共產主義者充滿理想,而法西斯主義者把民眾暴力視為必要的道德。共產主義具有強烈的物質主義傾向,更為關注經濟關系,而法西斯主義更多關注意識形態和軍事權力關系。其歷史理論與其說是為了實現一個最終的烏托邦,還不如說是擁護強弱、民族與民族、種族與種族之間的持續斗爭。無論法西斯主義者還是馬克思主義者都并非偶然所為,也不是原始主義的死灰復燃,而是有預謀的“現代”行為。

法西斯主義

在解釋法西斯主義思想的問題上有兩種主要觀點?!袄硐胫髁x的民族主義學派”抓住法西斯主義的世俗救世主義特征,強調法西斯主義者的民族主義信念,把法西斯主義看成是一種“政治宗教”,具體表現在“民族重生的神話”中。但在曼看來,這種解釋往往是一種描述性的研究方法,無從解釋為什么這種神話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拔ㄎ镏髁x”觀點傾向于解釋法西斯主義的產生原因,但是過于簡單。它認為法西斯主義的階級基礎是小資產階級或者資產階級,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早期的資本主義危機有著密切關聯。

曼提出一種更加理論化的綜合解釋,認為這四大權力來源在法西斯主義的興亡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他把法西斯主義界定為通過軍國主義追尋一個至高無上的、實行種族清洗的民族—國家主義。這種界定包含四個主要的部分。一是種族清洗式的民族主義。從意識形態層面看,法西斯主義者支持建立一個有機的、統一的和純潔的民族,因此必須清除其他民族。法西斯主義將歐洲之外的種族主義應用到歐洲人自身,甚至運用到一個民族內部,對國內其他種族進行肉體上的消滅。二是國家主義。從政治層面來看,法西斯主義者把國家權力看作是“道德工程的擔當者”,通過法西斯主義精英和法團主義者實現經濟、社會以及道德發展。法西斯主義者聲稱,西方社會滋生物欲橫流和頹廢主義,因此需要通過調動價值觀、規范和風俗“再神圣化”。三是至高無上性或超越性。民族—國家主義可以超越并克服社會沖突。法西斯主義者拒絕保守主義的觀念,即傳統社會秩序是一種和諧的社會秩序;反對自由和社會主義民主觀念,認為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是社會的常態;拒斥社會主義觀念,認為通過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可以實現社會和諧。四是軍國主義。他們追求軍國主義的內外政策,將整個國家帶向毀滅性的戰爭。為了謀求實現“帝國夢”,他們比早前的帝國采取更強烈的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通過編造關于國內外敵人的民族神話以及侵略擴張的正當性,得到合法化并將四種權力資源融合在一起,本質上是專制的,剝奪了人們的自由。

令人不解的是,曼認為法西斯主義失敗的原因,不在于它的邪惡及其敵人的善良,或者文明必然戰勝野蠻,而是在于其敵人的人數更多,裝備精良。如果沒有希特勒的德國,法西斯主義很可能會堅持更長的時間,而且其他歐洲和亞洲的右翼專制主義者也是如此。

蘇聯共產主義

阿奇博爾德·布朗(Archibald Brown)概括出共產主義一黨制的六大主要特征。兩個政治特征是共產黨對權力的壟斷以及“民主集中制”。這種制度允許公開討論政策問題,但決策一旦做出,就必須在全黨和社會堅定不移、按部就班地加以貫徹;兩個經濟特征是生產方式的非資本主義占有以及國家主義經濟。兩個意識形態特征是建立在建設共產主義社會基礎之上的合法性及其在全球層面建立的共產主義運動。[12]

曼對上述概括作了補充。斯大林的共產主義是一種總體化的意識形態,它蘊含對“階級敵人”的痛恨以及對一種世俗救贖目標的承諾。斯大林的共產主義將意識形態、經濟、軍事以及政治權力結合在一起,可以動員起相當大的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斯大林不具有克里斯馬型特征,是革命意識形態而非領袖得到黨員的忠誠。然而,曼認為蘇聯政權并不是極權主義的,而是多頭治理的。曼對蘇聯共產主義的批評要遠比法西斯主義溫和得多。他一方面列舉了斯大林犯下的種種錯誤,另一方面卻不無同情地指出導致這些錯誤完全不能歸于斯大林本人,應當考慮蘇聯當時面臨的險惡處境。他還較為具體地指出斯大林的成就。

大多數學者認為,如果列寧活著,他一定不會支持在黨內實行恐怖行動,也不會支持大量的驅逐行為,蘇聯的暴行主要歸結于斯大林及其圈子。然而,曼的觀點是,無論由誰來領導,蘇聯政權將必定是政黨領導,而且,一黨統治從本質上來說與多元主義是不相容的。所有的共產黨政權都只有一個政黨,很少存在多元主義。曼認為,暴政的根本原因在于,這些共產主義政權都建立在不發達的農業社會,它們的險惡生存處境迫使它們必須以最激進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推進工業化。“共產主義的最根本問題在于其政權建立在一個農業社會之上,但其毫不動搖的意識形態目標卻是快速工業化。這一目標的實現只能是從通常占人口最大多數的農民手中攫取更多的盈余,然后,降低工資水平,因為只有抽取農業和工資的盈余才能為工業發展建立投資資本。快速工業化要避免極端的強制行為是不可能的,這是對社會主義民主理想的一種顛倒。經濟理想踐踏政治理想,而政治理想卻是人們期待從實踐馬克思唯物主義思想的政權中得到的。問題只是有多少暴行將伴隨這種強制,而且,暴行程度千差萬別。”[13]列寧肯定比斯大林更好,但也很可能已經被他的理想牽入到強制工業化、專制主義中。

曼充分肯定了蘇聯共產主義的經濟成就。兩次大戰期間,西方大多數國家都經歷了大蕭條時期的經濟衰退。蘇聯置身于大蕭條之外。從1928年到1970年粗略的統計數字來比較,蘇聯經濟的平均增長系數大概是4%,除了日本及其殖民地以外,超過了當時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從出生開始計算的平均壽命統計數據進一步佐證了這一結果。1900年到1950年間,蘇聯人平均壽命延長了兩倍,從32歲延長到65歲——增長速度超過任何其他國家。[14]蘇聯成功背后有一個原因:國家計劃在后發國家,至少在工業化階段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大多數高度意識形態化的共產主義政黨國家都具有兩大優良品質:比較誠實而且由衷地致力于經濟發展。這些優點并不僅僅體現在高層,而且體現在整個大眾政黨,腐敗行為較少,經濟剩余更多地被用于再投資以及公共物品供給。右翼法西斯主義者的意識形態政黨并不是如此。

曼的結論是,無論如何,蘇聯共產主義還算不上兩次大戰期間世界上最壞的政權。斯大林主義在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應當受到批評,但卻是一個在經濟上合格的成功者(除了農業)。布爾什維克最顯著的失敗不是在于經濟權力,而是政治和意識形態權力。他們有意無意地制造出一個可怕的獨裁體制,這是對社會主義理想的絕對倒置,最糟糕的事情是犯下了一種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暴行。

六、簡評

曼把所創造的IEMP模型繼續運用于第三卷,充分表現出歷史社會學家所特有開闊視野,駕馭繁雜史料的高超能力。他對20世紀上半葉重大歷史進程的卓越分析既簡練又富有說服力。在這一時期,民主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以及自我毀滅的種族主義之間出現日益加劇的意識形態斗爭;資本主義的創造力與破壞力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強大;兩次毀滅性的全球大戰以及原子彈對全世界構成的巨大威脅。他認為,要理解現代社會的發展就必須從意識形態的、經濟的、軍事的以及政治的這四個權力來源入手,尤其是要關注軍事權力的來源。曼對軍事權力的重視充分體現在他對帝國以及對俄國革命與中國革命的獨到分析中。

作為一名批判的社會理論家,曼在理論分析中經常表達其深厚的人文關懷。在曼的書中頻繁出現“暴行”一詞。他詳盡列舉了帝國主義所犯下的無盡災難與暴行。在殖民者最初到達當今屬于美國的大陸時,那里原來差不多有400—900萬土著的美洲人。到1900年為止,美國的統計數據表明只剩下237000人,超過95%的當地人喪生。澳大利亞的土著人在1787年“第一艦隊”時期超過30萬,但在1921年的人口統計中只剩下72000人,喪失75%。并且,國家越是民主,暴行就越多?!爸趁裾叩恼谓M織越具有代表性,屠殺的人數就越多,即民主的種族屠殺。從1871年到1914年,英國人一共打了30場殖民地戰爭,在這些殖民地戰爭的死亡中,歐洲人達到280000至300000,而被征服地區喪生的民眾大約在5000萬—6000萬,其中90%是平民?!盵15]

曼駁斥了帝國統治有利于殖民地人民的謬論。帝國年代的最突出特點出現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全球性不平等,即“大分流”。白人人種走上工業化道路,而其他種族卻沒有——除了日本人之外。在帝國的國家范圍內,大眾生活標準和壽命不斷改善,但絕大多數殖民地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能得到改善。英國統治期間加深了大眾饑荒。1876—1878年的饑荒大約有六百萬至八百萬人餓死,1896—1897年和1899—1900年兩次饑荒差不多餓死2000萬人。在政治權力關系方面,帝國核心地區與白人控制的殖民地不斷改革與民主化,但非白人居住的殖民地卻長期不被允許建立代議制政府。直到一戰爆發,甚至在地方層面,都沒有任何殖民地發展出甚至是有限的選舉權。[16]總而言之,帝國對殖民地的當地人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在進行深度描述和概括總結方面,曼表現出非常杰出的能力。不過,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該書在實證分析上也存在一些漏洞和不足,導致在邏輯上還存在簡潔性和準確性之間的矛盾。這是所有宏大歷史社會分析在方法論上無法擺脫的傳統困局。[17]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曼在解釋一戰起因時,有時傾向于前者,有時又傾向于后者。他一方面認為,一戰在歐洲的爆發對于歐洲人而言似乎并無反常之處,這是因為,歐洲人長期以來就形成了一種特有的軍事文化,這種文化將戰爭視為常態;另一方面,曼又強調歐洲的戰爭具有相當大的偶然性,這是因為,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事件導致戰爭爆發,可以很容易向別的方向發展。戰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類容易犯錯誤?!拔覀儜斉u包括英國以及法國在內的政治家,他們在外交上缺乏耐心,愚蠢地把各國帶入戰爭。當戰爭陷入僵持時,他們再一次犯錯誤,沒有運用外交談判來獲得一個折中的和平方案?!盵18]

另外,對于美國在一戰的作用問題上,曼的觀點也有不足之處。他過于強調美國參戰對于戰爭結局的影響。他認為,沒有美國的參戰,德國也許還會繼續打下去。這樣,當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都意識到雙方不可能獲勝時,就進行談判,而談判的結果也許更有利于和平。于是,歐洲就有可能避免納粹上臺、二戰以及其他大量事件的發生。但是,曼又不止一次指出,決定此次大戰勝負的因素主要是兩大集團在經濟實力上的差距。這場總體戰爭拖垮了德國及其盟友,而英國與法國的經濟卻反而在戰爭中不斷增長。

日本是被迫選擇帝國道路的嗎?曼的觀點表現出前后不一致。一方面,他認為日本別無選擇。許多日本人認為他們自己沒有多少選擇機會。他們相信,向海外擴張是反對外國帝國主義的唯一防御戰略。俄國、英國和美國之間不斷擠壓日本其他的替代性方案。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日本走上帝國道路是諸多偶然因素導致的。日本帝國的興起和衰落及其國內的軍事準法西斯主義都不是先天注定的。對日本而言,本來完全可以不涉足四個地方:1910年的朝鮮、1931年的中國滿洲、1937年的中國關內以及1941年的珍珠港??陀^上講,1910年后日本人的不安全感大幅下降;1931年的滿洲問題是軍隊自發的升級行為,盡管反映了日本國內特別是國家權力平衡方面發生的變化;在1937年全面侵華的推動下,日本轉變為一個能夠獨立自主采取行動并創造約束性的軍事法西斯主義;“珍珠港事件”揭示了日本帝國主義的行動無異于殺雞取卵。

綜觀全書,曼在著作中體現出來的廣博的學識、勤奮專注的治學態度、作為一個歷史社會學家的勇氣和智慧都值得推崇和學習。盡管該書存有某些疏漏、矛盾和不足之處,但瑕不掩瑜,他對于帝國、革命、世界戰爭、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方面作出的杰出分析,將會產生深遠和積極的影響。另外,應當指出的是,曼的有些觀點是非馬克思主義的,對這些觀點我們不能茍同。

七、翻譯說明與致謝

本書的譯介背后有一個故事可以與讀者分享。本人在2010年譯完托馬斯·埃特曼的代表作《利維坦的誕生——中世紀及現代早期歐洲的國家與政權建設》之后,決定不再從事翻譯,因為身心交瘁,太辛苦了?;蛟S是受該書的啟發,或許是作者邀請我赴紐約大學繼續從事歷史社會學的研究,2011—2012年度我在美國訪學的全部時間與精力都耗在歷史社會學領域,收集并閱讀大量的相關文獻。但由于之前對該領域的研究缺乏系統關注,知識基礎比較匱乏,所以,埃特曼教授建議我圍繞當今在該領域執牛耳的人物展開系列訪談,在前沿理論與方法論的基礎上再展開自己的扎實研究。此可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就開始了我艱辛而快樂的訪談工程。經過反復討論訪談對象的必要性與可行性,并得到諸多幫助之后,我最終確定并聯絡到十余位歷史社會學家,其中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stein)、邁克爾·曼、西德尼·塔羅(Sindney Tarrow)、裴宜理等人在國內學術界早已有相當大的影響。接下來的環節就是,大量閱讀每個訪談對象的主要研究成果,針對性地編寫出個性化的訪談問題,聯系好訪談的時間地點,提前幾天把“問卷”發給對方,面對面交流一個多小時,之后整理出英語錄音原稿,返回給對方修改,再翻譯成中文。這個漫長而繁瑣的過程已經基本完成,部分成果也在一些報刊連載,受到學術界同行的關注。這個訪談經歷在我整個治學生涯中具有重要位置。

但由于沒有經費支持,一開始只考慮在美國東部地區訪談。但西海岸的邁克爾·曼恰好到紐約參加研討會,在克雷格·卡爾霍恩教授(Craig Calhoun)的幫助下,我就在他下榻的華盛頓廣場酒店(Washington Square Hotel)成功做了一次訪談。在訪談過程中他提到第三、第四卷即將出版,我當時毫不猶豫地許諾,愿意聯系出版社并組織人員,盡快推介給中國讀者。前兩卷都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該社的徐曉明編審積極響應我的提議,聯系并落實版權事宜,讓一切都比較順利。但拿到樣書時才發現兩卷恰好16開本的一千頁,中文版肯定遠超出一百萬字。出版合同又規定只有一年的翻譯時間,譯者的工作量與壓力可想而知!但一諾千金,只好擱置手頭其他任務,趕緊組織人員開工。幸好堂兄郭忠華教授愿意承擔第四卷的翻譯工作,他豐富的經驗與認真的態度為翻譯的保質保量提供了保障。

在本人負責的第三卷中,由我譯出前言部分與第一、二、三、四章,余宜斌譯出第五、七章,劉兵飛譯出第六章,茅根紅譯出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章與結論部分。由于本人在完成初稿翻譯時突然接到一個更為重大得多的課題,需要在若干年內投入所有時間和精力才可能得以完成,不得不把全文統稿與校對工作以及譯者序的主體部分全部交給余宜斌負責。對四位好友付出的辛勤勞動表示感謝,尤其是余宜斌的耐心和細心,使該書稿能如期提交給出版社。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重點參考了第一、第二卷的中文版,吸收了一些專門術語的先行譯法,使四卷本在核心概念的譯法方面盡力保持一致。盡管譯者在主觀上竭盡努力,一再檢查與校對,但由于能力與知識的局限,譯本肯定仍然存在不足與缺陷。

還需要說明的是,在翻譯過程中,本人與作者始終保持電郵聯系,不斷交流原著作中存在的疑難與錯漏,以確保翻譯的準確性。幸好,遇到的問題都得到作者詳細而令人滿意的答復。比如在原著第70頁,曼認為美國比歐洲更帶“封建色彩”。他的進一步解釋是,美國勞資關系在法律上還保留濃厚封建制特征的主—仆結構,并不是歐洲那種明顯資本主義特征的自由工薪勞動者。在原著第77頁,“男人的性功能都很差,但女人可以在道德上讓男人堅挺。哎,禁酒令被證明是失敗的,而男人是根深蒂固的軟弱和罪惡?!边@句話本身難以理解,進一步溝通才理解曼幽默的背景:在20世紀早期的美國,男人酗酒風氣很嚴重,女性運動的興起把禁酒令寫入法律。但男人繼續酗酒,削弱了禁酒令(這就是道德上的軟弱)的約束力,1929年又廢除了禁酒令。再比如,在原著第120頁曼似乎是無知地把青島與山東并列在一起,實際上他是指一戰前夕德國在中國的控制區。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全書中達幾十處,都得到一一解決。不僅如此,作者在本卷還出現多處的年代錯誤,幸虧有郵件溝通,才不至于以訛傳訛。

這表明,譯者需要進一步明確作者所指的歷史語境才能準確理解其意圖,才能避免翻譯的“硬傷”。實際上,中國學術界有些譯著的質量遭到質疑,一方面是因為非專業內的譯者沒有真正理解原作者的意圖與語境;另一方面是受制于出版商追求利潤的工具理性,容不得譯者去深究作者的意圖與語境。所幸的是,本書正是有作者的認真答復,才可能提高翻譯的質量,作者專門為第三、第四卷撰寫的“中文版序”又為本書錦上添花。在此對作者表示由衷的感謝。

郭臺輝

2015年1月1日

注釋

[1]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34.

[2]Ibid.,p.41.

[3]Ibid.,p.13.

[4]Tilly,Charles A.,Coercion,Capital,and European States,AD 900—1990,Oxford:Blackwell 1990,p.26.

[5]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79.

[6]Ibid.,p.61.

[7]Foran,John,Taking Power:On the origins of Third World Revolu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8]Johnson,Chalmers,Peasant Nationalism and Communist Power;the Emergence of Revolutionary China 1937—1945,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p.3—5.

[9]Selden,Mark,The Yenan Way in Revolutionary China.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p.77,120,177,276.

[10]Friedman,Milton&Anna Schwartz,A Monet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1867—1960.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3,p.418.

[11]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241.

[12]Brown,Archibald,The Rise and Fall of Communism,New York:Harper Collins,2009,pp.105—114.

[13]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362.

[14]Maddison,Angus,The World Economy:A Millennial Perspective.Paris:OECD,2001,table 1—5A.

[15]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37.

[16]Ibid.,p.48.

[17]史煥高:《權力與國家:評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載《政治與法律評論》第1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18]Mann,M.,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3,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1890—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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