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二]
司馬懿經常和弟弟們一起在屋頂上打鬧瘋跑,對這一帶院落都是熟門熟路,沿著墻根輕手輕腳地溜到后窗,門口打盹的男仆完全沒發覺。
沒想溜到后窗踮腳一看,江望萍居然在房里跳舞。
她仍是一身粗布衣服,長發挽成雙髻,光著腳踩在榻上,仿佛合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樂,像澗中的溪水歡騰馳騁,打著旋兒飛上礁石,激起浪花飄落潭底,最終靜水深流,凝而不滯。
她宛轉靈動神采飛揚,猶如畫中仙子,使得他有一瞬間幾乎忘記了她的處境,只剩滿心驚嘆與贊美,但隨即想起種種困局,于是一切驚嘆贊美都只剩下蒼白的灰燼。
她憑什么要淪為他人厄運的替身?她為什么不該擁有屬于自己的命運?
江望萍舞畢,擦了把汗,喝了口茶,這才轉過頭,發現司馬懿就站在窗外。
她有點吃驚,他趕緊示意她噤聲,江望萍點點頭,伸手幫助他翻窗進屋。
“原來你還會跳舞。”司馬懿說。
“你能看出是跳舞啊?”江望萍倒是顯得很意外,“我指望門外的看守會以為我被狐仙附體或者羊癇風發了,抬我去看病,我就可以趁機逃走了呢。”
“哪里像羊癇風了,明明跳得很好啊!”司馬懿認真地說。
“謝謝你。”江望萍終于笑了,“我天賦一般,家境也不好,所以初中畢業后就沒上過舞蹈班了,只能算是自娛自樂的水平。”
司馬懿不解:“初中畢業是何物?”
江望萍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漏了嘴,干脆將錯就錯:
“初中畢業啊,是一種我們天界才有的神秘之物。”
“天界?”司馬懿更茫然了。
而江望萍信口開河,從自己看過的修仙網文與傳統神話里汲取靈感,現場編了一大套自己是洪荒時代的謫仙、羽衣被偷走才滯留人間之類的鬼話,然后又想和司馬懿聊聊天下大事以顯得“我是無所不知的正牌神仙,不該被困在這個地方”,但以她對三國歷史的了解也只能問問“你知道劉關張嗎?諸葛亮呢?孫權呢?周瑜呢?”
少年司馬懿搖頭搖頭再搖頭。在奇遇辦的小黑屋里通過顯示屏旁觀的言正禮都忍不住吐槽:
“他才十一歲!諸葛亮九歲!劉備還帶著兩個義弟在到處打工!!你就不能多問點你們那個時代的事?”
然而以江望萍的歷史水平,對自己所處的時代也就大致知道漢獻帝叫劉協、董卓手下有個“三姓家奴”呂布而已。司馬懿倒是也知道呂奉先的威名,但沒聽說過三姓家奴這個說法,使得望萍很泄氣——
完全沒法聊了!
但她很快又換了個思路:
“總之董卓和呂布都會死得很慘,倒是小公子你啊……”她捉住司馬懿的左手,假裝在看手相,“公子骨骼清奇,必將韜光養晦、建功立業、終結亂世!”
她也只能說到這里了,她連司馬懿享年多少歲都不記得,關于他的事跡除了“潛伏多年耗死所有強者”就是“諸葛亮在五丈原送司馬懿女裝”,可這些好像都沒法和面前這個眼神清澈認真的男孩講啊!
“其實你就算不吹噓自己是天仙、會看相,我也會幫你的。”司馬懿收回手,嚴肅地說,“我生平最慕俠客壯舉,豈能容忍一代大儒如此欺世盜名、坑害他人!”
“你真的會幫我?”江望萍驚喜地說,“那你會送我去西安哦不長安嗎?”
“會的,我一直想走出溫縣見見世面!”少年一拍桌子,搬弄著不知從哪里學來的豪俠之言,“好男兒志在四方,怎可偷安亂世,困此一隅!”
話剛說到這兒,有人敲門,司馬懿連忙往家具后面躲。望萍去開門,只見使女和司馬朗站在門外:
“馬車已備好,姑娘請準備啟程。”
“這么快?”江望萍神色驚訝,內心更是焦急萬分,這下完全沒法逃了!
“請盡快準備。”司馬朗對她講話的腔調十分客氣,但馬上又換了個冰冷威嚴的語調:
“仲達,出來。”
“唉……”還是沒瞞過大哥啊。司馬懿嘆了口氣,乖乖現身,司馬朗吩咐使女送他回屋讀書、嚴加看管。
而江望萍就這樣被司馬朗親自送到了蔡家,關在一處小院子里,有好幾個人坐在屋外看著她。
這下完了,插翅難飛啊。
江望萍坐在榻上發愁,正琢磨著天色黑了,不知有沒有什么辦法放倒那些看守,比如給他們下藥……
突然,半空中出現了一個有著齒輪狀邊緣的洞,洞里鉆出了一個戴眼鏡的黑發少年。
[零三]
“不說閑話了,我是你的奇遇協調員,是來帶你回21世紀的。你有什么想問的嗎?沒有就跟我走吧。”
言正禮還是老樣子,面無表情,聲音壓得極低。
江望萍則是非常驚訝,好不容易才憋住沒有叫出聲——
她有一年時間沒見過現代人了,突然看到一個穿著自己中學校服的陌生少年,這……
這一定是做夢吧?
對江望萍的這種反應,言正禮可以說習以為常,想到任務目標就是阻止她成為蔡琰,他也懶得多說,舉起齒輪就往她頭上套:
“既然你沒意見那我們就出發了。”
然而江望萍這時卻突然有了動作——她用一只手抵住了齒輪邊緣,不愿進去,神色復雜:
“還……還是算了。”
“啥?”這次輪到言正禮驚訝了,“在古代以小人物的身份辛苦一年之后,居然有人會拒絕回到自己的時代?你是食物中毒了還是被下了蠱?總不會是把我當作傳銷人員了吧?”
“我都19歲了,回去也只不過是個20歲才能高考的高齡復讀生而已,成績也不行,跳舞也不行,什么都做不好……可在這里,我的文化水平已經可以算學霸,說是才女也不為過了你知道嗎!”江望萍得意地說:
“而且我還懂歷史!可以‘預言’天下局勢!先知才女這種瑪麗蘇人設,絕對是能成大事的吧?”
“我不覺得你真的懂歷史。”言正禮冷漠地說,“你要頂替的人是蔡琰,也就是著名的蔡文姬。她嫁人沒幾年丈夫就死了,父親也遇害了,自己被匈奴掠走生了兩個孩子,十二年后才被曹操贖回來——
“可人家是真學霸,回來之后不但寫了《悲憤詩》《胡笳十八拍》,還憑記憶將她父親遺失的藏書內容默寫出來四百多篇,你辦得到嗎?”
蔡……蔡文姬?
江望萍第一時間聯想起的是《王者榮耀》里那位曹操迷妹小蘿莉的角色形象,然后才想起曾經在語文試卷的閱讀理解材料里看到過幾句《悲憤詩》:
“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
——蔡琰就是被載在馬后掠走的婦女之一。
光是想象這個畫面就已經夠可怕了。
但緊接著她又想起自己的文化水平被面前的眼鏡少年嘲諷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身為學渣沒資格頂替蔡琰真是抱歉哦。可你只要把我放走,送她去現代,我們不就都不用承擔‘那個命運’了?”
“不行,你也不能告訴她。”言正禮板起臉,說著那套曾經被他唾棄的理論,“已發生的歷史不容許改變,否則可能引發可怕的蝴蝶效應,也許我和你都不會出生,搞不好連武漢這個地方都沒了!”
“可是……”江望萍還想說點什么,有人敲門,言正禮立即從房間里消失了。
會是誰呢?蔡家主母?還是賣了自己換錢的義父義母?
江望萍內心有些忐忑,打開了木門,卻沒想到門外站著一名少女,十五六歲模樣,看起來斯文聰慧,正在對周圍的仆役說:
“你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仆人們顯然有些猶疑。
“我都親自來了,能有什么事?”少女笑笑,仆人們依言退下了,她又轉頭望向江望萍:
“失禮了,我是蔡琰。”
什么?本尊就這樣找上門來了??
[零四]
蔡琰的出現大大出乎江望萍的意料,之后她說的話更是令人驚訝:
“家慈對我們姐妹倆甚是寵愛,你的事也是她安排的,但我并不認同她的做法,而且于私來說,我也不希望被人頂替。”
“可那樣的命運……你不害怕嗎?”江望萍回想起那句“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忍不住問。
“自然不免有些擔心,可于我個人而言……”說到這里,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從袖內取出一個香囊,只見香囊背后繡著一個“道”字。
“我與仲道其實私下見過,常通書信,彼此頗為中意……”蔡琰的聲音越來越輕,臉也越來越紅。
衛仲道是歷史上蔡琰的第一任丈夫的名字,江望萍并不清楚這件事,但還是從面前這個少女嬌羞的神色中猜出了真相——
她與未婚夫是真心相愛的。
而這時蔡琰再次抬起頭,念了一句江望萍也知道的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如果不能和仲道在一起,我這一生,縱是安穩富貴又如何?”
“可,可是……”江望萍還想說點什么,一個少年仗著木劍破窗而入:
“望萍姐!我來救你了!外面只有一個男仆已被我放倒……”
司馬懿穩穩落地抬起頭來,這才看到蔡琰,趁她驚訝之際立馬把她撲倒在地,捂住了她的嘴:
“不許叫!你是何人?”
“等一下,你誤會了!”江望萍趕緊阻止了他,扶起蔡琰,向他倆介紹對方,解釋情況。
“你就是九歲能辨琴、真書草書皆長的蔡姑娘?”得知蔡琰是好人之后,司馬懿看她的眼神就只剩下純粹的敬佩,活像看到了什么大明星,就差撲上去要簽名,看得蔡琰都不好意思了。江望萍只好打岔:
“你是偷偷逃出來的?你哥應該已經發現了吧?”
“我讓三弟冒充我在屋里讀書,不會這么快被發現的!”司馬懿看起來信心滿滿,“我還帶了點銀兩,接下來我們只需隨著西遷的百姓隊伍行進即可抵達長安,路上應該還會經過華山我也想去看看……”
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自己的計劃,仿佛在談論一場暑假旅游。
“那……請問二位是打算怎么離開我家?”蔡琰看著少年亮晶晶的雙眼,忍不住問。
“仗劍打出去!”司馬懿一拍肩上的木劍,擺出少年俠客的架勢,而蔡琰聞言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了聲:
“少俠身手再好,只怕還是難以以一敵多。”她說著,從斗柜里拿出一套衣服,遞給江望萍,“這是我家使女的衣裳,我預先藏在此處的。先日整理家中賬簿,我發現幾處錯漏,正好去與家慈商議,召集家中仆傭核對,方便二位趁機離府。”
蔡琰建議司馬懿按他的來路離開蔡府,又告訴了江望萍出門的路線和口令,讓她假裝是個必須外出的使女,出門后再與司馬懿匯合。
蔡琰還給了江望萍幾件首飾作為路費,自己則換上她的衣服,躺在榻上裝睡,盡量使被發現的時間延后。
江望萍與司馬懿聽了蔡琰的計劃,十分欽佩,連聲感謝。
臨走時江望萍還忍不住擁抱了她一下,嘴里說著感恩,但心里還是感懷于她所將遭遇的未來。
而蔡琰只是淡淡一笑:
“祝我與仲道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