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快！”

李佑沒用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李世民，因為他剛剛跑出大安宮，就遠遠的看到李世民正領著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以及一大批宮人，抬著龍輦朝大安宮而來。

三十八歲的皇帝興致勃勃，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就像是小孩子剛考了滿分一般，要很是得意的回家炫耀。

而長孫無忌身為長孫皇后的兄長，大唐的老臣，想來也有資格代替長孫皇后和李世民一起請李淵移居。

至于褚遂良，則完全是沾了李佑和起居郎的光，也已經想好該怎樣在《起居錄》里記載太上皇移居之事。

可當滿頭大汗的李佑出現在三人的眼前，李世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等到李佑說完這一句，便拔腿朝著大安宮奔去。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也意識到了什么，趕忙跟著李世民朝大安宮飛奔，李佑亦不敢耽擱，年輕的好處在這時體現，他很快就跑回了垂拱前殿。

可跑回垂拱前殿的李佑話還沒說完，人就愣在了原地：

“阿翁，父皇來……”

“嘭”的一聲響，緊隨其后的李世民跟李佑撞在了一起，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的摔倒在地，雙眼卻一同注視著床上的李淵，一起愣在原地。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相繼而入，卻已經顧不得將李世民和李佑扶起，他們朝著李淵的床上前一步，緊接又退了回去，然后轉頭看著李世民和李佑，也站在原地不動了。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長孫無忌才想起來什么，趕忙對李世民道：

“我去找太醫。”

“不！”

李世民直到這時才從地上站起，他理了理裘衣，看著躺在床上的李淵沖長孫無忌道：

“叫那些宮人進來，我們請太上皇移居大明宮。”

長孫無忌雙目圓睜：

“陛下……”

“去啊！”

李世民的聲音陡然拔高，一臉理所應當的看著長孫無忌道：

“我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請太上皇移居的嗎？”

長孫無忌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淵，緩緩跪地：

“陛下。”

“朕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李世民勃然大怒，可跪在地上的長孫無忌卻一動不動，只能恨恨一咬牙，轉頭看著褚遂良：

“遂良，你去！”

褚遂良聞言，什么話都沒說，而是跟長孫無忌一樣，緩緩跪了下去。

李世民目眥欲裂：

“好哇，你們居然敢不遵朕的敕令，是要逼朕殺了你們嗎？”

說到這，見褚遂良和長孫無忌還是無動于衷，李世民立馬走到李淵的床邊，捋起長袖：

“你們不聽朕的話，朕自己一人就做不到了是嗎？”

言罷，李世民便伸出雙手將李淵從床上扶起，然后一個轉身，把李淵往自己的身上負，可因為李淵已經變得很重，他又不敢太用力，所以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但李世民并不放棄，即便氣喘吁吁，不到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他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著。

而在他嘗試的期間，長孫無忌已經痛哭流涕，褚遂良也默默的伸出手擦拭著自己的眼角。

唯獨李佑無動于衷，倒不是不想哭，而是真的哭不出來。因為莫說真正的他，就是前李佑的記憶中，對李淵也沒多少感情。

可就在這時，由于李世民的嘗試，一直在李淵床下的那個大木箱被李世民不小心踢倒了，里面的東西“嘩啦啦”的散了開來，看得殿中的褚遂良和長孫無忌一愣。

但李世民自是不在意，依舊在努力的把他父親往他身上負，直到李佑的聲音響起：

“阿翁已經駕崩了父皇。”

“住口！”

李世民的怒吼聲驟然響徹垂拱前殿，可他的眼中卻充著恐懼。

李佑沒有說話，先站起身子，將散落在地上的東西一個個撿起，一個個放回大木箱，才從腰間摘下李智云的玉佩，遞到李世民的眼前再度道：

“您去找人請太上皇移居時，阿翁將這枚玉佩送給了我，說是智云叔叔小時候佩戴的，還有這箱子里的東西，也都給我了，父皇看得眼熟嗎？”

李世民自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玉佩，往日的記憶也隨之而來，可眼中的恐懼卻更多了，趕忙搖著腦袋，一邊緊緊的抓著沉重的李淵，一邊咬牙切齒的繼續朝李佑吼道：

“滾出去！”

李佑收回遞出玉佩的大手，把玉佩含在掌心不斷的摩擦：

“我應該早一點覺察出來的，當阿翁將這枚玉佩送給我時，我就該覺察出來的，父皇應該也是吧。”

“什么病好多了，什么不需要人伺候，根本是回光返照，阿翁的手明明是那樣的冰涼，我們也都握過，但為何就是察覺不到一點呢？”

李世民滿面不耐，雙手依然死死的抱著李淵：

“你說夠了沒有？”

李佑將玉佩重新系在腰間，然后朝李世民拱手道：

“請父皇松開阿翁。”

李世民連連搖頭：

“我不，父親還沒去大明宮，我要帶他去！”

李佑抬起頭，正視著李世民道：

“阿翁去過龍首原，便相當于去過大明宮了。除此之外，他老人家知道盒子里裝的是吐谷渾王慕容伏允的人頭，而將智云叔叔的玉佩送給兒臣，也說明阿翁已經知道兒臣的改變，并認可我這個孫子了，既如此，還請父皇節哀。”

李世民面色一怔，看著懷中的李淵，凄然一笑：

“呵，我到底，算什么人子啊？”

“連親生父親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滿腦子光想著把太上皇移到大明宮，向世人彰顯我這個君王的孝心，這就是我，這就是我啊，早知如此……”

說到這，李世民轉頭看著李佑，笑容越發凄然：

“是為父貪求了嗎？”

“我為什么，要上天眷顧我呢？其實大明宮可以不用修那么快的，吐谷渾的戰事也沒必要那么快結束，至于你，也不需要改變。”

“那樣的話，你阿翁一定還會活著的，對吧？”

李佑聞言，面色平靜的反問道：

“活著很重要嗎？”

李世民渾身一顫，不敢置信的看著李佑：

“不重要嗎？”

“不重要！”

李佑伸出手指著被李世民抱在懷中的李淵，毫不猶豫道：

“請父皇認真的看看阿翁，他的臉上，不是正笑著嗎？而兒臣身為阿翁離世前跟他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人，我可以肯定，亦敢擔保，他老人家直到駕崩前，人都是笑著的。”

“偏偏父皇這段時間的努力，都被阿翁看在了眼中，那么，還有什么比這更有說服力？還有什么比這更好？”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阿翁可以選擇自己駕崩前的人生，我相信，他還會想看到他的兒子為他祈求著上天的眷顧，祈求著大明宮可以在夏季之前完工，祈求著吐谷渾的戰事可以盡早結束，當然，也包括兒臣的改變，而這，正是阿翁含笑而終的原因不是嗎？”

此話一出，同在殿中的褚遂良和長孫無忌相視一望，皆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一抹羞愧，是啊，身為人臣，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呀？

“燕王殿下所言極是，請陛下節哀，現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昭告天下啊！”

“陛下，國喪為重，太上皇已經駕崩了，身為君王，請您務必振作！”

李世民聞言，看了一眼李佑三人，才松開李淵，失魂落魄的坐在床上。

直到這一刻，天下無敵的唐太宗才開始接受他父親已經死去的事實，但即便如此，皇帝依然緩了很久。

等到殿外夕陽西下，他人才重新站起，又一次伸出手將李淵扶起，又一次把李淵摟在懷中，但這次，李世民終于轉頭沖李佑道：

“過來幫忙。”

李佑點頭上前，父子二人合力將李淵負在李世民的背上，李世民的眼淚也終于流淌，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嘩嘩直落。

可將李淵背往太極殿的路上，李世民每一步都走的極穩，李佑在旁扶持，走了沒多久，見李世民汗如雨下，想跟李世民替換，李世民卻跟他說，李淵小時候背過自己無數次，自己也總要背一次，李佑便不再說什么了。

而這時，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也在李世民的授意下，將李淵駕崩的消息傳至宮中各處，頃刻間，舉宮哀嚎，等到昭告天下，整個大唐也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不過在此之前，李佑注定要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因為李世民將李淵背到太極殿之后，就因用力過度，喪父之痛，這邊剛把李淵放下，那邊一直身，眼前就一片昏眩，晃悠著栽倒下去。

李佑眼疾手快，一把將李世民托住，正欲喊人，太極殿外就傳來一聲驚喝：

“父皇！！！”

李佑循聲望去，當即開口道：

“三哥，快去找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