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朱筆聿批
- 作家zntO19
- 3133字
- 2024-07-09 17:48:11
李總編接下來列舉的例證,不僅令新人屏息聆聽,其他老編輯也聞所未聞。
李總編介紹說,由于考古發(fā)現(xiàn),不斷有歷代的典籍、篇章呈現(xiàn)在了世人眼前,如李白的《將進酒》、帛書《道德經》,以及失傳的《孫臏兵法》,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了前人是怎樣做“編輯”工作的。
關于《將近酒》,李總編講解得生動形象,展示了他的編輯造詣。
李總編說道,《將近酒》全詩如下: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近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而在敦煌莫高窟殘卷中,這首詩的名字卻是《惜罇空》,全文如下: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云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罇空對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
鐘鼓玉帛豈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
古來賢圣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對比發(fā)現(xiàn),兩首詩除了有些用詞用字不一樣外,如“樽”與“罇”、“高堂明鏡”與“床頭明鏡”、“不足貴”與“豈足貴”、“不復醒”與“不用醒”的不同,還有三處較大的差異,其一,前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后者為“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去還復來”,其二,前者的“岑夫子,丹丘生,將近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后者為“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其三,前者的“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后者為“古來賢圣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
可以看出,這三處,后者的語義無縫銜接,自然流暢,前者則用詞雅致,但對接卻多少有些生硬,比如,“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去還復來”,意思是:我有超常的本事,得到千金易如反掌,多么的行云流水,渾然一體;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邏輯上就很牽強:有用就能唾手可得千金嗎?生活中更常見的卻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敦煌的文稿離唐代近,可以認為《惜罇空》是李白的原稿,而《將近酒》則是“編輯”修改后的定稿,從中不僅能看到“編輯”的推敲功夫,還能感受到古時與現(xiàn)在相同的“編輯”思路。
如“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雖然句式整齊,但“請君為我傾”,總覺得不通順,要是我當編輯,就會改為“請君側耳聽”,這樣結構沒變,意思也沒變;而古人卻改為了“岑夫子,丹丘生,將近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增加了“將近酒,杯莫停”六個字,將一句拆分成了兩句,并將“請君為我傾”改為了“請君為我側耳聽”,雖然句式參差不齊了,讀起來卻也朗朗上口。我捉摸了好久,為什么改成這樣呢?是李白名氣大,不敢刪他的文字而只能加字嗎?還是考慮李白狂放,即使改成了句式不齊,也不會有人懷疑,相反還會羨慕李白灑脫呢,何況閱讀效果也不差;還是基于其他考慮,還沒有想清楚。但無論怎么說,修改的效果是不錯的,值得我們學習參考。我們做編輯,對于大牌作者的書稿,修改起來不也極其慎重,反復推敲,盡量符合原稿文風嗎?還要征求作者的意見,這一點,古今是相通的。
至于“古來賢圣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換了我會改為“古來圣賢皆無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畢竟“死盡”不雅,不改不合適。
這個例證太貼切了,從《惜罇空》到《將近酒》,編輯的作用活生生無可辯駁地展現(xiàn)了出來。李總編從編輯視角進行的點評,專業(yè)且契合認知,令在座的各位深為折服。
接下來,李總編又解讀了1973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道德經》,也與通行本《道德經》的不同,兩者非但“道經”和“德經”的次序不同,文字、句式差別也很明顯,帛書《道德經》文采不及通行本《道德經》,但更容易理解,也是未經“編輯”的緣故。
1972年在臨沂銀雀山漢墓中出土的《孫臏兵法》也是如此,在文采上遠不及問世早100多年,成書于公元前500年前后的《孫子兵法》。后者文采飛揚,類似“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的句子比比皆是,行文對仗,朗朗上口,容易記憶;而前者卻少有佳句,且多有因漫漶造成的缺字之處。
兩種兵法對比,反映出來的也是“編輯”問題。因為失傳,《孫臏兵法》就沒有得到“編輯”加工,保持了原本的素面,而《孫子兵法》則得益于不斷的“編輯”潤色,一字不缺,顏值出眾,可以作為范文選入課本。按常理不難推測,《孫子兵法》的素面,應比《孫臏兵法》更為質樸,因為文化是發(fā)展的,100多年的時光,又正值百家爭鳴的時代,斷無文采倒退的道理。
這兩個例子同樣精彩,“編輯”過的書稿與未“編輯”的書稿,兩者的差異,通過兩種《道德經》和《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的對比,生動地呈現(xiàn)了出來,佐證了編輯的重大作用,同樣極具說服力。
李總編也指出了古今編輯的不同之處:“現(xiàn)在的編輯面對的是當世作者,遇到問題可以跟作者溝通處理,且不得擅改作者的原稿,因此出版的圖書沒有讀不懂的問題。而古代的‘編輯’,面對的是過世的作者,遇到問題,想問也沒人可問,只能‘擅改’了,這是古籍中生硬、讀不懂之處的原因所在。”
李總編又列舉了《左傳》中“風馬牛不相及”的例子,這里的“風”究竟是什么意思,后人不解,于是就不斷有人作注,給出各種解釋,有的說是跑散了的意思,有的說是異性相誘,意思是說齊楚兩國相距遙遠,牛馬都跑不到對方國界。雖然都說得通,但畢竟是轉彎抹角,有些牽強,左丘明會是一個“彎彎繞”嗎?果真如此,《左傳》通篇都會繞來繞去,可實際上情況并非這樣。可以斷言,是“編輯”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就如同《將進酒》中將“天生吾徒有俊才”改為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樣,令人費解。可以推想,左丘明的原文應該是流暢自然表達文意的,不會如此笨拙,何況牛和馬快慢差得也太大了嘛,放在一起說事多么滑稽。這句話的原文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是僅僅改錯了字,還是句式都改了,則不得而知。但總是一個有趣的編輯現(xiàn)象。
說到這里,李總編又托出了自己的見解:“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也有了一個不太成熟的解釋,說出來供大家參考。”
大家的精神又凝聚起來,眼光再次投向了李總編。李總編說道:“我以為,‘風’應該是風俗的意思。同一時期的作品,如《詩經》中‘風雅頌’的‘風’,像‘國風’‘王風’‘魏風’‘鄭風’‘秦風’什么的,都是這個意思。順理成章地,‘風馬牛不相及’中的‘風’,也應該是這個意思。如此一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齊楚兩國相距遙遠,連牛和馬的習性都不一樣’,這樣表達兩國不相干,不是更自然,更合適嗎?”
大家聽了,紛紛信服地縮回了瞪大的眼睛。李總編接著解釋道:“北方干冷,南方濕熱,地理氣候差異極大,北方的牛是黃牛,南方是水牛;北方馬大,南方馬小,牛馬的習性自然就不同了。這樣的說法很符合實際,因此很有說服力。”
李總編的講話不過半小時,卻對編輯的價值與作用作出了最有水準與權威,極具說服力的闡釋,使璩東才認定,編輯很神圣,很有價值和意義,做編輯,不僅能夠傳播文化,還能博覽群書,有深厚的造詣。由此定格了對編輯的認知。此后再未聽到類似水準的說法。璩東才慶幸自己剛參加工作之時就聽到了這番話,否則自己對于編輯的認知就會是另一種模樣,也許就不會如此珍惜這一工作。由此也對李總編心生了深深的敬意。李總編是當時社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編審之一,與趙社長一樣,在出版界很有影響,編輯造詣也是令人刮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