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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先吳文化說起

第一節
長干古城:千古之謎

越王勾踐的雄圖霸略

周元王四年(前472年),越王勾踐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這一年,越王勾踐挾滅吳之余威,率領越軍精銳,北上中原,與齊、晉、魯、宋等國諸侯在徐州(今山東滕州)會盟,又向周王室進貢。周元王接受了貢品,派人賜給勾踐祭肉,封他為方伯,以示認可他的諸侯盟主地位。越王勾踐遂成為楚莊王、吳王闔廬之后第三位南方霸主,也是“春秋五霸”的最后一位。同在這一年,勾踐自會稽(今紹興)遷都瑯琊(今連云港錦屏山),造觀臺以望東海,開創了越國雄踞淮上二百余年的霸業。

研究先秦史的人,眼光往往被吸引在這一系列宏大事件上,很少有人會注意,就是這樣一個風譎云詭的年份,日理萬機的越王勾踐,居然想到派一支軍隊前往南京,在秦淮河入江口附近的臺地上,建造起一座城,即后世所說的越城、越臺。況且據《金陵圖經》記載,越城“周回二里八十步”,不過是一個小小不言的軍壘。像這樣的軍壘,見于《越絕書》的何止數十座。

似乎只有南京人,才會重視這個越國軍壘的建造。它被視為南京主城區的第一城,也開啟了南京地區見于文字的歷史。南京號稱兩千五百年建城史,就是從越城起算的。然而縱觀南京歷代史志,都僅僅簡單記載了越城的建造年代、位置和周長,很少涉及越國建城的目的,也就是說,只將其視為越軍的一個偶然行為,一個孤立的事件。

其實,正致全力于中原爭霸的越王勾踐,此時做出這樣的部署,并非為了南京地區的開發,而是有其重要戰略意圖的。

《景定建康志》卷二十考證越城:“《金陵故事》云:周元王四年,范蠡佐越滅吳,欲圖伯中國,立城于金陵,以強威勢。”將建越城與中原爭霸相聯系,是很有見地的,惜乎語焉不詳。憑越城這樣一個遠離本土的軍壘,也難以強盛越國的“威勢”。值得注意的是《韓非子·說林》中的記載:

越已勝吳,又索卒于荊而攻晉。左史倚相謂荊王曰:“夫越破吳,豪士死,銳卒盡,大甲傷。今又索卒以攻晉,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師與分吳。”荊王曰:“善。”因起師而從越。越王怒,將擊之。大夫種曰:“不可。吾豪士盡,大甲傷。我與戰,必不克。不如賂之。”乃割露山之陰五百里以賂之。

越國滅吳,連年征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為了與晉國爭霸中原,向老盟友楚國借兵。不料楚國看準了越國的軟肋,趁機起兵占領吳國疆土,名義上是支持越國,實則意在分一杯羹。越國只好讓出露山之陰,即今安徽蚌埠涂山以北的土地給楚國。馬王堆帛書《繆和》記載此事,作“南巢至于北蘄,南北七百里”,即今六安至宿州蘄縣一帶方圓七百里的國土。可以與此相印證的,還有《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于宋,與魯泗東方百里。”勾踐與諸侯會盟之后渡淮南歸,因為淮上地讓給了楚國,淮北的宋地和泗東地已難以實控,所以索性用來籠絡宋、魯等國,使他們成為對楚國的牽制力量。

毫無疑問,越國此時已清楚地意識到,在共同的敵人吳國消失后,越國與楚國的對抗已不可避免。越城的功能,正是作為防范楚國的一個前沿陣地。其戰略意義,在于及時掌握楚軍的動向。

越王勾踐遷都瑯琊(今連云港錦屏山),其根基仍在江南,兩地之間,軍隊、物資的轉運,主要靠邗溝和江南運河。倘若被楚國水軍自長江順流而下,截斷這條交通干線,后果不堪設想。雖然越國也有海上航線,但風急浪險,遠不及內河航運有保障。如果說,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是關乎霸權,那么南北運河的貫通對于越國就是關系生死。其時長江入海口尚在鎮江、揚州一線,迄東即是大海,下游沒有別國軍事力量的威脅。越軍主要須防范的就是上游楚軍,所以必須在江南運河入江口的上游,設立預警點。盡管吳國的江南疆土皆為越國所有,時稱“吳頭楚尾”的南京,也已是越軍控制范圍的西端邊界。越軍在此建立據點,可以派水軍游弋江上,一旦發現楚軍異動,立即通知下游越軍準備迎戰。傳遞信息的途徑,當是古代普遍使用的烽火。

唐、宋時人還能看出越城的輪廓。《六朝事跡編類》引《圖經》,說越城“周回二里八十步”。“步”是中國古代使用的一種長度單位,古人以一舉足為跬,再舉足為步,六尺為一步,三百步合一里。《南京建置志》中以南京大學收藏東周銅尺為基準,一尺合二十三點一厘米,折算出越城周長合九百四十二米,面積大約五萬多平方米。這一數據被廣泛引用。但這個算法不是沒有問題的。因《圖經》是隋、唐至北宋常見的方志形式。此處所引《圖經》亦稱《金陵圖經》,南宋已佚,現在只能在其他典籍中看到一些引文。唐代以前的史籍中都沒有提到越城的周長,所以這里的“二里八十步”,應是《圖經》編纂時的測量數據,當以唐、宋尺為基準。考古發現唐代銅尺約合三十厘米,一步五尺,一里約四百五十米。所以越城的周長,至少在一公里以上。當然,即便如此,越城仍然只是一個軍壘的規模。

在此之前,吳國和楚國反復爭奪的交通樞紐,是南部的瀨渚(今高淳)和鳩茲(今蕪湖),從無抵達越城一帶的記錄。越軍此時會選中越城,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越城鄰近秦淮河入江口,而秦淮河岸與近岸沙洲之間形成的水道,風浪遠比長江干流為小,是一條安全的交通水道,也是難得的良港。越軍自下游溯江而來,自不難發現這條夾江的優越性。

越城這個地名,始見于南朝宋山謙之《丹陽記》,已是建城之后八九百年。最早記載越國在南京地區建城的文獻,是傳為東漢人袁康、吳平所輯錄的《越絕書》。但《丹陽記》早已散佚,《越絕書》在北宋也已亡佚五卷,今天只能在《太平御覽》中看到相關文字。《太平御覽》卷一百九十三先引《丹陽記》“越城,去宮八里”,指明其地距南朝宮城八里,又說“案《越絕書》,則東甌越王所立也”。《越絕書》并未提到城名。想來越國人不會稱它為越城,倘若越軍所建軍壘皆稱為越城,則越城豈不是要有數十上百座?事實上,《越絕書》中《記吳地傳》《記地傳》兩卷,所記吳、越地名一百多個,除了兩國都城,沒有冠以國號的。所以越城在當時一定另有名稱。

土著人或許就稱它為“城”,因為其時它是當地唯一的城。至于越國軍人到來之前,土著人如何稱呼自己的家園,如何稱呼自己,如何稱呼他們的鄉鄰,如何稱呼吳國人、楚國人、中原人,同樣是千古之謎。因為他們沒有文字,而有文字的占領者越國人,又沒有記錄下來。但稱呼是一定會有的,盡管史籍無載,并不是全無蹤跡可尋。

就是這樣一座越城,猶如未來大都市的一粒種子,播進了秦淮河下游這片肥沃的土壤,最終生長成了參天大樹。這似乎是一個象征,并成為南京的一種宿命。

對于越國軍人建造了這座城,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長干古城的發現

時光流逝。人們已經在議論如何紀念南京建城兩千五百年之際,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在越城考古工作中,有了石破天驚的發現。

越城的方位,在今中華門外長干橋西南,與大報恩寺遺址東西相對,同六朝長干里居民區密切相關,向無疑問。然而明、清以來,因周邊地貌大變,其具體位置已難確指。在石頭城遺址、臺城遺址經考古研究相繼明確之后,尋找越城遺址,遂成南京人的迫切愿望。

探索家園環境的奧秘,似也可以視為人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源于我們的遠祖,他們必須熟知自己生存的環境,以便獲取食物,提防傷害。現代人的活動范圍遠大于青銅時代的先民,但人們小時候遇到危險仍然會朝家里跑。當然,今天人們探索所居留的城市,更多地是出于文化需求。許多人走出故里,游歷不同的城鄉空間,能夠進行跨文化比較。同樣,穿越時間尋找城市源頭,更是一種難有直接功利的文化尋根。

2008年,南京大報恩寺遺址考古中,發現了北宋天禧寺塔基和地宮。史有明載,天禧寺即建于東晉大長干寺基址之上,據此可以確定六朝大長干區域。2015年,外秦淮河南岸、中山南路西側“越城天地”地塊考古發掘,確認了六朝長干里的部分遺跡,并發現了史前河道古長江的走向及東岸的江岸線(在今鳳臺山西麓一線),因而可對六朝長干里四至范圍作出推定,對其周邊地貌、內部構成也有了初步認識。

2017年10月,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在前期勘探的基礎上,開始對中華門外西街地塊進行考古發掘,很快有了令人振奮的發現。該地塊北部西街小學地面下,是一塊臺地,以此臺地為核心,已揭示的九個地層,垂直堆疊,地層埋藏越深,文物年代越久遠,從商末周初、春秋戰國、六朝直到明、清、近現代,綿延三千余年無斷層。據此,不但越城的所在地得以認定,而且掌握了該地塊在越城建造之前的重要發展信息。

西街地塊拆遷之前,除道路、學校、醫院、商店等社會公共設施和三個現代居民小區外,多為雜亂的民居宅院,傳統建筑因多年得不到應有修繕而殘破不堪。北部一片殘余的坡地,上面有20世紀80年代建造的幾幢住宅樓,是一個叫美河園的居民小區。小區以北,只隔一條上碼頭路,便是外秦淮河與明城墻。遺址的西邊是中山南路南延線,路西同樣是大片拆遷地塊,即未來的“越城天地”別墅區。當年緊鄰長干里的長江,因江岸西移,如今已不在視野中。據臺地位置觀測,遺址北端肯定有一部分被壓在了美河園居民小區的地基下,遺址西側,很可能有一部分已經成為現代道路的基礎。前此十年規劃中山南路南延線時,幾乎沒有人考慮到新路可能會進入越城遺址區。

遺址南部曾經繁華的西街,拆遷后只留下了幾處文保建筑,明初甕堂、金斗會館、沈家糧行等,以及澗子橋和來賓橋。澗子橋所跨南玉帶河,即六朝南澗,南朝宋劉劭宮廷政變失敗,潰逃的叛軍多落澗傷亡,又名落馬澗。來賓橋則得名于明初“十六樓”中的來賓樓。只有遺址東邊,隔著雨花路,是新建的大報恩寺遺址公園,相對而言較為接近歷史氛圍。從東晉始建大長干寺以來,越城就與佛教寺廟東西相望,互為標識。

這一片遺址區約十五萬平方米,僅在已發掘的一萬二千平方米范圍內,考古人員前后發現并清理了近二百個灰坑、近百口水井、十三道水溝、八處墓葬、五座窯址,以及溝渠、道路、墻基等各類遺址共五百余處,出土石器、骨角器、陶器、青瓷器、金屬器等六百余件,陶瓦、磚瓦等遺物標本多達上萬件,內有較為豐富的商、周遺物,如陶鬲、陶甗、陶鼎、陶豆、陶簋等多種陶器,原始瓷罐、原始瓷豆及玉璧、銅塊等。其中帶有三角劃紋、梯格紋的陶器具有明顯的商代特色,豬骨、木炭等多件遺物經碳-14測年計算均屬晚商、早周時期。環壕外圍還有建于晚商的水井。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在臺地東緣環狀壕溝保存較好,發現了至少四道商、周不同時期的環壕,其時代遠早于越城。

此類遺址在考古學中被稱為“環壕聚落”。

環壕聚落,是日本考古學界的用語,指在古代人類居住區周圍設有防御性壕溝的聚落遺存。因為此類環繞于居住區周圍的壕溝多呈不規則圓形,環壕聚落一詞較準確地描述了其主要結構特征,所以近年也為中國學界所采用。

環壕聚落是人類文化進入農耕階段以后常見的一種聚落形式。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因為聚落居民太少,沒有力量修建如后世城墻那樣的大規模防御系統,將所有領地全部包圍在內,只能在地理位置重要或區域性中心的聚落周圍,設立防御系統,作為抵御侵擾、守護內部成員生命財產的屏障。這類據點式的寨堡、土圩子,一直沿續到20世紀上半葉。簡單地說,聚落居民白天在環壕之外的田地上勞作,夜晚或有其他意外時進入環壕之內的居住區。當周邊部族矛盾沖突激烈時,聚落的相關防御設施也會加以強化。

環壕聚落的高級形態就是城。

城這個概念,往往被認為與城墻相關聯。其實城的內涵,還包括諸多宜于人群社會生活的構成要素,如考古中發現的房址、灶坑、水井、窖穴、道路、陶窯、墓葬等遺跡,證明居住、飲食、倉儲、交通、器物制造等需求已能得到滿足,喪葬禮儀已經出現。環壕聚落已經具有這些構成要素,使人們的生活環境變得更加安全宜居。也就是說,城與環壕聚落,是同一文化現象在不同發展階段的具體表現,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礎上發展演變而來。城墻及其外側的護城河,是環壕的延續和提升,是城的構成要素之一。但有無城墻并非是否城市的判別標準,因為城墻僅是城的防御系統的一種形式,只要有相應的防御系統,不一定非得有城墻。尤其是在南京,直到六朝時期,東吳建業城,東晉建康城,作為一朝都城,還都沒有城墻。

越臺環壕聚落所處的位置,西有長江,北有秦淮河,東有落馬澗,尤其是落馬澗,緊鄰越臺,可以保證環壕的水源。聚落中心臺地的東部邊緣發現多道環壕,走向一致,南、北兩端呈弧形拐角向西彎折。不僅如此,臺地東北部一段城墻基槽遺跡清晰可見,墻基東側約十米處,還發現了與墻基走向相同的壕溝局部,成為此處曾經筑城的實證。外圍環壕、城墻基槽與門道、水井、豬祭祀坑等遺跡都證明這一環壕聚落在商末周初已發展為城。此外還發現一道東晉時期的環壕,壕內出土了成捆的鐵刀,以及大量陶制的四面錐體路障,可見東晉時越城仍被作為重要軍壘。

2023年12月19日,“長干古城——南京西街遺址重要考古成果專家論證會”上,權威專家認定,在西街發現的“越臺環壕聚落”應稱“長干古城”,始建于三千一百年前的商、周時期。這是南京城市史研究的重大突破。

這里說的商周時期,只是說明其時代相當于中原的商末周初,并不是說這個古城是商人或周人所建,也不是說當時的居民已采用商、周紀年。采用一個學界有共識的紀年方式,是史學界的通例。就像孔子作《春秋》以魯國紀年序事,并不是各國都采用魯國紀年。據最新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商朝始于約公元前1600年,周滅商約在公元前1046年。如果按民國年間董作賓的斷代,則還要早幾十年。更簡明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距今約三千一百年。

三千一百年前,不但越國寂寂無聞,就連在越國之前稱霸中原的吳國,也還在傳說之中。所以,這個古城的建設者,只能是湖熟文化時期的南京土著居民。依照考古學的慣例,生活于湖熟文化時期的先民,可以稱之為湖熟人。湖熟人既然是“長干古城”的主人,也就是南京城最早的主人。

湖熟人所建之城,當然也可以稱為“湖熟文化古城”,不過這個名稱在空間界定上沒有“長干古城”明確,而且“長干”這個地名更為人們所熟知,所以定名為“長干古城”是有道理的。

湖熟文化的中心地區在秦淮河中游,先民們在三千余年前選擇秦淮河入江口的越臺,想必不是僅僅出于居住需求的遷徙,更有向外發展的因素。這個時間節點給我們以啟示,正是取代商王朝的周王朝,加劇了對江南地區的影響,才會激發湖熟人強化聚落的防御措施,不惜代價,在越臺周圍開筑這樣工程浩大的四條環壕,并開始筑城墻。

早期城址與環壕聚落之間存在密不可分的承襲發展關系。負責西街考古項目的陳大海說,江蘇境內,除了南京越城之外,在蘇州西南也有一處越城遺址,是越王勾踐攻打吳國時的屯兵土城,考古發掘中同樣沒有發現明確的越城遺跡,但也發現了西周文化遺存。陳大海認為,越國在吳地建城時,會優先考慮利用既有之城,在舊城基礎上修繕加固為新城。

越國所建越城,或即與長干古城大小相當。以當時的建筑水平,越城的圍墻也只能是壘土而成。圍墻的高度,參考《越絕書·記吳地傳》所載各城情況,很可能在三米左右。越城的城門,據考古探查,已發現疑似東門遺址。除東門外,估計還會開有北門和南門,臨江的西面開門可能性不大。城內會有越軍的營舍、道路、操場,還應有一個足夠大的倉庫。所以駐扎其中的越軍不可能太多,估計也就三五百人。

由于吳、越同俗,考古發現的物質遺存,很難具體區分哪些屬于吳,哪些屬于越。因此,究竟是環壕聚落發展為城后被越軍所占領,還是越軍將其改建為城,也還是一個千古之謎。

改寫:城市史與文化史

長干古城的發現,揭開了被遮蔽兩三千年的歷史真相:作為南京城市之源的越城,其實還有更早的源頭。這遮蔽是否出于越國人的意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實即使被遮蔽數千年,也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南京城市史與文化史,都將因此而改寫。長干古城將南京建城史上推了六百年。不過,長干古城的意義,遠遠不止于此。

南京號稱六朝古都,十朝都會,但每一個朝代,都是外來者建立的政權,每一座新城的建造,都是出于征服者的意志。這就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所以,說越國人在南京建造起第一座城,南京人也就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長干古城的發現,打破了這個定式。不論它能不能確認為城,是不是在越軍到來之前已經發展為城,都是越城的重要基礎,已無疑問。也就是說,南京城的最初建設者,不是外來侵占者,而是本土居民。

如果沒有越國軍人的介入,長干古城也會繼續發展,那將會是另一種城市。越城的建造加快了這一進程,或者準確地說,改變了這一進程。

更重要的是,長干古城作為一個重要的環節,銜接了湖熟文化與越城。正是在長干古城的基礎上,出現了越城。越城的周邊,發展出南京最早的繁華居民區和商業區長干里。六朝建都,長干里市民區成為與臺城皇宮區、石頭城軍事區并重的三大功能區之一,也是都城的物資供應地和全國的商品集散地。隋、唐時期,長干里的經濟地位更加凸顯,成為南京地區最耀眼的亮點。從南唐建城到明初建城,城南市民區都是城市不可動搖的根基所在。延續至今,迄無改變。也就是說,從青銅時代的湖熟文化遺址,到早期城市建設,進而發展為六朝古都、十朝都會、歷史文化名城、中國東部地區重要的中心城市,南京城三千余年來的成長脈絡十分清楚,且從未中斷。這已是難得的人文史實例。如果考慮到湖熟文化與新石器時代北陰陽營文化的承續關系,那么這一文化綿延的時期,可以達到六千年。

同時,長干古城這一青銅時代遺址、城市最初源頭,始終位于南京的主城區域之內,也是一個罕見的特例。現代考古發現的古文化遺址雖多,但幾乎都處于現在的鄉野或小城鎮,離大城市有相當距離,極少位于現代大都市主城區內且延續無斷層的。即如半坡與西安、良渚與杭州、三星堆與成都、廣富林與上海、二里頭與洛陽、殷墟與鄭州,其間都相隔數十公里以至更遠。

毫無疑問,這些地方的先民,當時都選擇了人類的宜居環境。但是湖熟人的選擇,不僅宜于一時的生存,而且利于未來的持續發展。這是不是可以視為南京先民的特出智慧呢?

倘若能在未來的越城遺址公園中,設計一座城市史博物館,將南京城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系統、準確、全面、形象地呈現出來,無疑會成為一種具有世界影響的景觀。

在考古學和城市史意義之外,還應該看到長干古城的文化史意義。越國軍人到來之前,此地已有原住民長期居住,也就是說,越軍建造越城,并不是前人所誤認的單方面文化輸入,而是原住民與外來者雙方的文化碰撞與交匯。這也是南京原住民與外來者有史可稽的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無論最初會不會發生武力沖突,從長久的歷史階段而言,越軍與原住民都不得不正視對方,建立起新的依存關系。

親歷這一事件的雙方,肯定都不會意識到,他們正面臨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他們有幸站在了南京文明史的轉折點上。尤其是臺地上的原住民,他們和他們的祖先,在這片土地上至少已經生活了幾百年。他們安然居住在自己的村落里,村落的邊界是開放的,與外界的交往是平和的。無論把越軍視為侵占者還是建設者,都無法否認,一種新的文化成分進入南京,而且一度成為主導。湖熟文化的一個重要優勢,是善于接納外來文明。此前不斷有周邊文化因素通過各種渠道流入,都被湖熟先民所吸收,于潛移默化中滋養本土文化的進步。這一回,雖然面對的是相對平民為強勢的軍隊,但遠離本土的少量越軍,同樣不希望以他們的新鄰居為敵。在與吳軍的多年血戰中僥幸保全性命,他們熱切盼望的該是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重歸安居樂業。為了越王勾踐“圖霸中國”的野心,他們不得不遠離鄉邦,跋涉原屬吳國的遼遠疆土,直抵與楚國相鄰的邊境。這里距吳國的王城已有六七百里,家鄉更是在千里之外。他們的任務既是偵探楚國軍情,能爭取當地居民的支持顯然更為有利。同樣斷發文身的習俗,差異不大的方言,為雙方的溝通、交流提供了便利條件。

當時越國的發展水平明顯高于南京土著。越國軍人可能帶來較先進的農耕技術、手工業技藝以至社會管理模式。例如越國的兵器鑄造水平,越王劍可謂無與倫比。又如造船與航運,盡管湖熟先民早就能渡過長江,但越軍已有相當的海上航運能力。這些不僅會改變原住民的生活環境,而且也改變了他們的世界。在此之前,湖熟人的世界以秦淮河中游為中心,越過江寧盆地周邊的山脈,或順流而下進入長江,對于他們都是值得載入史冊的大事件。現在他們會知道,世界另有一個中心— 越國的都城。他們難以想象那都城的宏偉,更驚奇自己竟是處在世界的邊緣。

就像越城在這片土地上慢慢傾頹,湮化為未來新城的基址,建造越城的敵國軍人,隨著漫長的歲月,也融入了南京先民的集體記憶,化為了他們的骨肉同胞。

確切地說,越軍抵達之際,長干古城究竟發生過什么,今人已無從得知。中華民族雖然是一個注重歷史的民族,但普通士兵和平民百姓的所想所思,很少出現在中國史家的筆下。近年有人設想,通過基因追蹤,可以重現人類祖先面對的世界,但至今還只能歸屬為科幻。

行之有效的途徑,是借助于現代考古。正是通過七十余年的考古調查與研究,人們可以大致了解湖熟文化時期南京先民的生存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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