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陸漢生那一刻，原本眼神都有些灰暗無神的老人仿佛被點亮一般，嘴里還沒說話，雙手已經伸開。

陸漢生連忙蹲下身，把自己的臉湊到老人面前。

“你這個死孩子，還舍得回家呀！你去哪了呀！死孩子……”

感受老人那干枯粗糙的手掌，陸漢生發酸的眼眶終于忍不住，淚水如決堤洪水一般流下。

他連忙低頭，回憶如波濤一般洶涌，眼眶徹底紅了。

他是撿來的，在第二年，這家女主人便懷孕了，老二陸漢勇出生了。

自從有了陸漢勇后，他的生活水平直線下降，父母的愛，幾乎全部傾斜。

可惜，這才是開始，第五年，老三陸漢文出生了。

自從老三出生后，他不止一次在夜晚聽到父母議論，怎么處理他。

那時候的他，才六歲，真不懂大人之間的齷齪。

直到七歲那年，父母終于找到買主，把他賣到三十公里外，鄉下一農夫家里。

他在那家待了三天，三天餓六頓，那三天，他仿佛一夜長大，知道了很多事。

三天后，奶奶滿臉疲憊，拄著拐杖，踮著腳，風塵仆仆出現，如同天使一般出現在他面前。

那時候，奶奶腿還未完全壞死，如一頭護犢子的母獅子，幾乎不會讓陸漢生受到半點傷害。

那也是陸漢生的全部，唯一的依靠。

從那以后，他便徹底在奶奶這住下，直到十四歲那年，被父母偷偷報名把他送往遙遠的東北。

上一世，他出獄后，感覺沒臉回來見奶奶，選擇去了粵省打拼。

等再一次回來，奶奶早已經去世。

人生其實沒那么多遺憾，之所以會有，無非是選擇問題。

這一世，陸漢生決定為自己活一回。

奶奶的手輕輕擦拭陸漢生的眼眶，輕輕拍拍他的腦袋。

許久，陸漢生終于抬起頭，露齒大笑，讓奶奶好好看看她的孫子！

老人看著陸漢生這張臉許久，眼淚始終沒停過，不停地笑，不停地擦拭。

“大寶，餓了吧，走，回家，奶奶給你做你最愛的炒雞蛋！”

奶奶艱難想給輪椅轉彎，陸漢生連忙推著輪椅進屋。

房子不大，一房一廳，但是房間里布置，讓陸漢生笑容逐漸變得陰沉。

曾經一房一廳的房子，現在被隔成了兩房一廳，奶奶住在最里面，房間不但昏暗，還狹小，只剩下一張木板床。

而外面隔出來的一房一廳，看上去卻像是一家人在住，各種雜亂玩意到處都是。

陸漢生推著輪椅的手微微用力，或許奶奶察覺到什么，笑著開口道。

“漢文兩年前結的婚，工作也不久，也沒分房，就搬過來了！”

陸漢生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也沒打斷。

早已經過了年輕氣盛的年紀，對眼前的場景，他自然已經猜出七七八八。

他那個便宜養父原本是機械廠的維修工，養母是機械廠食堂臨時工，分的房子比奶奶這個還小。

小時候，家里就是上下鋪，狹小的房間，還不如監獄寬敞。

算算年紀，老二陸漢勇今年29歲了，老三陸漢文也26了，在這個年代，早已經過了成家的年紀。

看到眼前這一切，盡管心中有些惱怒，但是陸漢生并沒有多說什么。

多說不如多做，但是男人沒能力的時候，盡量少開金口。

既然已經決定留下來了，陸漢生也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變現狀。

奶奶回到房間，從床底摸出一個紙箱，里面一個塑料袋子裝著六顆雞蛋，她小心翼翼拿出來兩顆，想了一下，又多拿出來一顆。

奶奶小心翼翼把雞蛋藏好，笑呵呵道。

“上個月廠里領導來看我，帶了半斤白糖一斤雞蛋，等下奶奶給你倒碗糖水喝！”

陸漢生無奈笑了笑，點了點頭。

爺爺奶奶，曾經都是機械廠正式工，爺爺當年還是車間主任，陸漢生還沒來這個家的時候，爺爺就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人走茶涼，除了逢年過節，平時也沒人來看望。

這個房間里，并沒有廚房，甚至連衛生間也沒。

廚房在回廊陽臺上，一個小煤爐，一個小鐵鍋，菜刀菜板啥的，全部掛在窗戶邊上。

看著奶奶彎著身子小心翼翼做著飯，陸漢生心中五味雜陳。

他并沒有阻止，甚至沒有幫忙，他曾經的遺憾之一，便是再吃一頓奶奶做的飯。

此時的老人或許并沒有感覺到艱難，那藏不住的開心，怎么也掩飾不了。

沒什么大魚大肉，家里這個條件也不允許，雞蛋炒蘿卜丁，一碗米飯，一杯白糖水，便是奶奶全部的愛。

這是陸漢生兩世為人，吃得最心酸，也是最開心的一頓飯，兩種復雜的情緒始終伴隨他咽下最后一口飯。

陸漢生并沒有打算住下來，也沒打算久留，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糖水，他起身收拾起來。

或許是知道自己孫子的性格，奶奶只是一臉慈愛看著他，并沒有阻止，見到孫子拿著塑料桶去提水，她才推著輪椅去了房間。

忙碌好了后，陸漢生擦拭雙手，沉住氣，好幾次想開口說別離。

還未待他開口，奶奶招了招手，待他蹲下后，這才緊緊從口袋拿出一疊鈔票，最大的面值十元，最小的二分，一把塞進他手里。

陸漢生剛想掙扎，奶奶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待他不再動作，這才伸出慈愛干枯的手掌，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大寶，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奶奶還等著抱重孫兒！”

陸漢生此時已經淚流滿面，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上前把奶奶抱在懷里。

“奶奶，等著我，明年我一定讓你抱上曾孫兒，等孫子開著小汽車回來接你去享福！”

擁抱過了一分鐘，陸漢生這才松開奶奶的手，站起身，把錢塞進口袋，提起挎包，笑著朝門外走去。

“奶奶，別送了，我過段時間就回來看你！”

“好！奶奶等你！”

陸漢生一步一步朝著樓下走去，目不斜視，盡管他能感受到四周無數目光，可此刻的他，心如磐石。

樓下的吵鬧早已經結束，偶爾還能看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閑話的老娘們，陸漢生也沒有打招呼的準備，轉身便走。

走到街角，陸漢生才回頭遠遠看了一眼家屬樓。

這輩子的淚，在今天全部流了，往下的路，只有男人的熱血了！

看著窗外商店的掛鐘，下午五點整，陸漢生想了一會，沒有猶豫，轉身朝公交車臺走去。

盡管前路迷茫，往后的路，他已經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