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
梅薇思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眼前漂浮著許多像魔法陣又不是魔法陣的圖案。她想起身,卻動不了,然后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被許多帶子管子之類的東西捆在一把椅子上。
發生了什么?
梅薇思整理了一下思緒,漸漸想起自己在選拔儀式上被一條龍刺穿胸膛的事。低頭一看,胸前的衣物依然是破爛的,而傷口完全被奇怪的膠質和管子所覆蓋……
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啊?
剛想到這里,耳邊響起一個女聲:
“歡迎您,駕駛員,請選擇使用模式。”
之后梅薇思花了一個下午才搞明白,自己現在在那條巨龍體內,女聲自稱名叫“操作系統”,不肯露面,而“駕駛員”就是指她梅薇思。
因為她受了傷,“醫療模式”使得她無法離開那張椅子,但在“學習模式”的幫助下,她可以通過面前的幾塊水晶板看到外面甚至很遠的地方的情況,也能通過手邊的一些桿子和方塊、圓球來操縱那條巨龍做出各種動作。
當她第一次操縱巨龍抬起右爪時,駕駛艙外傳來了許多人的驚叫聲,緊接著,卓神官就出現在了駕駛艙里,梅薇思這才發現,原來地上鋪著一塊絲綢,上面畫著一個瞬移魔法陣。
“身體好點了嗎?”看到她氣色不錯,卓神官面露微笑,“總神官現在非常重視你,特地在這里鋪設了瞬移魔法陣,經常派人來看望你的情況。”
“我嗎?”梅薇思受寵若驚。
卓神官繼續問:
“剛才的動作是你做的,還是來自巨龍的意志?你也許會成為我們抗擊侵略、一口氣趕走異教徒的致勝關鍵!”
從卓神官那里了解了目前的情況之后,第二天,梅薇思就駕駛巨龍,跟隨帝國軍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南方地勢崎嶇,帝國軍只能沿著一線狹窄的山路前進,巨龍就飛在他們頭頂上,有人覺得備受鼓舞,也有人感到不安、害怕。
這么走了沒幾天,遇上雷雨天氣,山路上突然發生了塌方,雖然隨軍的魔法師立即開始制造魔法防壁,但畢竟要詠唱咒文,時間上根本趕不及,甚至還有魔法師咒文念到一半就被碎石擊中——
幸而梅薇思乘著鋼鐵巨龍挺身而出,用鐵臂硬生生攔住了幾塊巨石,為魔法師們爭取了時間,最終保護了數萬人的性命。
歡呼聲在山谷間響起,當天下午雨過天晴,士兵們轉移到了安全地帶,被批準停駐休息。
一停下來,大家就紛紛開始用禱告、歌舞等各種形式表達幸存的喜悅:
“感謝天賜神兵!”
“女神的榮光照耀帝國!!”
——甚至還有一兩名魔法師乘著飛毯或活掃帚,飛到了巨龍歇息的山崖邊,敲著駕駛艙的外視窗對梅薇思表示感謝。
梅薇思長到15歲還是第一次受此禮遇,與選拔前被人用死鴿子羞辱的遭遇一比更是做夢般的反差,內心非常激動。
可令她擔憂的是,雖然她對巨龍的操作越來越熟練,她的身體狀況卻似乎一直沒能好轉。
“操作系統”小姐對此的解釋是“能源不足、醫療器械損毀,只能維持體外循環模式”,她也聽不太懂。她明確體驗到的只有——
那些祈禱與歌舞尚未結束,她就開始發起燒來。
在高熱難耐的夢境中,梅薇思夢見了許多往事的碎片。
童年在山村里貧窮但快樂的生活、山賊來襲時人們慘烈的尖叫、奶奶把她藏進壁爐前擔憂的神色、發現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時驚恐的心情、獨處七天幾乎餓死時的絕望、被路過的諾瓦德神官救下后溫暖而安心的感覺……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在新的父親也就是諾瓦德神官家里,她認識了三個哥哥,還有比她稍早被收養的姐姐,過了幾天好日子,可很快的,旁人知道了她的身世。
那些孩子說她遭到了詛咒,是喪門星,往她身上潑圣油然后點燃……
如果不是姐姐救了她,她當時就被“凈化”成焦炭了。
父親責罵了那些孩子,但他太忙,大部分時候,還是姐姐一直陪著她。
姐姐想保護梅薇思,可她像哥哥他們一樣沒有魔法天賦,說保護,其實就是陪著梅薇思被孤立、被欺負,嚴重時她們甚至連續十天從晚餐里吃出蟑螂。
這種情況,直到最年長的哥哥成為她們班的老師時才有所改善……
從這樣的成長經歷中,梅薇思得出的最重要的經驗是,孤獨非常可怕,人必須抱團才能生存。
所以,雖然她也曾幻想過將來去經營冒險者公會,但為了能活得不那么艱難,她還是選擇了父親與哥哥姐姐他們的道路——
進入神學院。
在神學院里,靠著家人們的庇蔭,梅薇思過得還算不錯。
然而短暫的和平轉瞬即逝,不久之后,她就得到了神學院院長的親自召見,召見原因是通知她,父親和姐姐叛國了,甚至有他們里通異教徒的書信證據直接遞到她面前。
接下來就是無止境的盤問、搜查、立誓……
雖然無法證明她和哥哥們也參與了父親與姐姐的叛國行動,但他們還是遭到了流放。
她的導師卓神官四處周旋,才勉強保住了未成年的她,而哥哥們則被扔到了苦寒貧瘠的越凌流放地,至今生死未卜……
可就算再一次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梅薇思的日子還是很難熬。
走在學院里,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在說,“看,又是那個喪門星!”,除了卓神官,誰向她走來她都害怕,怕會又一次被淋上圣油燒死。
結果還是卓神官看出了她的不安,給她講了自己的故事:
卓家是神官世家,傳統是長子繼承家業、次子做神官,因此教會里到處都是他的親戚,卓神官的導師就是自己的叔父。
這本該是件好事,但叔父因為卷入教會派系斗爭遭到陷害、流放,他也受牽連遭到貶職并引來各種懷疑和敵視,就連加班一個月趕的文書也不知被誰付之一炬,父母都覺得他的神官事業無望,不如回家謀個閑職,他卻覺得那樣豈不是軟弱逃走、落人口實?
唯有繼續在教會體系內努力,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清白——
憑著這樣的堅定意志,他重新完成了被毀的文書,之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而經過卓神官的這番開導,梅薇思覺得她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路:
雖然姐姐那晚發脾氣的話讓她很難忘,可她還是不相信扣在父親和姐姐身上的罪名。
所以,作為諾瓦德家唯一的“幸存者”,她必須比誰都努力,不斷立下功績,升到比“主神官”等級的卓神官還要高的位置,才有可能接觸到父親與姐姐相關的檔案、資料,找出事實真相,一雪前恥,拯救家人。
可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撐得到那個時候嗎?
發著高燒的梅薇思睡不安穩,半夢半醒之間,熟悉的、陌生的許多面孔從她眼前掠過。
[零四]
“我手頭這個案子的當事人叫梅薇思·勒卡·諾瓦德,是一名15歲的準神官。”煉金術士在奇遇辦的小黑屋里向言正禮介紹情況:
“主計算機為她安排的奇遇原本是‘在參加戰旗選拔儀式時沒被選中,然而選拔現場突發地震,使得她意外撿起了選拔用的簽筒,從而獲得了特殊能力’。
“但突然出現的時空裂縫打亂了這一規劃,一架快要報廢的戰斗機從某個異世界的星際戰場上穿越了過來,地震造成的晃動又使它刺穿了梅薇思的身體,隨即錯誤地把梅薇思識別為駕駛員,發動了醫療程序對她進行搶救,而本該使梅薇思得到特殊能力的簽筒卻落到了那個異世界。”
“厲害,這種蝴蝶效應式的連環慘案我還從沒遇到過。”言正禮開始有點擔心自己將來會不會遇到類似的情況了。
“習慣就好。”煉金術士聳聳肩,“之后我同事就穿越去那邊找簽筒了,我則試圖接近梅薇思——
“然而教會把那架破戰斗機視為‘天賜神兵、鋼鐵巨龍’,嚴密監視,我也被梅薇思的老師當作‘意圖不軌的奸細’打傷,我又沒有魔法天賦,只好捂著傷口回去給自己調制藥物,同時還得忙煉金術實驗室的工作……
“焦頭爛額之際,大好人丹璃出現了,并主動要求幫忙完成這個任務!”煉金術士的語氣變得歡快起來,“目前梅薇思乘著‘鋼鐵巨龍’飛往南方前線了,而丹璃正在某座古代遺跡中尋找能真正治愈梅薇思的藥材。”
“等一下。”言正禮感覺自己好像聽漏了某件很重要的事,“丹璃為什么要為梅薇思找藥材?”
“因為梅薇思受了重傷,那條‘巨龍’破破爛爛的,醫療系統僅夠維持她的生命,但不可能真的治好她,甚至她還會經常發燒。而且她的身體現在和它連在了一起,丹璃無法對她進行正常的魔法治療,只能指望我盡快給她做好藥——
“不然它的能源一旦耗盡,她和它就都完了,還會從天上摔下去砸死其他戰士,這些都正是綏靖派的宰相所期望看到的!”說到這里,煉金術士義憤填膺地握緊了拳頭,“所以我剛才把你當成了宰相派來的刺客!!”
“不不不,我問的是,丹璃為什么……丹璃和那個梅薇思是什么關系?”
“啊,你不知道嗎?”煉金術士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你同事的本名是丹里爾雅娜·勒卡·諾瓦德,她們是姐妹。”
“……我一直以為她姓丹。”
于是,為了讓后進同學丹璃在她的違紀記錄上簽名,超次元紀律委員言正禮抵達異世界之后,又不得不立即深入聞所未聞的古代遺跡——
過往從幻想作品中積累的知識告訴言正禮,被稱為“古代遺跡”的地方通常都是可怕的迷宮,要么1級進去滿級出來,要么1級進去立即死在門口。
所以他機智地要求煉金術士直接把他送到丹璃的所在地,那是迷宮深處一座高大巍峨的石門,石門內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景象:
門外是幽暗的洞窟,遍地怪獸的尸骸、斷裂的火把與油燈、機關陷阱的殘骸、巖壁上深深的裂縫……
顯然都是丹璃用她強大的魔法戰斗過的痕跡。
而門內是狹窄而安靜的甬道,地面和墻壁上布滿了刻著字的石碑,石碑上下蜿蜒而曲折地爬著許多長著尖刺的藤蔓,藤蔓上一朵又一朵火紅色的花,花瓣蜷曲細長,像紅色的曇花在熱烈地燃燒。
甬道的穹頂是用水晶做的,搖曳的陽光照進來,仿佛一條河在頭頂流淌。
丹璃就倒在石門旁的水晶穹頂下,臉色慘白,衣裙破爛不堪,身上沾滿了紅黑藍相間的液體,從氣味判斷,大概是各種各樣的血。
“喂!你沒事吧?”言正禮連忙跑向丹璃,卻立即覺得頭疼耳膜疼,想起煉金術士說過“那邊地勢高,會有高原反應”,只好扶著頭喘了幾口氣,方才走到丹璃身邊,一手探鼻息一手摸脈搏,確認她沒死之后才松了口氣,正想再看看瞳孔,丹璃突然睜開了眼睛,看清言正禮的臉之后神情放松下來:
“有什么事?”
言正禮沉默片刻,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張紙:“就差你沒在違紀記錄上簽名了。”
“我還以為有什么任務。”丹璃聳聳肩,有些費勁地坐起身來,拉高裙擺,露出一條腫脹不堪的青紫色小腿。
“這是……”言正禮很快注意到了她小腿肚子上的咬痕,“你被什么怪物咬了?中毒了?”
丹璃點了點頭,把手掌按在小腿上,隨著她的手心里發出乳白色的微光,黑色的毒血從咬痕處排出,腫脹的青紫色小腿漸漸恢復了正常。
“我在地表上沒找到合適的藥材,只好進迷宮,花了三天才打到石門外,又硬懟魔力炸開了門外的魔法結界,之后魔力暫時沒恢復,一不小心就被蛇咬了,難免要暈一會兒。”她說得輕描淡寫,言正禮卻聽得驚心動魄:
“暈一會兒?如果我沒來你可能已經毒發身亡了好嗎!”
“還沒救出梅薇思,我怎么會死在這種地方?”丹璃顯得滿不在乎,站起身來,閉上眼睛伸出雙手,不一會兒工夫,四條大蛇三條小蛇從土壤中飛到她面前,凍結成冰,摔得粉碎。
可她的身體顯然還沒從剛剛解毒又連續使用魔法的虛弱狀態中恢復過來,用完這幾個魔法就是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摔倒在地,言正禮連忙扶住了她。
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急促的呼吸與顫抖的睫毛,他第一次對這個喜歡賣萌的中二反社會份子產生了同情:
“你再不回去,曠課數就夠記過了!到底要采什么藥?蛇膽?我幫你!!”
“戎……戎枝子的根。”丹璃一身虛汗,實在沒法再逞強,只好靠著一塊石碑坐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銀質小刀,指向地上、墻上那些開著紅花的藤蔓,“必須要五百歲以上,粗細超過兩指的,只有這里有。”
“好好好我來采。”言正禮接過銀刀,挽起袖子就開始挖藥,手指被藤蔓上的尖刺劃傷也毫不在乎,“你們姐妹感情很好吧。”
“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是……”丹璃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
只是什么?
你又為什么在回故鄉后就不再用“偽日語”腔調講話了?
言正禮很好奇,但最終什么都沒問出口,因為丹璃已經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