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我跟勞埃德先生交談后,再加上聽了貝西和阿博特之間的談話,我對情況好轉(zhuǎn)充滿了希望,看來不久就會有變化。我心中默默盼望著,等待著。然而這個變化卻遲遲不來。一天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也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已經(jīng)恢復了健康,但是我心中一直掛念著的那件事卻再也沒有人暗示過。里德太太有時候冷酷地打量我一眼,但是卻很少對我說什么。自從我生病以后,她在我和她自己的孩子之間劃定的界線就更明顯了。她指定我獨自睡在一個小屋里,強迫我獨自吃飯,而且我必須在嬰兒室里待著打發(fā)時間,而我的表兄表姐們卻總是在起居室里。她根本就沒有露出一點兒要送我上學的暗示,然而我卻本能地感覺到,她不會長期忍受我跟她同處一所房子之苦,因為現(xiàn)在,當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我的時候,會比先前表現(xiàn)出一種更加無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嫌惡。

伊萊扎和喬治亞娜看來是在按照命令行事,盡量少跟我說話;約翰一見我就扮鬼臉侮辱我,有一次還企圖動手欺負我,但是我立刻像那次一樣勃然而起沒命地反抗,于是他覺得最好住手,連忙逃走了,一邊逃還一邊罵,硬說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倒的確用拳頭上的指關節(jié)照準他臉上那個突出的部分狠狠砸了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我那下子打得夠重,還是我的表情把他嚇壞了,反正我真恨不得乘勝追擊,再給他兩下子,可惜他已經(jīng)到了他媽媽身邊。我聽見他在對他媽媽哭訴,“那個可惡的簡·愛”是如何像只瘋貓一樣撲到他身上的。可是他媽媽卻粗暴地喝住他說:

“約翰!別對我提起她。我告訴過你,不許靠近她,她不配人們?nèi)プ⒁狻N也辉敢庾屇愫湍愕拿妹脗兏齺硗!?

聽到這里,我想也沒想,突然俯身在欄桿上喊起來:

“他們才不配跟我來往呢。”

里德太太是一個高大粗壯的女人,可是,聽了這番奇怪而大膽的宣言,卻能立刻腳步靈敏地奔上樓梯,像一陣旋風似的把我拖進嬰兒室,將我按在小床上,厲聲威脅我,要我這天不得離開這張小床,不許再說一個字。

“要是里德舅舅還活著,看他會跟你怎么說。”我這話并不是故意說出來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打算這么說,可是話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什么?”里德太太壓低了聲音問道。她那雙一向冷酷鎮(zhèn)定的灰眼睛似乎蒙上了一種類似恐懼的東西。她放開我的胳膊盯著我,仿佛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個孩子,還是個魔鬼。我當時豁出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你的一舉一動和腦子里的念頭,我父母親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知道你整天把我關起來,知道你想要我死。”

里德太太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神氣,抓住我拼命地搖動著,左右開弓打我耳光,然后一句話也不說便撇下我走了。貝西對我說教了一個鐘頭,把這個空隙填補了起來,她說任何人家養(yǎng)過的孩子中,都從來沒有像我這么邪惡、這么任性乖張的孽種,她的理由充分得讓人無法置疑,連我也半信半疑了,因為這時在我胸中只有滿腔的惡意。

十一月過去了,十二月過去了,連一月份也過去了一半,蓋茨海德府像往年那樣,在節(jié)日的歡樂中慶祝了圣誕節(jié)和新年,禮物交換已畢,聚餐和晚會也已結束。當然啦,各種歡樂場面都要把我排除在外。我唯一能分享到的歡樂便是旁觀伊萊扎和喬治亞娜天天穿起盛裝,看著她們身穿薄紗禮服,腰系寬寬的紅帶子,披著一頭優(yōu)雅的鬈發(fā),傲然走向樓下的起居室去;然后便能聽到下面?zhèn)鱽礓撉俸拓Q琴彈奏的樂曲,聽到管家和男仆來回走動的腳步聲,聽到人們喝茶時杯盤碰撞的叮當聲,聽到起居室門開關時斷斷續(xù)續(xù)傳出的交談聲。我覺得厭倦了,就從樓梯口回到孤寂的嬰兒室,在那兒我雖然覺得悲哀,卻并不痛苦。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想陪客人,因為即使到了客人面前,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假如我有貝西好好陪著靜靜地度過黃昏,而不必在里德太太那可怕的目光監(jiān)視下,跟滿屋子的女士先生們在一起,我就覺得是一種享受了。可是,貝西把她那兩位年輕的小姐打扮好以后,通常就要到廚房或者管家的屋子里去湊熱鬧,還總要把蠟燭也拿走。我把木偶玩具娃娃擺在膝蓋上,一直坐到火苗漸漸縮小,還不時朝周圍掃視一眼,看是不是有比我更壞的東西在這間陰暗的屋子里作祟。等到爐火的余燼變成暗紅色,我便連忙把衣服上的帶子和結子使勁撕扯一通,脫衣上床,去躲避黑暗和寒冷。我總是抱著玩具娃娃上床睡覺,人總是要愛個什么東西才行,既然缺乏更有價值的東西寄托愛心,我只好疼愛這個沒有生命的小玩偶——它的顏色早已褪盡,破舊得像個小稻草人。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不明白當時怎么會把滿腔柔情都傾注在這么個小玩具上,甚至還以為它是個有生命、有知覺的東西,不把它裹在睡衣里就睡不著覺,只有把它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安頓在溫暖的地方,相信它覺得快活了,我才會覺得快活。

等到那些客人離去,再等到貝西的腳步聲在臺階上響起,似乎要過很長時間。貝西偶爾會上樓來取個頂針或一把剪刀,要不就給我送來一個小面包或一塊干酪餅充當晚飯。我吃的時候,她就坐在床前望著我。我吃完,她就替我把被子掖好,親吻我兩遍,說聲:“晚安,簡小姐。”每逢貝西對我這么和氣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漂亮、最慈祥的人。我真心真意希望她能永遠對我這么和藹可親,再也不要把我推來搡去,也不要咒罵我,或者叫我做干不完的活,可她過去總是這么干的。現(xiàn)在想起來,貝西一定是個很有天賦的女子,因為她做什么都挺利索,而且講故事的本領也很了不起,至少從我聽了她講的童話故事后留下的印象來判斷,她的確了不起。要是我對她的相貌和體形記得沒錯,她長得挺好看,那時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長著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黑色的眼睛,非常漂亮的面容,好看且純凈的膚色。可就是脾氣暴躁,反復無常,沒有原則性也沒有正義感。不過盡管如此,跟蓋茨海德府里的其他人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她。

一月十五號那天上午大約九點鐘,貝西下樓去吃早飯,我的那幾位表兄表姐還沒有被叫到他們母親身邊去,伊萊扎正在戴帽子,穿上到外面去的暖和外衣,要出去喂她的雞,那是她喜歡的一項活動,她也同樣喜歡把雞蛋賣給管家,把賣得的錢積攢起來。她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有攢錢的嗜好。這種才能不但表現(xiàn)在賣雞蛋和小雞上,也表現(xiàn)在跟花匠斤斤計較上,她會為花的塊根、花種、花枝的價錢與花匠爭執(zhí)不休。那位花匠得到過里德太太的明確指示——小姐花壇上的所有產(chǎn)出,只要她賣,花匠就得買下。只要能賺大錢,伊萊扎連自己腦袋上的頭發(fā)都情愿出賣。至于她得到的錢,她首先把它們用破布和舊卷發(fā)紙包起來,藏在屋子僻靜的角落里,但是,有幾包被仆人們發(fā)現(xiàn)了。伊萊扎害怕有一天會丟失她這些珍貴的財寶,這才同意由她的母親代為保管,但里德太太會向她收取和高利貸一樣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六十,利息每季度收一次,里德太太會急切地把數(shù)字準確地記到一個小本子上。

喬治亞娜當時坐在一個高凳子上照著鏡子梳理頭發(fā),她還在自己的鬈發(fā)上插上些假花和褪了色的羽毛,那是她在閣樓上的一個抽屜中找到的。我正在整理床鋪,貝西給我下了道嚴格的命令,要我在她回來前把被子疊好。現(xiàn)在貝西常把我當成保姆的幫手來支使,要我干整理屋子、擦椅子之類的活。我把被子鋪平整,把睡衣疊好,然后就到窗前去整理一些散亂的連環(huán)畫冊和玩具娃娃的小家具。突然,喬治亞娜對我下命令說,不許我碰她的玩具,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精致的杯盤都是她的財產(chǎn)。我住了手,不再收拾。因為沒事可做,我就對著窗玻璃上凝結的霜花哈氣,弄出一片清澈的地方,從那里能看到外面地上的景物。在嚴寒的影響下,周圍一片凝重肅穆。

從這扇窗戶望出去,能看見看門人的小屋和馬車道。正當我哈著氣把覆蓋在玻璃上枝葉般的銀白色圖案清理出一片,能夠看到外面景物的時候,就看見大門打開,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漠然地望著它沿著車道駛向蓋茨海德府——經(jīng)常有馬車光顧蓋茨海德府,但沒有哪一輛車帶來過讓我感興趣的客人。這輛車停在房門前,門鈴大聲響了起來,有人開門把來人請進屋里。這一切對我都算不得什么,我茫然地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一個比下面的事情更加生動的景物,那是一只饑餓的小知更鳥,它飛過來,落到緊靠在房子墻壁上的一根光禿禿的櫻桃樹枝上,啾啾叫個不停。我早飯吃剩的面包和牛奶還擱在桌子上,我把一塊面包撕碎,正要抬起窗戶,把面包屑撒在外面的窗臺上,這時貝西奔上樓,闖進嬰兒室來。

“簡小姐,把圍裙脫掉。你在那兒干嗎呢?今天早上洗過臉和手沒有?”我回答之前又用力把窗戶往上面抬了抬,因為我想要那鳥兒吃到面包。窗戶開了,我把面包屑撒在外面,有的撒在石頭窗臺上,有的撒在櫻桃枝杈上。然后我才回答說:

“還沒有,貝西,我剛剛干完打掃的活。”

“真是個討厭、粗心的孩子!那你現(xiàn)在干嗎呢?臉蛋紅紅的,好像干了什么壞事,你打開窗戶干嗎?”

我用不著費心回答這些問題,因為貝西看上去著急得要命,根本沒時間聽我解釋。她把我拉到洗臉盆架跟前,用一盆水、一塊肥皂和一塊粗毛巾讓我的手和臉受了一頓無情的搓擦之苦,幸而時間很短。然后,她用一把鬃刷把我的頭發(fā)梳理整齊,解掉我的圍裙,就把我領到樓梯口,催我趕緊下樓,說是有個人在早餐室等著見我。

我想問問是誰要見我,我還想問問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兒,可是貝西已經(jīng)走開了,還把嬰兒室的門“哐”一聲關上了。我緩慢地朝樓下走去。我已經(jīng)差不多三個月沒有被叫到里德太太面前了,在嬰兒室禁閉了這么久,早餐室、餐廳和起居室在我看來都變成了可怕的地方,我害怕踏進去。

我站在空蕩蕩的門廳里,前面就是早餐室,我停住了腳步,膽怯得渾身直打戰(zhàn)。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懲罰給我的心靈帶來的恐懼把我變成了多么可悲的膽小鬼啊!我不敢轉(zhuǎn)身回到嬰兒室,也害怕一直朝前走進客廳。我在不安的躁動與躊躇中整整站了十分鐘。早餐室里響起的一陣狂暴的鈴聲讓我打定了主意,我別無選擇,必須進去。

“誰會來找我呢?”我心里覺得納悶。我用兩只手使勁轉(zhuǎn)動門把手,可是它太緊,我用了一兩秒都沒扭開。“除了里德太太,我還會看到什么人?是男人還是女人?”門把轉(zhuǎn)動起來,門打開了。我深深行了個屈膝禮后,抬頭望去,只見面前是一根黑黑的柱子!至少,我當時猛然一看,得到的就是這么個印象。那個直挺挺立在地毯上的東西狹長而烏黑,頂端那張殘酷的面孔活像個雕出來的面具,仿佛是作為柱頂裝飾安上去的。

里德太太坐在壁爐邊自己常坐的座位上。她朝我做個手勢,要我走近些,我服從了。她便向那個石雕般的陌生人介紹道:“我就是為這個小姑娘向你提出申請的。”

原來那是個男人。他把腦袋緩緩轉(zhuǎn)向我站立的地方,兩道濃眉下一雙善于探究的灰眼睛閃爍著,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用一種嚴肅的低音問道:“她的個頭很小。多大了?”

“十歲。”

“有這么大?”他感到懷疑。說完,又打量了我?guī)追昼姟=又麊栁遥骸澳憬惺裁疵郑」媚铮俊?

“簡·愛,先生。”

說出這幾個字以后,我抬起頭望了望他。在我看來,他是個身材高大的先生。不過,當時我也實在太矮小了。他的五官長得很大,五官和身體的輪廓都顯得很生硬、很刻板。

“噢,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這個問題我不可能給出肯定的回答,因為生活在這個小圈子里的人們都持不同看法。我沉默著。里德太太富有表情地搖了搖頭,然后很快補充道:“這個問題也許說得越少越好,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很遺憾聽到這樣的話!我必須跟她談談。”他把直挺挺的身子彎下來,在里德太太對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說道:“上這兒來。”

我從地毯上走過去,他要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在他面前站直。他長著怎樣一張面孔啊!現(xiàn)在,這張面孔跟我的臉差不多在同一個高度了!多大的鼻子!多可怕的嘴巴!多大的兩排齙牙!

“什么也不如看到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更讓人難受了,”他開口說,“尤其還是一個淘氣的小女孩。你知道那些壞人死后要上哪兒去嗎?”

“下地獄。”我脫口而出,講出的是正統(tǒng)的回答。

“你能告訴我,地獄是什么嗎?”

“是一個火坑。”

“你難道愿意掉進那個火坑,永遠受到火的煎熬嗎?”

“不愿意,先生。”

“你必須怎樣做才能避免呢?”

我仔細想了一會兒,結果,說出個沒有道理的回答:“我必須保持健康,避免死去。”

“你怎么能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我一兩天以前剛埋掉一個五歲的孩子——那可是個很好的小娃娃。如今,他的靈魂已經(jīng)上了天堂。要是你受到召喚,我恐怕很難用同樣的話評價你。”

照我現(xiàn)在的處境,根本無法消除他的懷疑,我只得垂下眼簾,望著他踩在地毯上的兩只大腳嘆了口氣,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我希望這聲嘆息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也希望你后悔給你好心的恩人帶來那么多煩惱。”

“恩人!恩人!”我在內(nèi)心說道,“他們都把里德太太說成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的話,‘恩人’就是個討厭的字眼。”

“你每天早晚禱告嗎?”盤問繼續(xù)進行著。

“是的,先生。”

“你讀《圣經(jīng)》[1]嗎?”

“有時候讀的。”

“高興讀嗎?喜歡它嗎?”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chuàng)世記》《撒母耳記》《出埃及記》中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里的一些片段,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2]

“那么《詩篇》[3]呢?我想你一定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噢,真讓人吃驚!我有個小男孩,比你略小一些,他已經(jīng)能熟背六首贊美詩啦。要是你問他,是愿意要一塊姜餅,還是要學一首贊美詩,他就會說:‘當然是《詩篇》里的一首贊美詩!天使們都唱贊美詩的,我要在人間做個小天使。’由于他小小年紀就這么虔誠,結果得到兩個核桃作為獎賞。”

“《詩篇》沒意思。”我說。

“這正好證明你有一顆邪惡的心。你必須祈求上帝為你換一顆,給你一顆嶄新純潔的心,把你的頑石心拿走,換上一顆肉心。”

我正打算提個問題,請教一下做換心手術的方法,突然里德太太插嘴了,要我坐下。接著,她自己跟客人交談起來。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我在三個星期前在寫給你的信中已經(jīng)把這個小姑娘的情況向你做過通報,她的性格和脾氣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如果你能接受她上勞渥德學校,并請督學和教師嚴厲看管她,尤其是防止她犯那種欺騙的惡劣毛病,我將十分高興。簡,我當著你的面提到這一點,省得你再變著法子去欺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實在應該害怕里德太太,也實在應該憎恨她,因為殘酷折磨我已經(jīng)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從來不會感到快活,不管我多么小心謹慎地服從她,不論我怎么費盡心機竭力討好她,我的種種努力仍然受到她的排斥,她還是用上面那段話來報答我。現(xiàn)在,當著一個陌生人這樣指責我,簡直像用刀一直刺到我心里一樣。我朦朧地體會到,在她指定我過的那種新生活里,她已經(jīng)把我的希望全都粉碎了。雖然我沒法把自己的感覺表達出來,可我覺得,她正在朝我未來的生活道路上播撒嫌惡和無情的種子。我感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經(jīng)變成了個狡詐惡毒的孩子了,我能做些什么來消除這種傷害呢?

“說實在的,什么辦法也沒有。”我一邊這么思忖,一邊竭力忍住就要爆發(fā)出來的抽泣,趕忙把眼淚擦掉。眼淚是我內(nèi)心痛苦的證明,然而這種證明毫無用處。

“對一個孩子來說,欺騙的確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道,“欺騙跟撒謊類似,撒謊的人全部要進燃燒著火和硫黃的地獄去受煎熬,不過,里德太太,我們會好生看管她。我會把這事告訴坦普爾小姐和其他教師的。”

“我希望能按照她渴望得到的前途來教養(yǎng)她,”我的這位“恩人”繼續(xù)說道,“使她成為一個永遠謙卑而有用的人。至于假期嘛,如果您準許的話,讓她一直待在勞渥德好了。”

“夫人,你的決定實在太英明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謙卑是基督徒的一種美德,對勞渥德學校的學生們,它尤其適用。因而,我發(fā)出過指示,要求特別注意在學生中間培養(yǎng)這種美德。我已經(jīng)做過仔細的研究,知道怎樣才能把學生們世俗驕傲的情緒最有效地壓制下去。就在前不久的一天,我的成功得到了令人愉快的證明。我的二女兒奧古斯塔陪著她母親去參觀學校,回來以后感嘆道:‘哎呀,親愛的爸爸,勞渥德學校的所有姑娘看上去多么文靜、多么樸實啊!她們都把頭發(fā)梳到耳朵后面去,身上系著長長的圍裙,衣裳外面還縫著荷蘭麻布料子做的小口袋——她們簡直就像窮人家的孩子一樣!’她還這么說道:‘還有呢,她們盯著我和媽媽的裙子不住地看,仿佛從來沒見過絲綢長裙似的。’”

“這種情況正是我非常贊成的,”里德太太評論道,“看來,我就是跑遍整個英格蘭,也找不到比你們學校更適合像簡·愛這種孩子的學校了。要艱苦樸素,我親愛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艱苦樸素。”

“夫人,艱苦樸素是基督徒的第一職責。凡是與勞渥德這個學校有關的安排都是按照這個原則辦的:簡單的伙食、樸素的衣著、不講究的住宿、艱苦和勤勞的習慣,這就是現(xiàn)在那個學校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們的秩序。”

“非常正確,先生。我也許可以指望讓這個孩子登記入學,在勞渥德學校受到適合她地位和前途的教育吧?”

“是的,夫人。她會被栽種在那個苗圃里,那里的作物都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她被選中是一種幸運,我相信,她會為得到這種特權而表示感激。”

“那么,我會盡快把她送去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不瞞你說,我實在是急于擺脫這種越來越讓人厭煩的責任。”

“沒問題,沒問題,夫人。現(xiàn)在我要向你告辭了,一兩個禮拜后,我才能回布羅克赫斯特府,我那位好朋友阿奇迪肯先生不會答應我提前離開他。我會給坦普爾小姐寄個條子,通知她說,有個新來的小姑娘要入校,所以,接受她是不成問題的。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代我問候布羅克赫斯特太太和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奧古斯塔和西奧多,還有布勞頓·布羅克赫斯特少爺。”

“遵命,夫人。小姑娘,這是一本名叫《童心指南》的書,要跟禱告詞一起念,尤其要念那一部分,里面說到了‘一個名叫瑪莎·葛……的小姑娘,因為慣于撒謊和欺詐,最后暴死’的事。”

說著,他把一本線裝的小冊子塞進我手里,然后打鈴叫自己的馬車,離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沉默中,幾分鐘過去了。她做針線活,我就望著她。里德太太那時有三十六七歲,是個膀?qū)捬鼒A四肢粗壯的女人,個頭不高,結實卻不肥胖。她的臉盤挺大,雙下巴過分堆積,非常臃腫。她的額頭比較低,大下巴向前突出,嘴和鼻子倒相當端正。在兩道淡淡的眉毛下,閃爍著她那一雙無情的眼睛。她的膚色很深,沒有光澤,頭發(fā)跟亞麻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她的身體結實得像頭牛,疾病從來不近她的身。她是個嚴格而精明的經(jīng)營者,一家大小和所有佃戶全都歸她統(tǒng)領,只有她的孩子們偶爾敢和她的權威分庭抗禮,嘲弄她一下。她衣著講究,體態(tài)和風度更給衣著增光。

我坐在一張離她的扶手椅幾碼[4]遠的小凳上,仔細打量著她的身材,端詳著她的長相。我手里拿著那本小冊子,上面說的是那個撒謊者暴死的故事,這是作為給我的警告指定要我閱讀的。剛剛發(fā)生的事情,里德太太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的那些有關我的話,以及他們的整個談話內(nèi)容,都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腦子里,那么冷酷,那么傷人的心,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回蕩在我的耳畔,強烈的憤慨激蕩在我的心中。

里德太太把目光從手頭的活計上移開,抬起頭來盯住我,她靈巧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走開,回嬰兒室去。”她這么命令道。一定是我的眼神或者是我的什么東西冒犯了她,因為盡管她說話時竭力控制了自己的聲調(diào),也還是流露出了極端的憤怒。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可是我又轉(zhuǎn)回來,走向窗戶那里,穿過屋子走到靠她很近的地方。

我必須說話,我一直受到殘酷的踐踏,現(xiàn)在必須反擊。但是怎么反擊?我有什么力量來對付我的敵人呢?我鼓足勇氣,把我的反擊都集中在下面這些直率的話里:

“我不騙人。要是我騙人的話,我就會說,我愛你。但是我要說清楚,我不愛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恨的人除了約翰·里德,就是你。這本書說的是撒謊的人,你可以拿給你女兒喬治亞娜去讀,因為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舊一動不動地擱在她手頭的針線活上,她那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我。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她問道。那腔調(diào)根本不像個成人在跟孩子講話,倒像是在跟一個成年的死對頭較量。

她的眼神和聲調(diào)激起我全部的憎惡。我激動得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繼續(xù)說道:

“我很高興你不是我的親戚,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叫你舅媽了,我長大了永遠也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我是不是喜歡你,問起你是怎么對待我的,我就告訴他說,我只要想起你,就覺得惡心,你對我殘酷到了極點。”

“簡·愛,你怎么敢說這種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感情,你以為我一丁點兒慈愛或仁慈也不需要,可我不能這樣過日子,而你卻連一丁點兒憐憫心也沒有。我至死也不會忘記,你是怎樣推我——盡管我當時心靈慘遭折磨,痛苦得要死,向你大聲呼救說‘噢,里德舅媽!行行好!’,你卻又粗暴又兇狠,把我推回紅屋子里,還把我鎖在那兒。這么折磨我,不過是因為你那個壞兒子無緣無故打我,還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要把這段千真萬確的情節(jié)告訴所有的人。人們還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呢,可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壞女人。你才會騙人呢!”

我的這段話還沒講完,就體會到一種從來沒有體會過的自由和勝利感在心里膨脹、升騰,仿佛掙斷了一道無形的束縛,奮力逃逸到了做夢都沒有指望得到的自由狀態(tài)之中。這種感覺也并不是毫無外在原因的,因為里德太太看上去嚇壞了,她手頭的針線活計從膝頭滑落到了地上,兩只手舉在空中,身體前后晃來晃去,面孔扭曲得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

“簡,你想錯了。你這是怎么啦?怎么抖得這么厲害?你想喝點水嗎?”

“不,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別的東西嗎,簡?我向你保證,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沒這么想。你告訴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我的性格惡劣,生性狡詐。可我要讓勞渥德的所有人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干過些什么。”

“簡,這種事情你還不懂。孩子必須改正自己的錯誤。”

“我沒犯欺詐的錯誤!”我提高聲音狂暴地喊道。

“可是你任性,簡,這一點你總得承認吧。現(xiàn)在回嬰兒室去,好乖乖,去躺一躺吧。”

“我不是你的乖乖,我不能躺下來。馬上送我去學校,里德太太,因為我憎恨住在這里。”

“我很快就會送你去上學的。”里德太太喃喃道。說完就突然收拾起針線活,從屋子里逃了出去。

我獨自待在那里,儼然是個戰(zhàn)場上的得勝者。這是我平生打過的最艱苦的戰(zhàn)斗,也是我贏得的第一次勝利。我在地毯上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站過的地方待了一會兒,獨自享受著勝利后的幽靜。起初,我竊喜,感到興高采烈。但是,這陣猛烈的喜悅隨著我急速跳動的脈搏消退了。一個孩子像我這樣跟長輩吵嘴,像我這樣毫不控制自己的怒火,事后總不免感到一陣陣悔恨,回憶起來往往覺得十分掃興。我咒罵、威脅里德太太時的狂暴心情,正好似一座著了野火的山丘,火焰騰空、光芒耀眼、無情肆虐,吞噬著一切。而我事后的心境又好像這座山丘上野火熄滅后遺留下的黑色焦土。我默默反思了半個鐘頭,心里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的確瘋狂。自己既恨別人,又為別人所恨,這種處境著實令人悲哀。

我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某種滋味,它就像喝到的芬芳的美酒時一樣,溫和而香醇。但是,盡興后的滋味卻又刺激又腐敗,讓我覺得好像中了毒一樣。現(xiàn)在我倒真想去請求里德太太的原諒,但是,一半從我的經(jīng)驗,一半來自我的本能,我知道,這樣做只會讓她帶著加倍的蔑視憎惡我,她的憎惡又會再次把我天性中的每一絲狂暴的沖動都激發(fā)出來。

我想采用比激烈講話高明些的方式消除盛怒,培養(yǎng)一種溫和的心境。于是我拿了本阿拉伯短篇故事書,坐下來打算讀一讀。但我的思路總是在我自己和這些以前十分著迷的故事之間心不在焉地飄忽著,根本看不進去。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外面沒有一線陽光,也沒有一絲風,灌木叢里靜悄悄,遍地嚴霜也顯得黑黢黢的。我把外套的下擺翻上來蒙住腦袋和胳膊,走出去,在相當僻靜的林子一隅[5]散步。我走在寂靜的樹木間,地上散落著樅(cōng)樹的堅果,秋天的落葉被風席卷到偏僻的角落里,變成一堆堆冰凍的硬塊。我在這里沒有找到任何樂趣。我倚在一扇門上,眺望空曠的田野,那兒沒有羊群吃草,短短的草葉在嚴寒中夭折,被染成一片白茫茫。這是個非常陰郁凄涼的日子,仿佛大雪將至,天空密布的陰云沉沉壓在大地的一切景物上。雪花不時飄下來,落在硬邦邦的路面上,或者白茫茫的草地上,已經(jīng)融化不掉了。我站在那里,顯得十分渺小可憐,嘴里一遍又一遍喃喃自問:“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突然,我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簡小姐!你在哪兒?來吃午飯!”

那是貝西的聲音,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來,但是我沒有移動。她輕快的腳步聲從小道上由遠而近。

“你這個小調(diào)皮鬼!”她說道,“聽見叫你干嗎不來?”

雖然貝西還是有點兒暴躁,但是與我剛才心中思考的那些東西比較起來,她帶來的卻是一絲歡樂。我在跟里德太太的沖突中取勝以后,對保姆的惱火當然不會在意,我倒是真想分享一些她輕松愉快的心情。我用兩條胳膊把她摟住說:“好啦,貝西!別罵我。”

這個動作比我平時的舉動可要坦率大膽得多了,這讓她覺得挺高興。

“你真是個怪孩子,簡小姐。”她低下頭看著我說,“我猜,你這個孤獨的流浪兒要去上學了吧?”

我點了點頭。

“你要離開可憐的貝西,不覺得難過嗎?”

“貝西還會在乎嗎?她總是罵我。”

“那是因為你是這么一個又古怪,又膽怯,又害羞的小東西。你應該大膽些才對。”

“干嗎?為了多挨幾次打嗎?”

“胡扯!不過你受了些虐待,這倒是真的。我母親上個禮拜來看我的時候說,她可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處在你這樣的地位上。——好啦,進來吧,我有些好消息要講給你聽。”

“我不相信,貝西。”

“小鬼!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盯著我看的眼神多憂傷啊!好吧,告訴你!太太、小姐們和約翰少爺下午要到外面吃茶點,你可以跟我一起吃。我要讓廚娘給你烤個小蛋糕,你幫我收拾你的抽屜,因為我很快就要給你收拾行李裝箱了。太太想要你一兩天就離開蓋茨海德府,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玩具。”

“貝西,你必須答應我,在我走以前不再罵我。”

“好吧,我不罵就是。可你也得記住,要做個很乖的孩子,不要再害怕我啦。我說話口氣兇一點兒的時候,也別一驚一乍的,那實在太惱人了。”

“我想,我可不害怕你,因為我已經(jīng)習慣了你的脾氣。很快,我就得害怕另外一幫人了。”

“假如你害怕他們,他們就不會喜歡你。”

“你就是這樣嗎,貝西?”

“我可不是不喜歡你,小姐。我相信,要是跟這家里的其他人比起來,我更喜歡你。”

“可你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

“你這個刻薄的小東西!你簡直換了一種說話的方式,怎么變得這么魯莽直率了?”

“這還用說嘛,我很快就要離開你了,另外……”我差點兒告訴她我跟里德太太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這事還是不說出來為好。

“這么說,你要離開我,你覺得很高興嘍?”

“根本不是的,貝西,說真的,剛才我還真有點兒難受呢。”

“‘剛才’!而且還是‘有點兒’!我的小女士,這些話說得多冷淡呀!我敢說,要是現(xiàn)在我要你吻我一下,你準會說,你‘有點兒’不愿意。”

“我要吻你,而且還很愿意。把你的腦袋低下來。”貝西彎下腰,我們互相擁抱,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我跟著她走進屋里,那個下午是在寧靜與和諧中度過的。晚上,貝西給我講了一些她知道的最迷人的故事,還給我唱了她會唱的幾首最好聽的歌曲。就連我這樣的人,人生中也有沐浴燦爛陽光的時刻。

注釋

[1]《圣經(jīng)》:基督教的經(jīng)典,包括《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

[2]前文提到的《啟示錄》《但以理書》《創(chuàng)世記》《撒母耳記》《出埃及記》《列王記》《歷代志》《約伯記》《約拿書》皆出自《圣經(jīng)》。

[3]《詩篇》:《舊約圣經(jīng)》的一卷,是《圣經(jīng)》中最大的詩歌集。

[4]碼:英美制長度單位,1碼約為0.914米。

[5]一隅:一個角落。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沙河市| 方山县| 六枝特区| 武胜县| 渭南市| 定边县| 田阳县| 遵义市| 长寿区| 蕲春县| 武汉市| 衡东县| 休宁县| 乾安县| 崇礼县| 厦门市| 昌平区| 双柏县| 金溪县| 韩城市| 缙云县| 阳朔县| 衡东县| 中西区| 石城县| 岳普湖县| 荔浦县| 固安县| 星子县| 千阳县| 海城市| 海口市| 华阴市| 景东| 南陵县| 巫山县| 文水县| 双辽市| 太仓市| 泉州市| 清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