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田野間，各種昆蟲的鳴叫格外嘈雜。

十多道持刀身影，背對月光，看不清面容，只有大致輪廓隱現。

聽著耳邊的放肆笑聲，蘇恒掌心按在腰間劍柄上，他瞇起眼，體內文氣隨著心中殺意控制不住地不斷往外溢出，就連四周樹葉都開始沙沙作響。

他本不想多生事端，急流勇退，雖然有些可惜，但至少相對穩妥，可目前看來，對方是根本不打算放過自己，祈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樹欲靜而風不止。

那么接下來，就很簡單了。

“怎么起風了？東風？”

“不對，分明是西風！”

身前身后傳來兩道明顯的詫異聲音，蘇恒手握劍柄，緩緩抽劍出鞘，清脆的青銅摩擦聲突兀響起。

對方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那虬髯大漢咧嘴一笑，只當他是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不屑道:“老老實實等死不好嗎，老子一定給你個痛快的，若是膽敢反抗，待會定叫你生死兩難！”

手腳功夫再利索有什么用？還不是一刀的事情，難不成還想以一當十？簡直可笑！

他甚至已經開始在心中考慮，待會要怎么炮制這個黑袍少年，才能出一口惡氣。

不過他到底是長了記性，知道先下手為強的道理，見蘇恒沒有放下手中劍，用力一揮手，大聲命令道:“都給我上，生擒者，重重有賞！”

眾人對視一眼，本以為對方至少身長八尺，膀大腰粗，不曾想，竟是區區一個消瘦少年帶著一個年齡更小的襦裙少女，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可雖然心中疑惑，卻沒有過多猶豫，互相點頭示意。

“諾！”

“上啊！”

話音落下，十多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朝這邊沖來，刀面劃過空氣，帶來陣陣破空之聲。

可這些在外人看來頗為迅捷的動作，在蘇恒眼中，卻像是放慢了數倍，在精神力的作用下，他甚至能‘看見’身后一閃而過的刀光。

蘇恒嘴唇微動，心中默念，“天風狼狼，山海蒼蒼，精神彌漫，萬象在旁...”

一瞬間，風聲呼嘯。

以逸待勞的蘇恒只是高高舉起長劍，猛的劃過一道清亮圓弧，便將奔在前面的幾人攻勢全部擋下。

幾人連連后退數步，頓覺得手腕一麻，差點忍不住丟掉手中兵器，暗道，好大的力氣！

幾乎沒有間隙，后面幾人欺身近前，跟上攻擊，長刀劈砍而下，蘇恒視線隨著刀光四處游曳，一手將祈護在身后，見人就是一劍揮下，刺耳的金石交擊聲連綿不絕，劍影舞動，長劍一斬再斬。

蘇恒沒學過什么劍術劍招，他只會最為基本都劈砍，刺擊，不過對方幾人原先也不過是普通百姓，哪里會什么合擊之術。

寬大衣袍下，肌肉鼓脹緊繃，面對眾人的圍攻，短時間內，蘇恒憑借力量與速度優勢，倒是能夠略占上風。

眾人氣喘吁吁，臉上再無半點笑意。

“怎么回事，怎么不論從哪邊揮刀，都像是有股風在阻礙?”

“是啊，這風實在奇怪，吹的我幾乎睜不開眼。”

“......”

面對這種奇怪現象，眾人一時間摸不清頭腦。

“一群蠢貨！”

眼見形勢不妙，虬髯大漢暗罵一聲，他在后方督戰，倒不是他不敢上前，只是手臂酸脹，不是半天功夫就能完全恢復的。

“傷不到他，就盯著他護著的那小姑娘，讓他首尾不能相顧！”

其實不用他提醒，已經有人意識到這點，此時偷偷摸到兩人身后不遠處，看準蘇恒格擋時機，就猛然拿刀朝祈砍去。

唰的一聲。

小姑娘像是被嚇到了似的，待在原地沒有躲閃，甚至沒有喊叫，她指間緊緊攥著衣角，眼角顫抖，定定地看著朝自己落下的刀鋒。

電光火石之間。

忽然又是一陣風起，蘇恒用力格開對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回身一劍，仿佛快刀切過黃油，劍刃毫無阻礙，瞬間斬斷大漢手腕，骨肉撕裂，鮮血噴灑，連帶著對方手中長刀一起掉落在地，咣當作響。

一片倒吸冷氣聲響起。

蘇恒毫不猶豫，手腕翻轉，反手又是一劍，斜斜向上劈去。

生死危機猛的竄上心頭，那大漢滿臉的恐懼，捂著斷腕，剛要叫喊求饒，一道亮眼銀白閃過，便如剪刀裁剪布帛般，被劍刃劃開脖子。

劇痛襲來，他面目圓睜看向不遠處袖手旁觀的同袍，張口想說些什么，血液梭梭上涌，堵塞住氣管，最終只能卻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響。

蘇恒因身高的原因，被濺了一臉鮮紅。

“轟......”

大漢尸體停下抽搐，轟然倒地。

蘇恒重新緩緩站直身體，伸手摸了一把臉，黏糊糊的，鼻尖充斥著濃郁鐵銹味。

他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即便是之前吳廣斬殺將尉時，因為不是自己親自出手，感觸遠遠沒有現在這般深刻真實。

這種親手如殺豬般屠殺人類的感覺，即便有夜色略微遮掩，依舊駭人。

“呼.......”

蘇恒深呼吸一口，盡力調整氣息，這時，滿是血水的左手掌心忽然被一只溫暖柔嫩的手握住，是祈。

你不怕嗎？蘇恒很想問這句話，可等他轉頭看著少女靜如湖面的狹長雙眸，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不是我想要殺人，是他們強迫我的，一群未受教化的野蠻人，不殺他們，不順我心！

殺人者人恒殺之。

蘇恒心中自我安慰，他甚至想著事后，是不是該找些荀子的著作拜讀，他此刻就深刻體會到了人性的惡劣。

欺人易欺己難，這次，蘇恒體內文氣沒有如先前那般震蕩，顯然是認可了他心中道理。

而隨著蘇恒出劍殺人，其他人一時間都驚駭的停下了動作，面面相覷，這種實力，怎么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少年身上，這根本不是他們能夠抗衡的。

他們雖然服過兵役，可那只是在家鄉郡縣維護治安或是集中訓練，并未真正上過戰場，他們雖想立功，但不愿搭上自己的性命。

這就是素質和氣勢的問題了，每當有人先死，士氣便會無可抑制的低落，此刻，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心生退意。

“上啊，怕什么，他就一個人，難道還能同時把你們全都殺光不成?”

虬髯大漢急得快要忍不住破口大罵，可眾人哪肯輕易動手，心中腹誹不已，自己躲在后面，讓我們上去送死?

他不能同時殺光所有人是不假，可拼死換掉一兩個卻不難，又有誰愿意為他人做嫁衣?

見他們愣在原地不動，蘇恒自然也不敢主動上前，畢竟他若離開，就難以顧及到祈，場面因此一時間陷入僵持。

暗暗感受了一下體內文氣，消耗完之前殺光這些人問題不大，但是就怕繼續這么僵持下去，對方圍而不攻。

蘇恒不動聲色，暗自思索，黑暗環境中，他忽然眸光微亮，心中產生了個大膽的想法，且難以遏制，愈演愈烈，若是之前他還不敢輕易嘗試，不過現在有了療傷法，再加上自身堅韌體魄，就算失敗應當也沒什么關系。

稍稍抬頭，不遠處就是白日遇到洗衣婦人的地方，河道水位尚未完全褪去，漆黑的夜色下，幽深河水靜靜流淌，似乎在擇人而噬。

“祈，想不想上天？”

小姑娘握著逐漸停下微微顫抖的手掌，她已經意識到似乎是自己拖累了對方，正心中愧疚，忽然間聽到詢問。

“上天？”

祈仰頭看了一眼，夜幕上月光皎白，星漢燦爛，她平靜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她問完又看了一眼正背對著自己，身姿挺立的黑袍少年，他的那顆火熱心臟正在蓬勃跳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期待？

她正奇怪著，手腕忽然被對方一拉。

“啊！”

即便面臨死亡都沒有喊叫的小姑娘，忽然悅耳地叫了一聲，她瞬間滿臉通紅，羞赧地被攔腰抱著。

蘇恒知道對方理解錯了，不過也沒打算解釋，他旁若無人般，摟住纖弱腰肢，對著懷中溫軟，低聲道:

“抱緊了。”

祈滿臉糾結，卻不敢耽擱，她小心翼翼地將手環住蘇恒脖頸，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系著的紅色絲線的白嫩藕臂。

滿臉急色的虬髯大漢看著兩人這番動作，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既然對方自縛手腳，他自然樂見其成。

圍在一旁猶豫不決的持刀漢子見此情形，皆死死握緊刀柄，指節泛白，心中有所猜測，不出意外，對方大概是要拼死一搏。

祈待在蘇恒懷里，腦袋空白，整個人暈乎乎的，她不怕死，反正師父說過，自己活不了多久，但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跟男子有這么親密的接觸。

跟隨師父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那些男人的心思即使是不經意間，也曾看到過許多。

祈悄悄低頭，再次偷偷看向少年那顆跳動愈發快速的心臟，毫無齷齪，正大光明。

抬頭，墨發高高束冠而起的黑袍少年，正目視前方，神采奕奕。

蘇恒最后看了一眼虬髯大漢，像是要記住他的模樣。

隨后再次吐出一口濁氣，他調轉方向，微微屈膝，壓低身子，表面動作輕柔，體內文氣卻已調動到極致，莽莽奔騰如江河。

看見少年如此動作的眾人，不由得后退一步，如臨大敵。

可下一刻，他們卻親眼看到此生難忘的荒謬場景。

只見，少年沒有想象中那般發起沖擊，而是徐徐收劍入鞘，他面朝遙遙天穹，腳踩大地，再猛地繃直雙腿。

一陣沉悶聲傳來，仿佛地動山搖。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們呆愣在原地，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拔地而起，扶搖直上，在夜空中一閃而逝，之后才有滾滾風浪翻滾而來，壓的周遭草木盡皆彎伏。

......

挽著蘇恒脖子的襦裙小姑娘，還沒回過神，突然不由自主地縮瑟起來，感覺耳邊有狂風呼嘯而過。

她用力睜大眼睛，扭頭往下看去，人影竟然已經變得跟芝麻一樣小，那條流淌的河水則像一根細細的黑色絲帶，更遠處，碗一般的房屋倒扣在地上，有零星火光亮著。

即便是常常被師父夸獎機敏聰慧的她，也難以理解此時此刻到底發生了什么，‘上天’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呆呆地轉頭，近在咫尺的少年墨發飛舞，眼神明亮，忽然，他竟莫名其妙，恣意大笑起來。

“哈哈哈......”

‘爽，太爽了！’

蘇恒忍不住開懷大笑，不管不顧，體內文氣瘋狂傾瀉而出，感受著撲面而來的狂風，這一刻，他才終于體會到了修行的樂趣，快意至極。

第一次殺人的不適早已被拋在腦后，此刻，仿佛天大地大，我自逍遙，無處不可去！

風起云涌。

眨眼間，便已來至數百米高空，蘇恒衣袖飄搖，袖口鼓蕩不已。

雖然前世坐過飛機，但與此時憑借自身御風而行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視野廣闊至極，蘇恒舉目遠眺，甚至能看到靜靜匍匐數十里外的蘄縣城池，遙遠天幕上耀眼星辰懸掛，流轉井然有序。

先前用心謀劃，費力廝殺，與眼前這廣袤大地相較起來，未免太過小家子氣。

繁雜喧嘩短暫離我而去，這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少年一人.......最多再加上懷中怔怔無言的少女。

蘇恒當下心中所想，反反復復，是曾經看過的一首書上詩句，他深深呼吸，像是要一口吐盡胸中意氣。

他忽然放聲高吟道:“朝游北海暮蒼梧，袖中青蛇膽氣足，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聲音響徹天地。

剎那間，體內文氣暴漲！

......

一襲黑袍極快融入夜色之中。

地面上，虬髯大漢一動不動，目眥欲裂地望著夜空中人影消失的方向，其他人亦是久久不曾動彈。

“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夢！”

“飛升而去，這是鬼神顯靈啊！”

“完了，完了，我們剛剛竟然想要殺他，一定會被詛咒的......”

“......”

眾人好不容易從震撼中回神，可回想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全都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甚至有那信奉鬼神之說的，已經開始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虬髯大漢臉色更是無比難看，他不僅與這明顯異于常人的少年交惡，事后還要被陳勝將軍責怪，甚至被推出去平息對方怒火也不一定。

他轉頭看向那些跟隨他而來的士卒，不出所料，一個個正面目憎恨地望著自己。

怎么辦?如何是好?

早知如此，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般行事。

虬髯大漢焦急思索，心中后悔不已，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那少年就此離去，不再回來，那么自己也算變相的完成了陳將軍交代的任務。

可這時，高空中有清朗聲音傳來，回蕩不息。

“朝游北海暮蒼梧.......一更別我二更回......”

虬髯大漢口中喃喃念道:“一更別我二更回......”

再回想到少年離去時看向自己的眼神，他頓時面如死灰，忍不住腿腳一軟，跌坐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